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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生生的死亡 ( 返回 )
这是一幅构图简单的速写。画面左边,一位男青年伸着手,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讲说着什么;画面右边,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耐心听着他的话,大伯神态木讷,似惊讶又似疑惑,大妈两手夹在腿间,低着头沉吟不语。发生什么了?男青年在说些什么? 一个人的平静,两个人的凝重,画面里显现出一种既悲伤又诡异的气氛,叫观者觉得心情沉重,不由猜想中间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是发生了对大伯大妈不太有利的事情,房子着火了?牲口走失了?粮食被盗了?像,又不太像。在大妈那份沉静的低首里,似乎包含着更多的隐情。 是的,死亡。男青年是部队里一位连长,他告诉大伯大妈,他们的儿子光荣牺牲了。 中越开战,陈丹青随铁道兵文工团去部队劳军,给军人画像。其间,他经历了“死亡告知”,形之于线条,后来又付诸文字,便是这幅速写和散文《牺牲与死亡》。当初听到陈丹青讲述“鲁迅与死亡”,直觉得新奇,生猛,过瘾。从死亡的角度切入鲁迅是一种胆识,而直面死亡是一种勇气。那演讲收录在新出版的《退步集续编》中。 这次翻看他七八年前出的书《多余的素材》,不由惊叹,原来陈丹青并不是突发奇想才会谈死,他骨子里一贯有种死亡意识,延续这么多年。画像劳军那年他才26岁,已经有意识地去捕捉死亡的信息 (或许更早);时隔二十年,他依然可以用文字把那死亡告知的过程复现出来,生动逼真,就像带读者重新经历了一回。 我的引述注定是蹩脚的,可还是得说一说。陈丹青从一对普通父母来到连队开始说起,写到士兵们的热情招待,大家都不点破那一触即碎的事实。连长紧绷着脸,掸掸烟灰,宣布他们儿子阵亡的消息。没有大哭,没有喧闹,母亲呜咽哽噎,父亲恭敬凛然。晚上放电影《刘三姐》,母亲的目光凝聚而涣散,是无焦距的直视,临走也还是这样;父亲和首长握手又握手,后脑勺上下晃荡。 一对父母面对儿子死亡的失落、痛苦、绝望,就这么呈现出来,细节丰满,跟现场直播一样。“怎么办呢,在真的生活里,人其实不能怎么办。”陈丹青的文字感情含蓄,不煽情,不拔高。我觉得,节约文字如同节约粮食,是一种美德;在这样的场合,生死相关,铺张文字不仅有违公德,而且罪大恶极。 陈丹青带着极大的耐心和同情心,对这个告知的过程作了全记录。母亲埋头抽噎,父亲青筋暴起,每个片段都被他抓住,印在脑子里。他看到了母亲的近乎呆滞的目光,甚至站在父亲的角度,从“光荣”与“牺牲”的字样中听出一份自豪。回头推想三十年前的那个场景,陈丹青画素描只是一种“职务行为”,而心已经完全沉浸在那对父母的世界里,和他们一起面对死亡。 在《牺牲与死亡》中,陈丹青引用巴特的一句话说:“死尸作为尸体,乃是活生生的。”真是让人触目惊心!文章避开了对尸体的描述,也绝口不提儿子战死的过程,只是专注于死亡告知这件事 。男青年的叙说给亡者父母带来的巨大触动,而陈丹青的叙事对读者构成双重的告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情,如同面对活生生的死亡,阅读之时不由感受到生与死的对峙。 夜已深。我发消息给朋友说:“陈丹青笔下的死亡真是传神。”回复道:“我对死亡的话题不感兴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我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和死亡有关的文字,偶尔遇到了,就读一读,意外地被击中、被俘获。我相信文字是有魔力的,三五页纸之间,仿佛经历了生死的轮回,无奈地面对死亡,又心甘情愿地感受着死亡。 陈丹青并不觉得速写可以作为死亡告知场面的凭证,如果不是因为《牺牲与死亡》,他甚至不打算发表它。可以说这幅速写线条粗疏、勾画潦草,可以说这篇文章随兴所至、章法不严,但如果说它们当中包含着伟大作品所必 须具备的对生命的真诚与悲悯,我想,那一定不为过。
2008-9-17 死亡告知 陈丹青作 于1979年。扫描自《多余的素材》第79页。 【关于陈丹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