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似水年华

第十章似水年华

那是春天里一个寻常的中午，我回家来做饭了。菜还在锅里煮着，我去了一趟卫生间。透过窗子，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咦，这不是天天在ORTT晃来晃去的那根粉肠吗？他正踱着方方正正的步子往公司走呢。我就大叫了一声：“威猛！”他转来转去，看不到是谁在叫他。上海的老房子很密集，这个不知所自的招呼叫他晕头转向了，我看到他仰着脸，四处寻觅。“我在这里呢！”看到我了，威猛诧异地问：“啊，你家就在这里呀？”我说：“是呀，上来坐坐吧。”他就上来了。我家里很局促，他却还是很习惯。我在吃饭，他就躺在床上休息。那一阵子是他感冒了，中午很想休息一会儿。在公司里总是闲不下来，我家正可以当作小小避风港。威猛很和气，后来我就请他来我家吃饭了。翻翻记事本，是在3月18日。

威猛本名Whitman，来自广州，是Batch 3的Mentor。他个子不高，头发精短，面色红润，看上去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良家少年。有人称呼他“Women”，因为他从来都不发火，说话慢斯条理的，还带着一点娘娘腔，似乎也还有一点秀气。也有人叫他“歪慢”，嘴巴张得很大，很有震撼力。最有个性的称呼来自于Jennifer，听起来是“喂——咩儿——”就像老羊着急地呼唤失散的羊羔。念及他做单子本领高超，发走几百万港币的汇款也不会动心，我习惯叫他威猛；在Mark Annotation或者写日记的时候，就简单地记作WM了。

威猛在GZC工作四五年了，业务知识很了不得，没有什么难点可以难住他。因了这层“TT权威”的身份，他在SPC很受尊敬，可以经常招呼Team Leader一起做Breafing；SO对他也很客气。他从广州带了一本26页的《威猛ORTT宝典》过来，复印了每个人发一份。那是各种问题的汇编，很繁琐也很细致，都是他自己整理出来的。他喜欢把问题分门别类，罗列出来，他说这样会容易领会也容易记牢：Online Advice摆Y有七种标识，去问* Code(星扣，受款银行代码)有三个条件，做Vouchless有二十四种情况……要问他问题了，他常常很拽地摆摆手，说：“先去看宝典啦！” 叫人火也火不得，急也急不得。但如果这样叫他：“威猛，Urgent！”他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来帮忙处理急件。

威猛已入而立之年，女儿两岁了。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是最伟大的：一是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二是有个可爱的女儿。”他老婆是他读大学时候的班主任，大他四岁，是他很欣赏的那种女孩子。读书的时候没想过什么，毕业几年后，他们又重新取得了联系。Rose曾问他：“你怎么能追得上她呀？有什么秘诀说说看。”威猛说：“约她去爬山呀。广州那边同事如果问我用什么办法泡妹妹比较好，我就会给他列举爬山的十大好处：锻炼身体，欣赏风景，帮她背包，给她买水，拉她上坡……这简直就是我的杀手锏！一起爬过几次山之后，我们的感情就快速升温了。”说到这里，威猛神清气爽，不无自豪。有一次Lydie问他：“你女儿长的怎么样呀？”威猛得意地说：“当然很好看啦！”她便问有没有照片可以看。他说：“不用照片，看看我就知道了。”Lydie很失望地说：“居然跟你一样丑？好失败呀！”威猛从来没有把女儿的照片拿到公司，Batch 3那帮关注他的女孩子也就无缘看到。但他妻子的照片大家都见过的，在他钱包里。他曾说过她“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至少从照片上看，这话不算夸张。

威猛很得意于自己的罗曼史，也不避讳说给朋友听。“我还没结婚的时候，想追哪个女孩子，一定能追到手，简直是所向披靡！”他有过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曾和比他小好几岁的富家女儿谈恋爱。不过威猛从来不是滥情的人。他追到妻子后，很快就结婚了，然后带着杀遍天下的绝技退出江湖。从此只管安享天伦之乐，不再对别的女孩子动心。

