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刘佳林

2003年6月的一天清晨,我的师弟鲁新轩在他的单身寓所里刎颈自杀。

这个悲惨的消息是上海一个师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跟她见过面。但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正在这个巨型的、欲望横流的城市里苦苦挣扎着。我等到弄清这个消息准确无误之后,首先告诉了我的导师杨正润先生。惊愕之余,杨老师吩咐我跟另外一个师弟吴翔一起代表他和全体同学,去郑州吊唁,并争取弄清真实的死因。

我们到郑州时,外面正下着雨,天阴沉沉的,我也没有了方向感。见到新轩的家人、朋友和几位同事,大家都说不清楚,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是自杀,警方排除了任何他杀的可能。

在他哥哥和两位朋友的引领下,我们去了他的寓所。走进屋内时,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仍然弥漫在滞浊的空气中,尽管这时离他去世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新轩是在卫生间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外面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磨刀石,上面有些金属屑。家人和朋友描述,他被发现时是跪着的,头埋在抽水马桶旁,一只手垂在里边。他可能想把事情做得更干净一些,就把自来水龙头打开了,于是血和水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漫出卫生间,漫出客厅,漫到楼梯间。

我呆呆地站着,很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大家试图在他的屋内再次找找,哪怕片言只语。但除了一个书架,一张凌乱的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个永远打不开的文件,一个抄满外语单词的练习本,一张断腰拼凑起来的单人床外,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最后,鲁新轩的告别仪式举行了,简单又简单。死者的脸上涂的油彩太过,头发上的摩丝也搽得太多了,湿漉漉的。送行的人群中只有他的一个侄女在哭,孤零零的哭泣因为周围的沉默而明显转为压抑的抽泣,怯生生的不敢放出来。

回到南京,我把整个情况跟杨老师细细地说了一遍。老师眼里噙着泪水,不时叹息摇头,叫我不要再说了。老师起身去书房,他翻出了以前师生合影的照片,站在客厅里久久地看着。忽然,老师失声痛哭起来。这种声音是我根本不熟悉的,我开始未免有些木然,待到意识过来,才跟老师一起哭了起来。师母也走到一边垂泪。杨老师一边哭一边说:“我的老师张月超走的是这条路,现在我的学生又走上了这条路,哪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老师送学生啊?”

 

新轩是1994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的,我比他高一届,因为专业相同,就住在同一个宿舍。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生就一副方脸,下巴还要阔一些,戴眼镜,穿绿色的汗衫,裤子也是低档货,光脚穿着一双有些寒碜的塑胶凉鞋。深秋的时候他还睡草席,单薄的被子发出阵阵酸臭味。他平时很少说话,说话时声音细细的,经常脸红。我因为年龄稍长,又得到老师的器重,所以在师门很风光。他只要开口对我说话,总“师兄”、“师兄”地叫个不停。师门的同学很多,我也就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了。

毕业后,新轩去了河南省一家出版社,据说干得很不错。1999年我再次去南大读书时,他已经能跟出版社的领导来南京出差,跟专家商谈出版选题事项。我们又见了面,这次他有了些变化,穿了一套品质还说得过去的西服,但裤子似乎长了一点,说话还是容易脸红。他嗫嚅着要我帮他想想选题的思路,我其实对这个行业根本没有感觉,但却摆出一副师兄的架子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他唯唯诺诺,听得十分用心。

两年后,他忽然给我寄来一本书,玛丽尼娜的《男人的游戏》。我觉得诧异,为什么寄这种通俗读物给我。他在书里夹了张字条,说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把我的名字挂在译者队伍里了,希望对我有些帮助。南大对研究生有许多要求,在读期间必须发表规定数量的论文才能够毕业,他显然是在利用他的“职权”想帮我一把。可我找了半天才在书后面的版权页上找到一行排在括号里的小字:参加本书翻译的人员还有:……刘佳林。我当时觉得太搞笑了,这算什么啊,太搞笑了。

我在发表了超出规定数量的论文之后如期毕业,又在朋友的帮助下跳槽到了上海交通大学,并且出版了自己的学术译著,那本《男人的游戏》则被我当作垃圾图书扔到了旮旯里。

忽然,我接到了新轩辞世的噩耗。

 

新轩的死对师门的同学来说是一个极为意外的、沉重的打击。我的博士师妹张琦跟新轩是硕士同学,她听到消息后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吴翔和我去郑州时,她一定要我们捎上一千元钱给他的家人,她知道新轩家境十分贫寒。我以同学应该均份为托词,要吴翔把剩下的八百元退给她,她先是没有收,最后收下后全部捐到了鸡鸣寺。我回到上海后给另一个同学戴从容打电话,她竟然在电话里说:“真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我前一阵子也非常想不开,以后杨门的其他弟子走这一条道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十分坚强乐观的,更重要的,我可能没有决绝的勇气。但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忽然惊怖地发现,一个正常理性下的人虽然不一定有决绝的勇气,但生活的重压会让人渐渐地失去理性,变得疯狂起来,最后就能够在常人无可理喻的情况下结束自己的生命。鲁新轩,一个如此文弱、谦和、善良、羞怯的人,不正是在人世间的各种压迫和纠葛下慢慢心生幻想、以为有人在跟踪迫害、最后无力自拔而毅然决然走上那条不归路的吗?

我为我现在的这种想法感到颤栗。

我现在写这些文字是在自我疗救。

我想起硕士毕业时的那次聚会,我们共七个人,其中有鲁新轩。我们在汉口路的一个小酒馆里喝酒,说话。吴翔提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于是戴从容唱了段苏州弹词,我说了一段扬州评话,李利军用湖南话说了一句广告词:“用白玉牙膏,笑起来都是甜的。”轮到鲁新轩了,他忸怩了一阵,最后鼓足勇气,给我们唱了一首《红河谷》:“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九年前飘漾在那个小酒馆里的怯生生的男声,这几天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就是午夜梦回时分,这种旋律也会在我的枕边流淌。在漆黑的夜里,我的眼泪汩汩地流着,汩汩地。

我想,我好歹是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的人,我好歹结过两次婚,好歹有两个女儿,我更有一个痴心一片、一往情深的妻子。可是,我的这个师弟,1971年出生的人,在32岁的时候,仍然一个纯洁的处子,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旧约·士师记》里的耶弗他答应耶和华神,如果能够在战斗中取胜,就把第一个从家门出来迎接他的人献给耶和华,结果耶弗他得胜回家时,他的独生女跳着舞向他走来。当耶弗他告诉女儿这个悲哀的许诺后,女儿求父亲说:“容我去两个月,与同伴在山上,好哀哭我终为处女。”我相信,我的那个害羞地唱着《红河谷》的师弟,最终是以一个洁白的男儿身、男儿心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甚至都没有为这样的自己哭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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