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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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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之内完成了两级跳,有新环境是开心了,腰包却一下子瘪了下来。换工作总会有一段交接,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时候,没人会给饭吃。房子换了,搬家要花些物流费;安顿下来了,会发现缺这少那,买床被子,添张桌子,不知不觉又是一笔钱。只管跳过来跳过去,在单位的累计工作时间很少,到年底了,奖金只能按比例拿到一丁点。要不要回家过年,这真是叫我费思量的事。
  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带着十个指头回家去吧?一个人在上海打拼,乡亲还以为是飞黄腾达了呢,要是一身破落回家去,那可真够丢人的。我也不会借一大把钱,打肿脸充胖子,风光一把再灰头土脸地慢慢还债。那不是我为人处事的风格。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在电话里跟妈妈说,过年不一定怎么样。那一方面是因为我在犹豫,另方面也是考虑到向公司请假需要一个过程。我曾想,以后总归有一个春节是不在家里过的,既然是迟早的事,干脆就从眼下开始,在上海过年算了。但心思还是会飞回老家去。留在上海,大年夜我怎么过?一定是要多心酸就有多心酸,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算了,混得不好不是理由,还是安安稳稳回家去吧。
  那注定了是一个团圆的节日。庄稼地里什么活计也没有了,一年到头,那段日子就是为了吃,为了玩,怎么开心怎么来。有稍微疏远的表兄表舅,逢年去走动一下,别断了亲戚。在这个季节,走门串巷是天经地义的,不为办什么事,就是互相祝福,互相问候。除夕夜是同族人的大聚会,初三是姑姑们回来,初四有舅舅和阿姨。那般美好的日子怎么可以错过?读大学的时候,我每个寒假都早早回家,和老同学频繁联络,进了正月就走亲戚。哪一天去谁家都是有定数的了:初一去舅舅家,午饭前顺便看看他村的一个同学;初二去小姑家,和弟弟放零散的鞭炮,也在村外转着玩;初三中午在家里和远道而来的亲戚们喝酒吃饭,下午去看一个很好的朋友……连续许多年都是这样。
  公司是大公司,什么都有套路。主管Michael非常好心,我刚刚提出申请,他很快就批复了。归于年假的是年假,应算补休的算补休,该当调休的当调休,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也不差。2004年1月15日献血,次日开始我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28号才开始工作。这多舒坦呀!往年在沸点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才有八天假回家——那前提是,国庆七天、元旦三天一点休息也没有,按正常上班!这也看出大公司的好处了,工资未必多,可是它能给员工很多选择,很多自由。一直觉得汇丰的风格深合我意,为休假的事我又一次欢欣雀跃。
  我查过列车时刻表,知道适合自己的是上海西站开往烟台方向的2582次列车。我为买票经历了很多周折,去西站两次没买到,在普陀体育馆排了四个小时的队,仍是空手而归;最后终于在长寿路一个预售点买到了。虽然是站票,还是心满意足了,毕竟,春运期间车票那么紧张。
  上路了。读大学的时候回家,火车路过南京长江大桥是在深夜里;但这次不同,一点多钟经过南京,滚上大桥正是在白天。许多年了我都对大桥怀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不仅因为它的雄伟阔大,还因为它连接南北,在战略上经济上运送了很多物资,也帮助南来北往的人们成就了各自的梦想。从车窗望出去是栅栏般的桥身和茫茫的江面了,头顶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吧。以往在晚上,只觉得车窗外面闪过一道又一道亮光,透过亮光后面是漆黑的江面,散着船上的星星点点。火车离开主桥后能看到公路桥,密集的路灯点缀起来,弯弯曲曲,延伸到很远去。