结过婚了，威猛看女孩子总是有一种特别的眼光。他曾对我说：“你们SPC的女孩子确实漂亮，一个长相中等的到了GZC，一定会成为Number One。那里的女人啊，真是不忍心看下去——不是歪瓜劣枣，残花败柳，就是龇牙咧嘴，牛头马面。”Follow Up Team新来了一位同事，他早就留心了，对我说：“哦，你看到了没有？她绝对漂亮：要身材有身材，要气质有气质——简直是貌冠SPC！”Phillip一直在带她熟悉工作流程，而没有把她介绍给威猛，他为此还有点恼火。有一天在翠河餐厅吃午饭，威猛偶然看到了歌唱比赛中表现出色的SPC小姐，不禁惊呼：“漂亮，漂亮！简直和Follow up的那个不相上下！”他也由此感受到了工作在SPC的好处，天天身边都是美女如云；而置身GZC，却是天天在看恐怖片。我问他：假如身边有了心仪的女孩子，会不会采取行动？他意味深长地说：“不行啊，盗亦有道，虽然我武艺高强，但要遵守规矩，只能在远处看一看说一说，而不能再搅乱江湖了。机会留给你们单身的人吧！”

我和威猛一起坐电梯，碰到是编号I的那个，我说，我一下子想到了做TT时的Inter Bank。他说：“啊，不会吧？是不是你还从H想到了Hexagon，从F想到了Flat Fee？我才不想这些东西呢，我看到J就想到小Jenny波浪般的长发，看到G就想到Grace含情脉脉的眼睛。”威猛和Batch 3的女孩子很熟了，她们也都很喜欢他。在周末，他曾和她们一起去共青森林公园烧烤，也曾结伴去溜旱冰。妻子要来上海看他，威猛对那些女孩子说：“老婆要来了，不能和你们闹了，得酝酿一下感情。” Kris对Lydie说：“不行呀，我们不能让他安分，要在他老婆来了以后给他发消息，说：‘亲爱的，你在干什么？’”Lydie说：“对，我们还要说：‘亲爱的，我们的孩子想你了，快回来吧。’看他到时候怎么跟老婆交待。”威猛温声暖语地说：“拜托你们，不要跟我过去不啦。”

自从威猛来过我家吃饭，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就很多了。最多见的情况是这样的：这一天中午在我家吃饭，第二天出去吃，再一天又到我家。在外面，去的多的地方是翠河餐厅、中区广场还有新亚大包。吃饭总是很快的，半个小时足够了；饭后我们有机会回家来休息一阵子；如果是到我家，那我做饭的空档也就是威猛闭幕养神的时候。我有孟庭苇的很多磁带专辑，正合他的口味，经常放了听。威猛最中意的是《你看你看月亮的脸》。这首歌不仅是他喜欢孟庭苇的开始，还因为包含了一个故事而叫他胸口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情怀。高中的时候威猛很老实，没有谈过恋爱。他自认为那段日子非常失败，和大学比起来简直是黯无光彩；不过有一段插曲是叫他念念不忘的。高二那年，他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看到一个姿色超群的女孩子（我想可能和“Follow up的那个”差不多），唱了《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叫他心潮涌动。“你不知道，她唱得比原唱还要好听，婉转多情，特别动人！”那个女孩儿是广州少年宫的主唱，相当有才华。威猛就渐渐对她发动攻势了。在一个雨夜，他骑车跟踪着女孩，熟悉了她的上学路线，连她家住在哪幢楼哪一室也摸得一清二楚。后来他就在女孩家附近出没，假装和她偶遇，并趁机搭讪。他说：“我有个亲戚住在这里，以后我可以等你一起去学校。”女孩一向恃才傲物，不肯和陌生人说话；不过这次她开了金口：“威猛，我有一句话对你说。”那时候威猛又紧张又激动，简直是受宠若惊，在满心期待着好梦成真，共赴前程呢。他便洗耳恭听：“我不是你女朋友，以后你不要等我了。”受了这样冷冰冰的拒绝，威猛心灰意冷，就离她远远的了。不过那首歌却印在了他的心坎上。躺在床上听歌的时候，他感叹道：“真好啊——十多年前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心动的感觉，忘不了。那是我的第一次失败，也是仅有的一次；从上了大学开始，追求心仪的女孩子就是战无不败了。”虽然最终没什么缘分，威猛还是一直对那个女孩念念不忘。

浮生总为活计忙，

周末携友逛酒坊。

纵情吃喝诚乐事，

笑谈天下亦张狂。

不论在周末还是平时，我和威猛常约了到饭馆去开怀畅饮，大块朵颐。冰镇力波啤酒永远是我们的最爱，菜总是好说的：一盘白斩鸡不算少，铁板烧的牛排、目鱼、炒虾也不算多。威猛倒酒很有一手：瓶口伸进杯子里，杯子和酒瓶都几乎横起来了，快速把啤酒拉出来——看起来动作特别干净，而且杯里还没有多少泡沫。一边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边把评说SPC里里外外的事情拿来当下酒菜。那个爽呀，真正是透心入肺、忘乎所以。

