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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不荒废 ——读陈丹青《荒废集》 ( 返回 )
不论身在地铁还是被窝,城里还是乡下,翻读《荒废集》都会有种不忍释卷的感觉,为其中恣睢的文字、新颖的观点所吸引,并叹服于独到的图片设置。三五篇读罢,便在心里大呼痛快舒坦。各篇文章内容驳杂,长短不一,内中却都荡漾着前后贯通的文气,一来见得陈丹青心目中的世界图景,二来显现出他的立命为人之道。 该书以“荒废”为名,承此前二集“退步”之意,是对回国以来几年的自我评价;不管出于刻意还是因为巧合,“荒废”也可以看作是陈丹青对当今中国现实的判断和命名。书中多见两种荒废的交合以及试图摆脱荒废、超越荒废的努力,因而张力足、劲道重,很有看头 ,读过两遍依然觉得兴味浓郁。 陈丹青愤世嫉俗,对社会现状时有针砭。鲁迅、胡适等历史人物被政治扭曲变形,传统遭割裂造成民众素质的下滑,“百花齐放”的提法多么滑稽,绘画买家藏家识见短浅,电视媒体以表现艺术的名义破坏艺术生态……追根溯源,鞭辟入里。他的部分批评言论走得超前,几乎难容于当下。文集最后一篇《幸亏年轻》直指“文革”岁月,灼得人火辣辣地痛;与香港的版本相较有所删减,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真实呢?且不说作为画家的陈丹青性情张扬还是沉敛,作家陈丹青以文字为长矛冲杀在时代前头,意气昂扬,这是读者所共见的。 抗得住世风的呼啸,那是因为站在了稳固的基石上。陈丹青迷恋广义的传统艺术和古典美学,沉入中外艺术世界,汲取成长的养分。他喜爱宋元绘画,相较觉得当代国画像卡通绘画;他推崇董其昌甚于毛泽东,董其昌的作品让他看得灵魂出窍。陈丹青对西方文化也怀着深深的敬意和切己的理解,说起希腊艺术、文艺复兴、印象派等无不如数家珍。民国年代及当今台湾的文化气象也让陈丹青欣羡赞叹。书中收录的照片展现了笑容可掬的胡适、民国 时期文人雅集的照片,气度非凡,难以模仿。陈丹青与台湾文化人来往密切,称赞他们的知识与眼界比今日大陆文艺家提前至少二十年,台湾的淳朴民风也让他十分受用。在批评指点的时候,陈丹青有所参照、有所坚持,用流行的话说,知道哪些是真正先进的文化。如此,他才可以在口出疾言时一样保持着惯常的节奏, 气定神闲,不至于像墙上芦苇那般,遇风便东倒西歪。 也正是因为有宋元的、民国的、台湾的、欧美的种种文化样态作为参照,当今的中国现实才显得荒废。陈丹青把时下中国人的精神总结为“乖、忍着、别犯傻”,指出做异端的人没有好下场,显示了一种置身事外般的清醒 ,就像《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这样的现实让人痛苦、绝望,陈丹青诅咒这现实,认为必须改变。可以说,《荒废集》本身就是一种倡导改变的尝试。 怎么改变?陈丹青开出的药方是从语言开始,从张口说话开始。有若干词被糟蹋了,空话、套话、大话流行,心和心的交流仿佛隔了屏障,不痛不痒。他举例说,革命、反动、先进、落后、创新……这些词语的锐性已被削弱,力度消退,成了一个个的圈套,人们自愿或不知不觉 地往里钻。陈丹青不让这些词构成他的文章的主体表达,要么不用,用则加上“所谓”二字,留出怀疑讽刺的余地。那文章怎么写?用鲜活的语言,和主旋律保持距离的语言。《荒废集》是词语的大联欢,有些用法 相当精准,近乎毒辣,因此文气格外显得汹涌澎湃。这里不仅有粗粝、姿媚、温润松爽、国事蜩螗这些时文少用的表述,更为大量旧语赋予了新的含义:几分钟报废六七万条人命、美国人民的恶习、活得猖狂一点、上海慷慨地窝藏鲁迅、 国家暴发了、才华尤其可怕、出言不逊的逆种、万恶的西洋人、帝国主义走狗、印象派小子、老土匪、白眼狼、熟透的老友、残酷的快感、良性混乱、官老爷、文艺教皇周扬、文学众神、学术的雅谈……时而正话反说,时而反话正说,时而揶揄,时而自嘲,还词语以自由身,摆脱意识形态的魔咒,让它们获得新颖的含义。陈丹青可能早有这样的习惯,或者有意这么做,让一篇篇文章都花枝招展,美不胜收,带给人们无限的阅读快感。形式本身即是内容。很难设想,犀利敏锐的思想和社论体的文字表述相融合会出现怎样的面目。 相信书中的图片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它们和文字并置在一起,有的是档案文件,有的是场景记录,有的是绘画原作,各自构成奇特的表达,容量丰盈。文字与图片的搭配让这本文集增加了纵深,多了些斯文也多了些野性,带给读者的体验也更丰富。 《荒废集》是认识陈丹青的一面镜子。他妙语叠出,时有高论,自重亦自谦,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知道真正的绅士有怎样的言行仪态,记者问他是不是绅士,他说:“我是一位老知青。”这是一个诚实中带着几分狡黠的回答,意味深长。按照陈丹青的理解,知青是被赋予光荣的革命身份却没有户口和单位的人,“所谓知青运动,是社会的隐痛、时代的败笔;数十万知青以光荣始而被遗弃终。”这定义无疑充满了悲情 ,因为他是知青中的一员。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或把自己当作时代的弃儿。在他笔下,知青是个中性词,不包含什么褒贬色彩。陈丹青描述张艺谋说:“他就一老知青,工作狂,很熟悉的类型。”他在流落中感受到田园诗意,却并不大唱“青春无悔”的高调。 他有机会挖掘、展览这些感情,却非常谨慎,非常节制。 陈丹青不惮自嘲,很自然地把“冒失鬼、劣迹、一小撮人”这些表述加在自己头上,并不显得矫情;在说别人骂他“无耻之尤”的时候,也没显示出什么优越感。新闻报道说,汶川地震后陈丹青义卖画作《中国的山川》,165万元悉数捐出,这件事在书中只有四个字的记录:“捐画,义卖。”看过若干文化人的自我膨胀、一惊一乍,就会感受到陈丹青那份自知和淡定多么宝贵。 自知者明,知人者智。陈丹青在书里说:“我很愿意承认别人。”鲁迅的小说,穆旦的诗歌,秦风藏购的欧洲版画,吕楠、陆元敏、周海罂、王文澜等的摄影,乃至星星画会、台湾文人、奥运开幕式主创人员、中央美院的前辈……他都不吝献上诚挚的赞美。他对胡风及家属的同情理解,从跨页的大照片中可见一斑。悲悯心肠的另一面是对丑恶人事的憎恨,他同样在书中流露出对整人者周扬的厌恶。《荒废集》呈现了一个头脑睿智、思维敏捷、语言放荡的陈丹青,一个饱尝人间冷暖、感情丰沛的陈丹青。 至于这些年陈丹青是不是在退步、是不是变得荒废,那只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无需外人作答了。
2009-2-14
(发表于2009年3月9日《上海交大报》第四版 ,署名若何。 责任编辑:杜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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