  坐火车总是有很多风景可以看的,有城市也有村庄,有水稻也有小麦,有河流也有高山。这是在冬天,刚刚过了蚌埠,就看到雪了。晶莹的雪,纯洁的雪,在南国还真是难得一见呢。车上乘客少了,可以在停车的的时候下来走走,吸几口清凉的空气。跺跺脚,踩踩雪,沾上那里的地气。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我看到一块“公用电话,对外开放”的招牌,很是幽默。我还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叫做“中国水泥厂”的企业,名头挺大,看上去倒破破烂烂的。大字的广告漆在墙上,相信每个乘客都能看到:“COUCH世界水泥看中国,中国水泥看海螺COUCH”我觉得这话很有气派,没出现一个感叹号,却表达出了强烈的感叹意味儿。
  火车在凌晨四点多到了高密。下着雪,天很冷。小舅已开了车等在出站口,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车里很暖和,它在公路上奔驰了四五十分钟,把我拉回故乡去。村口还立着那块标牌,小广告盖不住“董家庄”的名字。
  踏上故土就是觉得实在。久违了,我的董家庄,曾有多少童年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风筝在天上飞,这里是线团的收尾;帆船在海上飘荡,这里是停泊的港湾。在上海呆的再久,也还以为是在外面;住在家里只有几天,毕竟是在家里。好像一年里自己只在做两件事:去上海,回家。
  五年小学是在村里读的。鼎盛的时候,一个年级有十个学生,到毕业时就只剩下一半了。学校里两个老师,一个是校长我三叔,一个是邻家的任老师。所有年级的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大概三四十个人吧。我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做完了自己的作业,可以去听他们高年级的课程。学着他们的样子高声读背“秦岭淮河一线是我国地理上的南北分界线”,特别神气。我出生的那年赶上了计划生育,往后每个年级的学生更少了;逐渐的他们被转到了别的学校,只剩下学前班;后来学前班也到外村了,偌大学校空荡荡的。我家曾承包了两年校园,在里面种菜种花生,收成还不错。自从镇上基金会垮了台,村里仅有的三万块家当成了泡影,就把学校卖了,八千块钱。房子还是那片房子,墙也还是那堵墙,它却不再是村人共有的学校,而成了私人的住宅。
  三叔还是一名民办教师,二十多年的教龄了,工资仍然只有四五百块。当教师是正当职业,可光靠这也养不了家。他还是种着地,也植桑养蚕、种西瓜、种辣椒、做豆腐、炸油条,和三婶一道努力养活老老小小。任老师刚刚办了内退,不再上班了,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拿退休金的人。我们两家一街之隔,是胜过远亲的近邻。她和我妈差不多大,交情很好;她家有两个孩子,春蕾和我姐姐几乎同龄,我和董斌也一样大;西利哥是村支部书记,当了许多年了,他和我爸年龄相仿,两个人都在年轻时候当过兵。我和董斌是一起玩惯了的,从小学到高中,两个人一起上学十多年。他在济南陆军学院读完了军校,辗转在安丘、泰安、景芝等地当教官。春蕾已经出嫁了,在县城的移动通信公司里工作。村里的报纸都在任老师家,读大学以前那是我非常重要的精神食粮。在高中,每个月休息一天,妈妈隔些日子就到学校去给我送东西,有吃的,也有我喜欢的报纸:《人民日报》、《大众日报》、《潍坊日报》……任老师对待我和姐姐特别好,有了好东西拿出来吃,像待客人一样。到她家玩总是很舒服。盘腿做到炕头了,有茶也有糖果,聊天也尽兴。