老卡是我们两个永远的话题。公司里有一个名叫Casamoon的女孩子，我和威猛把她称做老卡，都在悄悄关注着她。“老卡”是一个密码，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才会对得上，聊到远处去。印象里觉得，老卡是那种特别可爱的女孩子。有时候她扎着两个小辫儿，清纯灵秀，含情脉脉，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撩人心弦；有时候她散开了头发，端庄高贵，落落大方，又是一种别样的风情。远远看着她，不知不觉就觉得时间凝固了，心思停驻在某种回忆或者憧憬之中，偏偏忘了眼前的世界——如梦如醒，亦真亦幻。做TT比较烦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想到一句诗：应该可以满足了吧\你看那心爱的女孩\就在不远的地方……

威猛和老卡有很多接触的机会，每天他也会因此而逗弄我。他说，老卡是整个ORTT综合素质最高的女孩子：工作表现出色，长相秀气，作风本分，为人和蔼，有着很多文雅的爱好——这样的好女孩儿，ORTT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在我们两个人的眼里，老卡比众人都认可的“Follow up的那个”还要完美。威猛是恋爱的行家，他不吝惜把屡试不爽的恋爱秘方传授给我：“如果你不确信她对你好，你永远都不要表白，要不然得来的只有拒绝。那样你会很痛苦的。”“恋爱的最佳状态在于，让她感觉到你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但又不让她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如果时间允许，他编写一本《威猛恋爱宝典》肯定是没问题的，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归纳整理。威猛曾神气活现地对我说：“我告诉你，我是身经百战了，见得多了！广州什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没追过？你要知道，老卡比GZC的女孩子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我跟她谈笑风生。所以我说你呀，要提高自己的恋爱水平，懂不懂呀？唉，我也真替你着急呀，真的。”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拿我开涮还像在为我好，我真想给他一阵拳打脚踢。威猛意味深长地告诫我说：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等待机会。

其实，一旦对什么人动了感情，不管得到还是得不到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在公司里，我跟别的同事在一起可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到了Casamoon眼前，就会小心谨慎不知所措了。威猛说：“这是因为‘你身有屎’，哈哈哈哈。”这是句广东话，就是“你心里有鬼”的意思。可能吧，但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甚至有别的同事看得出来，我对老卡不一样。我想来想去，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过年回来，我把从家里带过来的小熊猫送给她了，她总是把它摆在电脑旁边。这个算什么呀，只要一块钱，相当于一份《生活周刊》罢了；而且那时候我也没多想过什么。我经常能看到那只小熊猫，在心里觉得无比欣喜。威猛听说了小熊猫的来历，还特别背着我去探究了一番。回答完Casamoon的问题后，他装痴卖傻问了一句：“咦，这是什么东西呀？”老卡说：“就是一只玩具小熊猫啦。”他又问：“你怎么会摆在这里呢？”老卡回答说：“是朋友送的啊。”威猛回来把她的话学给我听，叫我觉得心里特别熨帖。他还说：“要不要我买一直更大更漂亮的熊猫送给她，看看她是不是也摆在电脑上？”我给了他一个拳头。我说：“小熊猫还会叫呢。”他又找了一个机会去玩弄小熊猫，我就听到了它的欢歌，很好听。

我常常跟威猛感叹说：“老卡是个好人哪。”只有他会知道我的心事。他往往说：“嗯，好人哪，好人哪——真是一个最理想的选择。”这个家伙总是有很多鬼点子，搞得我心烦意乱。不过他有一句话是我很喜欢听的：“只要这个小熊猫摆在老卡电脑上，你就还是有机会的。”机会？或许太渺茫。眼前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喜欢小熊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聊女人，简直是……不务正业。他和我也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威猛说：“我们真是太颓废了，纯粹是酒肉朋友；这样下去可不好呀。”我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聊工作上的事情？”我便开始问了：“Value Day不改会有什么后果？”他说：“收款银行在上班的时候会看到有一单没处理的，只好就先处理掉。反正可以正常付款，死（Snag）不了。”我又问：“Pay Direct有什么好处？”威猛回答说：“就是汇款走得快一点啦，或许还能省点钱。”在ORTT往外汇款，很多时候都是只知道怎么做，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做；问一问会让心里舒坦一点。问题怎么问得完呢，相比之下它们也没多少滋味；过一小会儿我们的话题又回到SPC的女孩子那边去了。喝酒，吃菜，闲扯，把正经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只管痛痛快快，一醉方休。

