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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历史碎片的诗歌

——由顾彬教授的演讲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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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在上海交通大学演讲“通过诗歌看杜牧的历史观”,探究七言绝句《赤壁》里的微言大义,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下见得杜牧历史观的独特意义。顾教授认为,唐诗的深度只有在同世界文学及文化进行比较时才能得以阐明,《赤壁》超前地指明了一些直到20世纪才变得清晰明白的东西,即:历史并非一次性的、可明确固定的事件,而是阐释的事件。演讲的结论很可推敲——在难以计数的咏史诗中,为什么突出在外的是这一首而不是别的?杜牧一生创作,留下了大量诗歌作品,《赤壁》与他的历史观构成了怎样的互动关系?虽然顾彬早在1973年就完成了关于杜牧的博士论文,但他坦陈,并没有对杜牧的历史观进行纵向比较。此外,世界文学所涵盖的地域范围、时间跨度都非常广阔,可资比较的为什么是9世纪的唐诗与20世纪的阐释学?如此深究下去,顾教授的结论似乎来得随意了点;不过,要在两个小时内把历史观的问题讲得有深度且面面俱到,也是难为了演讲者。应该说,结论只是演讲的一部分,关注顾教授展开分析的过程,看他侧重了怎样的事实、采用了怎样的工具,或许能得到有益的启发。

《赤壁》作于公元842年到公元844年之间,全文共四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现在已经难以确信,杜牧是否真的在长江边捡到了赤壁之战留下的武器残片(如果有,那它已存在六百年了)。以折戟为出发点,杜牧对历史进行了另一番假设:如果没有东风带来的助力,周瑜便不能在赤壁之战中打败曹操,那他的妻子小乔和孙策的妻子大乔(合称“二乔”)就可能是被曹操深锁在铜雀台的姬妾了。历来有人批评杜牧把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缩减为两个女子的命运,顾彬对此认为,如果谁能如此简略地从伦理角度辩论的话,那就不能公正地评价这首诗的错综复杂性和杜牧的创造性。诗人为消逝之物加上自己的意义,通过一首结构严谨的七言绝句,建立了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代、陌生人与自己、生者和死者之间的联系。六百年前的战争遗留旧物引发了诗人的感慨,凝结了这些思考的诗句成了历史碎片,穿越千年的浩渺烟云,传诵至今。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什么顾彬没有解读其他的咏史诗、没有留意杜牧的其他作品,偏偏对《赤壁》情有独衷?这就是个人感情的原因了,情投意合,内心受到触动,进行学术研究之前就与对象建立了热爱、喜慕、欣赏的关系。顾教授认为:在所有情形下,对于碎片的思索是根植于某种记忆之中的,这种记忆允许人和事物存活至今。折戟之于杜牧,《赤壁》之于顾彬,都意味着凝聚思索的历史碎片,感情在层层的积累与传递中变得丰厚蕴藉。它们既是文学上的关照对象,又是宏观历史的微观表达,含义无限广阔。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对此有过精妙的论述:“这首诗、这枚箭簇或这处旧日游览过的景致(三者皆为泛指,引者注),在我们眼里就有了会让人分辨不清的双重身份:它们既是局限在三维空间中的一个具体的对象,是它们自身,同时又是容纳其他东西的一处殿堂,是某种其他东西借以聚集在一起的一个场所。这种诗、物和景划出了一块空间,往昔通过这块空间又回到我们身边。”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兴起于美国的新历史主义批评认为,不存在固定、客观、统一的一成不变的“背景”历史,历史是生成的,文学是这种生成的一部分;文学和历史之间并不存在根本的界限和对立。在这种历史观下,碎片不仅是个人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参与了历史的构建。有些诗歌聚焦于特定的人、物、事,叙事或抒情中带有思辨的色彩。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它作为艺术品给人感染陶冶的特征可能隐去,经过层层阐释,作为历史碎片再现往事的功能渐渐凸现出来。听者很容易由此想到诗与历史的关系,在交流环节,中文系刘佳林老师即说到了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的观点: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两位不同国度、生活时间相差两千多年的学者相视而笑,给顾彬和杜牧这对同样跨越时空的搭档以直接而强有力的声援。

同样是由诗歌引发对历史变迁的幽沉感触,宇文所安对《江南逢李龟年》的分析较顾彬的演讲来得更加精细、更加深入、更加余韵悠长。诗人希望被后人记住而自我记录的姿态,揭示与隐瞒在文本中构成的张力,艺术与经验世界的差别,风光所唤起的昔日繁华与当下伤感,“余物”身份所传递的世事变迁……诸般情味都隐藏在杜甫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杂然并置,而它总共只有短短的 二十八个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作者用较大篇幅回忆往事和交待环境,而用来讲述事件的是最后几个字“(我)逢君”。对这首诗的详细分析出现在宇文所安著《追忆》的导论部分,它融研究成果和个人感兴于一炉,体现了整本书运笔筹文的风格,叫人感觉学术营养和阅读趣味各得其宜。事实上,这本书副题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而且有一章即以“断片”来命名。书中说:“中国文学作为一门艺术,它最为独特的属性之一就是断片形态:作品是可渗透的,同做诗以前和做诗以后的活的世界联结在一起。”顾彬演讲和宇文所安的著作都涉及诗歌的历史叙事特性,从历史碎片的层面切入诗歌,为人们的阅读和鉴赏提供了别致的视角。

 

后记:当初刘佳林老师把《追忆》导论前半部分作为研究生专业英语课的翻译材料,对《江南逢李龟年》一诗进行了详细分析,曲径通幽,美不胜收。在听顾彬教授演讲的时候,我不由想到了这个导论。事后和刘老师说及,他笑道:“顾彬解读《赤壁》走的是和宇文所安相近的路子,你这种联想太自然了。”宇文所安的文章情感丰盈而脉络清晰,颇值得一读。如今想起课堂上学到的英译杜诗“In the season of falling flowers, I meet you once again”,不嫌其直白,却觉包含着一段愉快的记忆,心溢欢喜,荡气回肠。2009年7月9日,顾彬演讲次日作并记。

 

(发表于2009年9月21日《上海交大报》第四版,署名奈若何。责任编辑:杜欣)

 

 

《追忆》封面

 

链接:德国汉学家顾彬受聘上海交大客座教授并作学术报告    俊逸刘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