  早些年爸爸在外面开车,逐渐的眼力不行了,就回家来种地了。驾驶是他在当兵的时候学到的技术;妈妈说,那时候爸爸为了争取到入党的机会,特别在连队喂了一年半猪,从猪崽一直到它们长大。后来,因为表现好,就被派去学驾驶了。回到家里来,他又操起了老本行,盖了好几间猪圈,养猪。说起来这还算得是个刨食的方法,五个月过去,一头猪就喂大了,除去买饲料的钱,可以赚个三五十元。多的时候,家里有十来头。不过妈妈也看得明白,会活的东西,只是浮财,比不得房子牢靠。要是有点小病小灾,那就麻烦了。我看到家里有一篮子药,人家说久病成医,这话一点也不假。爸爸已经可以配药给猪打针了,村里也经常有人找他去给猪看病。养猪会有猪肉吃。过年之前,爸爸找人把家里的五头肥猪都宰了,排骨、瘦肉自家留出来,分给亲邻一些,别的都卖掉。算起来了,自家屠宰要比卖生猪实惠。在上海我也自己做饭,也煮过排骨,却只是小打小闹。回家了有一大锅的骨头可以啃,而且肉特别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爸爸还代理销售饲料,那也是因为养猪而有的名堂。家里有一直带车轮的大笼子,可以用来给生猪过磅。以往都是靠了几个青年人的力气,把猪腿扎起来称重量;有了笼子就方便多了。家里也有磅秤,称一窝小猪收费十五块钱,爸爸就在家里搞这样“一次投资、长久见效”的买卖。有磅秤确实是件方便的事,谁到我家了都会情不自禁地上去站一站。
  姐姐一直在县城一处高中的印刷厂里排版打字,老大了还没有对象。妈妈很为她着急,张罗远近的亲戚帮忙说媒。姐姐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合适的就等一等。她对我亲得不得了,我回家那天特别在学校等我,几乎一夜没睡觉。她给我买了一身衣服,里里外外把我装扮一新,很是叫我感动。按理说,我挣钱比她多,还是在大上海,该多给她买东西才对。她也是体谅到我的苦处了,说是我在外面不容易。这一点我是很愧疚的。别人在外面当建筑工人,做木工活,到金矿去干苦力,一年也会赚很多钱。村里有个青年出去淘金,一年带回家一万,两年就盖起了一栋房子。我呢,只是在外面混个饭饱,没有什么积蓄。偶尔向家里汇过一点钱,说来只是小毛毛雨。妈妈和姐姐都说,以后会渐渐好起来,好像不大在乎我能带回家多少钱。这份体谅真是很难得的,在外面怎么辛苦,回来了总是有家人包容和理解。
  和姐姐一样大小的女孩子都嫁出去了,过年的时候便少了往时的同伴。她们结了婚的人也不见得个个幸福,有的跑回娘家来,拼死拼活要离婚;还有的是和网友在一起,不仅房子没有着落,连对方的父母也没见到过。妈妈在为亲事着急,不过我总是向着姐姐说话,好戏在后头。在村里,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如果没有对象,要不是离经叛道,一定是无能之辈。生活的压力谁都有,长辈也有,晚辈也有。我能怎么样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不怪老子没多少权势地位,能供我读书已是莫大的成功了,更长的路还在后头。说来,姐姐成为别人家的人也是很快的事,说嫁就嫁出去了,和她在一起的闲聊疯玩日子也不会有很多。她买了摩托车,拉我到村外大路上去教我骑。这玩意很容易玩,只有加油门和刹闸两项,会骑自行车就能骑了。回家我带了相机,便给她拍照片,对着雪地拍,对着夕阳拍。姐姐很漂亮,也很上相。我和她说好了,等她出嫁的时候,我一定回家把她送走,去喝她的喜酒。
  很多时候我都是歪在炕头上,翻看中学里的语文课本。那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编的一套“五四制”教材,当时就觉得很受用,每次回家来也喜欢看一看。假如说自己对文学有些亲近,那一定是从教材开始的;对各路文学英豪认识的框架,也是教材搭建的。哪怕是出现在课外自读的位置上,也还是成了自己心目中的经典。有一个单元安排了宗璞的《鼎湖山听泉》和东山魁夷的《听泉》。这套教材里有宗璞一篇写二月兰的课文,感觉不大怎么样,反倒是这篇自读的东西很有味道,很细腻地表达一种对生命的礼赞。东山是我在大学里才真正喜欢上的作家,还特别托远在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朋友借了他的散文集来读。《听泉》是他在语文课本里唯一的露面,当时我还把一些段落抄在了笔记本上,很是喜欢。他写了与泉水有关的一种澄明清澈的感觉,内心沉静。随便打开一页就爱不释手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诸葛亮的《出师表》,每一篇读起来都很棒。