威猛不喜欢闲逛，因为他觉得上海没什么好看的地方：山没有好山，水没有好水。他家就在白云山旁边，风景好着呢；要逛商场买东西，广州也是什么都不缺。所以，哪怕中山公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也从来没进去玩过。我也曾想拉他到外滩那边去走走，他说：“老婆过来时，我陪她去过了，没劲。”对他来说，只有做运动是“有劲”的。清明节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游泳。他在水里的技术相当不错，可以一口气扎猛从池子这边游到那一边。他戴着潜水墨镜，在岸上做出了很酷的造型，冲着我说：“看，知道我为什么追女孩子百发百中了吧？”在广州那边游泳很便宜，只要两块钱一次；威猛说游泳是他最喜欢的运动，工作不忙的时候几乎天天都去。难怪他可以那么拽。

有一次在家里，我还在吃着午饭，而威猛吃完了，放起了《运动员进行曲》，闭着眼躺在床上听。我说：“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嫌我吃饭太慢，要给我一点节奏？”威猛说：“当然不是啦！我又想起了中学的日子。进行曲响起的时候，就是要起床出去做操了。你想呀，他们都睡眼惺忪出去排队，而我安安稳稳睡着懒觉，多舒服呀！”他还挺能自我陶醉，幻想着自己是什么特殊的人物，可以超然三界之外。待我换了一首别的歌曲，他也就从梦里苏醒了——那种特权不过是一枕黄粱。

“很好听”是我的电脑D盘之下的文件夹，有一天威猛在“我们的歌”子目录里发现了《燃情岁月》。我没有跟他说起过这首歌的缘起，他却认定了，这首歌很不错；他说可以把它配到爱情电影里面去，渲染主人公在追忆一段曾经的美丽故事时的心情，把伤感和欣慰两种情绪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对威猛刮目相看了——他不是那样粗线条的人，他的细腻深藏不露。有了一个小小的承托，他的内在感受便得以精彩呈现。我一下子想到了“知音”的说法，心里想，威猛对《燃情岁月》不经意的认同正是体现了这个词原本的含义：因为音乐而相知。这是多么难得的际遇呢。后来，我跟他说起了燃情岁月的故事，再后来，威猛把他喜欢的东西打包带回了广州。我给他刻的光盘总共有三个文件：视频的《怒斥香港记者》，还有两首“我们的歌”——《燃情岁月》和《灰姑娘》。

朱给我推荐了法文歌曲《我的名字叫伊琳》，是一个知名歌手的自我告白。她不满足浮华繁琐的生活，渴望有真爱。那种旋律我很喜欢，威猛听了也喜欢。我们在家里又听又唱，不觉对这个名字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PP Team有位同事叫Elynn，有一阵子我经常过去Support PP，她帮了我不少忙。什么时候她都和和气气的，也有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不由得叫人欣赏。那天中午我和威猛吃完饭回公司，碰到她从电梯里走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伊琳——”用了歌曲里的曲调。Elynn应了一声，走远了。事后我们哈哈一笑：不知道Elynn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我想把这首歌和歌词送给她，希望她感受到歌声里的美妙；威猛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就照做了。后来Elynn对我说，这首歌听起来很不错，她很喜欢。这就是了，快乐和旁人分享，谁都觉得舒服。

Batch 3的很多女孩子都对威猛很好，Kris是特别的一个。他常把威猛称作“我们家蔚蔓”，开始我还以为是她家的狗名字叫“蔚蔓”呢。每天中午，我们都是快到上班时间了才去公司，Kris就会向我发难：“怎么，你把我们家蔚蔓又带到哪里去了？”我和威猛走得近了，她当然也就不能在午饭时间和他在一起了——在她说来，却像我在跟她争宠一样。看到刚刚在我家睡醒的威猛衣衫不整，她又会猛烈攻击我：“快老实交待，你对我们家蔚蔓做了些什么？”她总是因为威猛跟我过不去，还说我“性别取向有问题”。她跟威猛在一起真的是很开心的，说说笑笑，什么小事情都会无比快活。有一次，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威猛早已回家；而Kris碰到了很难处理的单子。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向威猛经常坐着的地方大叫一声：“蔚蔓！”旁人笑她，她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马加爵在这个春天成了名人，威猛关心他胜过关心一切明星，仿佛他是自己的兄弟。有人带了报纸到办公室，他保准儿会问：“有没有马加爵的消息？”我想去看那一些报道，他就说：“不用看啦！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对于他为什么杀人、怎么杀人、怎么逃跑、怎么被捉住，威猛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电脑里有一些与马兄有关的照片，威猛可以分辨出各个受害者，也知道他们和马兄有怎样的冤仇，他们如何被他锤击、藏匿。挂在威猛嘴边上的常常是“石工锤”“广西老乡”“打牌”这样的字眼，他也还在念叨一件事：“全国杀人犯多的是，杀死十几个的也不稀奇，为什么他只杀死四个就上了全国的通缉令？凭什么他的身价有二十五万？”他时常提及，举报人得了重奖，怀里抱着一堆人民币拍了张照片，看上去很开心。他很有感慨地说：“那是踩着马加爵的尸体笑出来的啊。”那悲伤的样子，又仿佛是想要为马兄报仇雪恨了。后来马加爵案要公开审判了，开庭的那天，正是他乘飞机离开上海的日子。