  也有很多时候我懒懒的呆在家里,不看电视不看书,只是听妈妈说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家里种着地养着猪,妈妈告诉我,爸爸还栽了五百棵白杨树。我家承包了一块靠近水塘的田地,因为时旱时涝,土质也不好,就在春天买了树苗栽上。开始的时候浇浇水,后来树活过来了,就不用再多管什么。我去看过那一片树,很壮观。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爸爸指望着它们成大材呢:“十年之后你买房子,我给你出一万块。”有几年村里曾弃林垦田,因为树的经济效益很低,给新生的孩子分地也有压力;但在不适合种田的地方种树,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妈妈说,生了个儿子不在身边,就像是给了别人一样。儿行千里母担忧,就是这样的吧。她从来没有给我的个人发展施加过什么压力。高中之前她甚至不怎么关注我的学习成绩,后来亲戚提醒了,她才知道我学得不错。高考结束了,我要到什么城市,进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她都是叫我顺着自己的意思。在上海的发展只是一步一步的来,她说,想家了就回县城去找份工作,或者到离家比较近的青岛去。选择哪一个城市只是一种个人的情结,我还是想在上海发展下去。她也不强求了,说,和那些干建筑的比起来,在上海也还是挺好;像他们,虽然是能父母在身边,可是累得灰头瘦脸的,当娘的看到了也觉得难受。
  妈妈一直都有非常好的人缘,和谁家主妇都聊得上来,不管是穷的还是富的,结巴的还是瘸腿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在不忙的季节里,我家简直就是她们聚会的中心,有的走老远路到我家串门。过年前一天,曾在隔壁住过的大娘来我家,说是看看我,欢喜得不得了。她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比我奶奶还大。她说,自己快不中用了,看到年小的就高兴。她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也是有不如意的地方。养儿防老是延续了很多年的观念,到老来了也能体会到儿子不孝顺是多么痛苦的事。我爷爷去世后,奶奶自己住在原先的家里,不愿意到我家,也不愿到二叔三叔家。她家里有我家的猪,爸爸天天都过去,可以给她一些照料。现在她身骨还好着,也是经常念叨,希望早一些吃到姐姐的喜馒头。
  每年回家都是这样的,有人去世了,有人结婚生小孩了。董家庄有一百二十户,五百口人,多年了都没什么大变动。县志上说,这个村的历史是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的;村里老人说的是,当时一个父亲用扁担挑着三个儿子在这里落了户。后来各自成家,繁衍子孙,到我这个辈分已经是第十八代了。董姓的历史可能更久远一些,村人说先辈是从山西的大槐树下迁到山东来的。祖传的家谱在“文化大革命”中化成了灰烬,只剩下了口头的传承。我在村里长到了很大,没有哪个大人是不认识的。不论说起来谁,脑里就会浮现出对他的印象,曾经在很多年给我两毛压岁钱,或者摸过我的耳朵,或者责怪我太调皮。一个村的人原本都是一家的,知道谁离世了都会觉得难过。生生死死也是自然的规律,类似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我到街上去看小孩子玩,他们都不认得我。我在外面也已很多年了,总以为自己是这个村的主人,他们小家伙却把我当成陌生来客。
  冬天是农活不忙的季节,对“年”的准备是从腊八开始的。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扫屋,让房子亮堂起来。接下来年味儿逐渐浓了,人们赶大集,备年货,蒸馒头,天天都忙。腊月二十七是镇上的大集,是年前最后的一个了,往往都是最热闹的,两三点钟了才散去。今年我回家早,正好赶上了,就和姐姐、表弟一起去割布做衣裳。在大集上转悠很能遛眼,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而且非常便宜,和在上海简直是不能比的。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缠着我买着买那;我就答应他们。转轮的玩具枪还是三块钱一吧,像许多年前一样。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偷偷拿压岁钱去镇上买一把回来,和伙伴们一起玩,整个寒假都得意。孩子喜欢玩枪,这是不分年代的。