从离开前一星期开始，威猛就开始为回家做准备了。在上海呆了三个多月，他积攒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我已在他宾馆里住过几晚，为了拿东西，我便再去一次。锅碗瓢盆、盘碟匙筷、油盐酱醋，威猛都留给我了；冰箱里的腊肠、馄饨、咸蛋、糖果、饮料也给我，杂志、地图、匕首、台灯、肥皂统统都给我。我问他，要不要把东西分给别的同事一些？威猛想了一想，一本正经地说：“老卡是我最欣赏的女孩，我就把这台老公（LG）牌台灯送给她吧。灯就是等，我会在广州等她；明灯可以为她照亮前程——用它来做礼物简直再合适不过！”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休得无理！”这样他才说：“算了，看你不舍得，那还是留给你吧。”我们把各样行李都打了包，足足有五个手提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提着大包小包上路了。我说：“我们不会碰到什么同事吧？”威猛说：“不会的啦！”在地铁里，他忽然在背后说：“Alvin，你来得这么早啊？”曾经有一次，我们在地铁碰到过他。我回头一看，哪有呀，他分明是在耍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Grace，你也坐地铁啊？”我以为他又骗我了，这次却是真的。Grace每天都乘车到中山公园转乘地铁。聊了一阵子，她要提前下去，威猛便问她：“你会不会经过药店？我嗓子有点痛，能不能给我带一包金嗓子喉宝？”Grace说没问题，就走了。后来她买到了药片给威猛，而且不肯收他的钱。

4月24日是星期六，威猛要乘坐早上八点多起飞的那个航班回广州。我说好了去机场送他，就提前去跟Michael请假，星期五晚上不再加班。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收到了分行打来的电话，问我是不是有一单忘了用Contract Number，我说可能是的；因为具体的情况我也记不得了。离下班时间近了，我频频看挂钟，甚至开始了倒计时。早些回去，我就可以和威猛好好喝酒了，然后收拾行李，早休息，早起床。正好到六点半我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Michael拿了一张纸给我，轻松地说：“这是你做错的一单，他们已经做过补救了；你叫你那个朋友帮忙检查一下，把它摆出去，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天哪，他也看出来我们是朋友了。我把单子给威猛看，他说：“还想今天不加班呢，看来早回去是没有希望了。来SPC这么久，这是我见到的最屎的单子，没有半个小时搞不定的。”或许天意如此？那将是他离开上海前被问到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麻烦的一个。

我发出去的汇款的指令已经生效了，跟受款银行说的并没错；问题出在扣款方面，没有给客户用一个优惠的汇率。那一单妖就妖在一点小额的汇款牵扯到了两个汇率。我们找出了原始的Image，然后分析怎么Refund，怎么重新做Vouchless扣款，最后检查细节上的输入。改正了一个小的地方之后，确信前前后后都没问题了，我们终于把单子摆出去。等威猛再帮我清好数，已经七点多了。他把他用的杯子给了我，然后要我先下楼去等他。他要和SPC说再见。

威猛曾想和ORTT的女同胞们一一拥抱言别，然后一辈子都记住。无奈Kris说：“好啊，你先去跟Annie告别一番，再过来找我。”哪里可能呢，临走了，也就是粗粗打个招呼罢了。我没有看到说再见的场面，却知道他的告别用了多少时间——很短很短，我在楼下只等了一小会儿他就下来了。他说，他只是沿着过道走，向领导检阅部队一样，跟ORTT的同事挥手告别。他们也都挥挥手。或许那时他是微笑的，微笑背后有几分不舍；或许那时他是欣喜的，欣喜之余是一丝失落。威猛说：“Batch 3那帮粉肠，屁股全都粘在了椅子上了，不肯站起来。”那是他最中意的Team，要离开，也就离开了。