  大年三十的下午,族人约了一起去上坟,看望入土的先辈们。坟地在村东的领上,整个村的坟都是在一起的。为他们摆上馒头,倒酒,也点上驱鬼引福的鞭炮。老少的男人们都会过来的,告慰前人也有让自己安宁的意义——所谓的入土为安,就是回归到那片高地,每个人最后都一样。坟头上长满了野草,烧纸钱的时候,我把那些草都引着。火很旺,烤得身前脸上都热烘烘的。上坟的过程并不长,放完鞭炮再祭奠一番,就回去了。
  在刚刚上灯的时候,看不出来除夕夜和别的夜晚有什么不同。这一顿晚饭是省略的,七八点钟的时候一家人喝酒吃菜,可以填一填肚子。也不能吃得太饱,因为还要在子夜时分吃饺子。过了十点以后,外边就霹雳啪啦响起来了,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四处都是鞭炮声。家家以此为开端,迎接年的到来。我和爸爸一家家的走,先去奶奶家,再去三叔家。放了鞭炮接着烧纸,奶奶拿出早就备好的谷秸让爸爸在天井里点上。她年年都会准备,因为相信“烧谷秸,出秀才”的说法。我考取了大学,算是一个秀才了,但是还不够;三叔家弟弟还在读高中呢。奶奶煮好了饺子,爸爸叔叔都吃一些,我也拣几个。要是碰到了包着硬币的饺子,那新的一年里就会有钱花了。我在三叔家吃到了饺子里的钱。回到自家也是放鞭烧纸,把避邪的桃枝摆好,把挡鬼的拦门棍放好,然后回屋里吃饺子。外边很冷,却冻不住浓烈的爆竹味儿。爆竹给人的感受总是很强烈的,还有震耳的声音,刺目的亮光。过年也是这样的滋味,什么样的感受都深到心里去。
  初一早早就起床了,穿上新衣服,和爸爸叔叔去给关系近的本家拜年。从村东转到村西,再转回来,走十来户人家。一年又一年,去年看看是这样,今年看看还是这样。新年里的第一趟门,单单就是为了问候的。到了谁家都会有烟有茶有糖有瓜子,欢欢喜喜;到了哪家也都不会长聊,因为还要去别家。回家来吃完早饭,然后就可以痛快地玩了,想打牌就打牌,想看电视就看电视。也有很多晚辈是来我家的,妯娌三个各自抱着孩子,成群结队的架势。
  初二天黑的时候就送年了,还是放一通鞭炮,吃饺子。拦门棍拿走了,往后就可以出远门了。初三是回娘家的好日子。姑姑、姑父还有表弟他们都回来,我家和三叔家一同待客。这是可以纵情喝酒的日子,亲家在一起,有什么都可以说,把情谊都放到酒里去。小姑父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睡醒一觉,天黑的时候才回得了家。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他们凑在一起热闹。我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他们对我期望却很高。以后能怎么样呢?只能慢慢看。他们的路也不平坦,都是一点点熬过来的,而且还在继续熬下去。正月里可以不管那些烦恼,在别的时候,生活的压力是谁都必须面对的。
  在家的日子里,我往往会去看看老朋友,一个叫玉洁的初中同学。她有四个哥哥,都成家了,只有在初三那天,家里才是安静的,我就在那个下午过去。往常也是这样的,有的年头是和别的朋友一起去她家。记得有一次是正好碰上了2月14号,不过乡下不流行这个,只要不刻意想,什么事情也没有。到了她家,吃瓜子,吃水果,聊天。她总是很热情,让这又让那。玉洁是我的陈年老友了,这样的朋友一辈子也不会有很多个,因为时间不可以从头另来。1991年,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二个本命年,我从村里来到镇上读初中,和她是在同一个班里。后来有很多机会一起参加军乐队、口琴队,感觉是很要好的朋友。她求学的路很曲折,复读过两年,考取了万杰医学院的大专,后来又继续考到了泰山医学院,现在仍然在泰山脚下读书。我和她断断续续的保持着联系,是那样很淡的朋友,却又能放在心上。去年去找她,我给她一部自己很喜欢的片子,《半生缘》;这次给她一本书看,也带一些糖果。有时候觉得她是个孩子,对微小的事物也有着深切的迷恋。她喜欢孟庭苇的歌,从《忘了》里面听出“忘不了”的味道。