我们一起去地铁商城买了些小礼物，准备送给威猛比较在乎的朋友。我也想给他妻子买点小东西。有一次威猛曾让我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很客气也很有感情。对威猛就无所谓了，我们的来往已经足够多，吃也吃过，喝也喝过，聊也聊过，不用再多礼。中山公园地铁站里的小店并不多，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逛别的商店了；我很希望能在这里买到双面的小镜子。威猛说：“化妆镜都很贵的哦，要一两百块钱，你还要买吗？”我说：“那我可买不起，一二十块钱总可以的吧？”我们走进了在角落的一家店铺，那里正有我想要的镜子，质地看上去还不错，而且也便宜，我就买下来了。到了宾馆，我把镜子给威猛。他看了一眼，说：“嗯，我知道了，放到那里去吧。”他手指的是垃圾桶的方向。我说：“岂有此理！你就是放进钱包，也要把它带给她。”威猛呵呵一笑，把镜子收了起来。

我们去大食代吃铁板烧，当作最后的晚餐。这个地方我们不止一次来过了，威猛最喜欢吃铁板烧的目鱼，而我习惯了这里冰镇的力波啤酒。他也说，在上海找个吃饭的地方很难，而广州满街都是饭馆，炒菜也更可口。这次我们聊得多的还是让威猛觉得在乎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他在上海的出差特别快活。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SPC的工作环境比GZC要好很多。已经买好小礼物了，晚上回去要给她们写几句话。在最后的夜晚，威猛简直是分身法术：要吃饭，要收拾东西，还要和他大表姐再见一面。

Rose到宾馆和威猛多说句话，我和她都有机会看到他的家庭相册。他女儿非常活泼，在每张照片上她都表情丰富，天真乖巧。她头发短短的，脸庞很像威猛。我们也看到了他妻子凡尘里的样子，可以感觉到她的贤淑。Rose问威猛：“她比你大，嫁给你的时候，她有没有犹豫？”威猛说：“犹豫过。不过她说‘赌一把’，然后就决定了。现在她说，自己赌赢了，不后悔；我也会一直努力，让她幸福。”或许，Rose也面临着那种抉择前的摇摆？以威猛为参照，她将把自己托付给一个怎样的人？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阳刚高大的那一面。他不愿意多表现自己的儿女情长；在心底，他却保存着一份完美的爱情。

我们把Rose送回家，回来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威猛又留给我一些东西：冰糖，饼干，盘子，还有外套。等到威猛走了，我就没有这么可以吃得尽兴聊得尽兴的朋友了。熄灯以后，隔着几步路，我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说，以后我就不能和旁人说起老卡了，只能把她藏在心底了。在黑暗中我呼唤一声：“老卡——”威猛学着我的口吻，意味深长地说：“是个好人啊！”老卡是出类拔萃的，老卡是惹人心动的；她就是在水一方的那个女孩。

早上六点钟，威猛表姐夫的车就等在外面了。稍微办了一点退房的手续，我们就一起上路。再见了，1608室，威猛在上海的根据地，我也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晚上。星期六的早晨，车子在路上飞奔，从延安高架到南北高架，过卢浦大桥走外环线，很快就到了浦东国际机场。威猛给我看他的手机，上面有Kris在睡梦中发给他的短消息，要他多保重。

办过了行李托运手续，威猛就要上飞机了。结识在我家，分别在机场；相处百日，难免一别。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没多说什么，只是和他握手、拥抱。在威猛即将离去的最后瞬间，我从口袋掏出了装着一张卡片的信封交给他。威猛说：“你还是准备了东西了呀。”那是我前两个晚上在家里写的，上面有我山东老家的永远都可以联系到我的电话号码，末尾是一句淡淡的祝福：临别赠汝无多语，一声珍重伴君途。威猛拿着了信封，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的样子，说：“有空到广州玩。”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我还是坐了他表姐夫的车回来。路上收到了威猛的消息：“THANX U FOR YOUR LEAVING MSG. REAL FRIEND WORTHS REMEMBERING. MY HOME TEL 020-XXXXXXXX. ”真正的朋友是值得回忆的，有这句话也就够了。可以回忆的是轻轻哼唱的如歌岁月，是缓缓流淌的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