  一年时间里,玉洁留起了长头发,出落得更漂亮了。说起了生活的压力,她最有感触。家人想让她早一些工作,可是她还想继续考研究生,那样可以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学历肯定是不怕高的。她也一直都安分老实,不愿意拖累家人。我问她为什么没用手机,是不是家人不给买,她说不是。哥哥想给她买,她也不要,因为不想有那样的花费,情愿让生活简单一点。她问我考研会怎么样,我说,一年里压力都会很大,想考了就拿定主意,坚持下去。她说,许多年来她都是在压力中度过的。复读可不是人受的罪,好像天生就低人一等,可是她抗过来了;在万杰,每个人都知道,专科还不够,那里根本就是个跳板,可以打好基础后继续去考本科。因为人人都想考,竞争就特别激烈。在泰医,从进校门第一天就铁了心考研的人不在少数。满打满算,准备考研只有一年时间,容不得太多的犹豫。我是赞成她考的,用青春时候的努力换取一生的高起点。依她本来的性格,她不是个轻易屈服、轻易依靠别人的人。她有她的想法,她有她的追求。过年的几天里她有些犹豫,不过原本的想法就是要考的,被家人劝说了,有过一点动摇。到下一年的正月初三,她该是结束了考试,等待着结果出现吧,相信它可以如愿。
  说起变和不变,玉洁很有自己的看法。她说,一个人变不了多少的,怎么样都有童年的影子。她自己没什么变化,初一那年的梦想,高中时候的梦想,一直都保留着;她说我也没多少变化。知根知底的莫如老友,她说的,我很以为是。在外面走啊走,闯啊闯,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矜持,害怕被拒绝,害怕受伤;也是在磕磕绊绊种追求着,相信明天。在从沸点公司离开的时候,我曾试图趁着环境的转移让自己有多一些改变,后来看,变化微乎其微。有些事是有定数的,逃不过,那也就别枉费心机。玉洁这样的朋友很能给我一种找回世界的感觉,看什么都看的特别透。
  其实,整个的在家里的日子里也经常有那样的感觉:整个在上海的时间都是幻梦。小时候不是在家里生活得好好的吗?小学的时候,在外面一个上午就回家了;初中的时候,在外面一天就回家了;高中的时候,在外面一个月就回家了;大学的时候,在外面一个学期就回家了;现在是在工作,一年就回家了……工作在变,住所在变,心情在变,年龄在变,不变的是这个家。妈妈炒出来的大白菜永远都对口味,她做的臭豆腐永远都那么香。在家的每一顿饭都是正经八理的饭,而不是糊弄着填饱肚子。到外面去找机会,怎么样也还是回来的。我的世界的本原就是这个村子,这个家。
  时间,时间真的就那么神奇。一年里只有八天是在家的,别的三百五十七天都在回家的路上。用别样的心思来打量这八天,只是记忆的一小片,像是在梦里,不能持久,也远离了平日的生活。怎么想都是对的,生活,生活是一幕持续不断的长剧,只有在自己回归大地的那一天,才能看到它原本的模样。可生活里是没有观众的,这出戏注定只是自导自演,自赏自评。
  读大学的时候,每次在假期里和董斌碰到了,总会在一起喝酒吃饭。加上三叔家堂弟,每家请一顿。因为要带新兵,董斌已经连续两年没回家过年了。连队里最苦的也是这样的基层教员,他们小兵哭鼻子要去好言安慰,自己却要把思乡的泪水偷偷抹去。虽然他没回来,任老师还是执意请我吃一顿饭。我到上海去的前一天中午,她家里没有客人,也没有去走亲戚,她就把我叫了过去。加上西利哥,总共三个人。正月里谁的肚子都饱饱的,她却冷菜热菜准备了十多个盘子,我吃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他们两个人后悔董斌读了军校,因为受苦太多了,远远想一想就酸酸的。西利哥在村里做过许多年支部书记了,就是董家庄的当家人。和邻村相比,我村里没有什么集体企业,也没有多少收入,一直都是很穷的样子。自从春蕾出嫁后,他和任老师现在关注的是董斌的房子和婚事。凑足钱可以在青岛买套房子了,董斌就可以和他女朋友去领证书了。
  晚饭我是在三叔家吃的,二叔他们都一起过去。在家里没有几天,却是吃过很多人家的饭。吃百家饭香,这是一定的。邻居家,叔叔家,姑姑家,舅舅家,阿姨家,都吃过了。说来,我也到过很多同学、朋友、乡亲家去串门,也在村外散步,到岭顶上俯视这一个小村。这里是我的摇篮,我的田园。走过了,看过了,吃过了,玩过了,下一年再见。和这个家有什么关系,和小村有什么关系,和小村内外的人有什么关系,都在这几天里发生过了。这几天牵连了前一年与下一年,像是一整年的浓缩。到正月初五了,我就要启程了。在上海,那里有一片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