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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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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何

 

 

 

火车一路疾驰,我不时打开手机地图,看代表所在方位的绿点沿着铁轨缓缓移动。经过一条河,呀,竟是京杭大运河。河面窄小,一条笨拙的船漂浮着,两岸是农田。我刚想举起手机拍照,就已越过了。往上数几百年,南来北往运送粮食、绢帛、茶叶、干货等的舟船该何等熙攘,林黛玉的人物原型也从这里往来苏州和扬州之间。河还是那条河,时代变了。元宝问:“爸爸,我们还要多久到扬州?”我说快了,跨过长江就到了。

扬州是很多中国人心里的一个梦,尽管地处长江以北,想象中却透着江南情韵。“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风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意气,“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浮华,早化作心底的蕴藉记忆。谨严俊美的东汉“广陵王玺”金印出自这里,连接着明清流派篆刻的缠绵韵致。更不要说苏轼、欧阳修、伊秉绶等曾在为官于此,文脉绵延。小马家在扬州,本来去年暑假我就想约了刚子一起去找他玩,无奈南京突发疫情,波及扬州,出行计划泡了汤。今年上海因疫情封城两个月,又经过近两月总算缓解了些。暑假小马在家,我赶紧向单位请假出上海,虽有风险,但得闯闯看。居然准假了,谢天谢地。可惜刚子工作忙,走不开。元宝原本不想跟我出远门,但一听是找小马叔叔,就非要跟着。元宝妈单位对疫情防控要求严,不能出沪旅游,只好错过。

十几年前我初读研时认识小马。他做事有想法,曾经暂停了学业,去宁夏穷苦的地方支教。脑袋瓜好,又肯用功,硕士提前毕业,考到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去读博士。他研究20世纪40年代后期的中国电影,回上海查资料,曾在学校住我宿舍几天。我喜欢听他讲国外见闻,也常与几位师友聚餐交谈。他毕业后在美国一所军校工作,每次回国都带礼物,给我和元宝的往往是巧克力,给张老师咖啡。有一个学期他住在上海,我来不及去接元宝放学,就请他代劳。元宝跟着他吃冷饮、玩游戏,全无禁忌。当然元宝也崇拜小马叔叔,他曾获赠一本小马翻译的儿童科学实验书,上面还签了名。去年夏天,小马辞去美国教职,加盟杭州一所高校。在我眼里,小马身上老美做派更多些,忙碌又洒脱,倒不觉得他和扬州有多少关联,毕竟扬州是温润的、含蓄的、小家碧玉的。这次去扬州对他并没有多少期望,能帮着推荐住处和景点,就很好了。

火车经过丹徒后猛地向右后转个大弯,与镇江擦肩而过。向东南行进一段,再次经过京杭大运河,然后左转上五峰山长江大桥。小马发来许多条消息,要去我的身份证号,预订第二天参观的门票。他告诉我,宾馆在哪里都能住,替我订了一家靠近景区的民宿,便于感受扬州的魅力。我说好,先转去一笔费用。小马还让我注册“扬城E健行”,我尝试几次都提交不了信息,只得作罢。

下午近四点半,火车停靠在扬州东站。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扬州仿佛用这样的热情欢迎八方来客。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是假象。乘自动扶梯下楼,朝着出口方向走,眼前过道被栏杆分为几列,右侧宽绰的是正常出口,左侧窄门上方电子显示屏上写着“上海专用流调通道”。大概那两个月封城太可怕,需要把上海旅客特殊对待。我领了号码纸和健康申报承诺书,排队等候接受一对一的调查。小马告诉我,不用着急,很快的,过会出来时可以滴滴叫个车,到银河电子城。从上海过来的旅客颇不少,半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我和元宝,在桌前坐下来,回答工作人员的提问,从哪里来,到扬州住在哪里,并重新填写“扬城E健行”。沿蛇形通道来到室外,排队做核酸检测,终于自由了。好事多磨哪!

太阳明晃晃的,我望着高大而有点空旷的高铁车站,迷失了方向。订的车到了,我和元宝各背着书包穿过铁路高架桥去找,却发现前面没了路,只好折回。兜兜转转走到广场,全没心思看那些标语口号,宽绰敞亮却成了大而无当的负担。元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几乎是被我拖着。我一面为司机空等而感到不安,一面懊悔没按照火车站标识牌去坐一辆正常的出租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只好硬挺着。好歹在路边找到滴滴计程车,其实距离出口并不远,只不过我绕了个大圈子。车里凉快下来,我长舒一口气。

“小马叔叔!”隔着车窗玻璃,元宝大声叫起来,“终于见到你了,我可到扬州了!”下了车就扑上去。小马把元宝搂在跟前,亲热了一番。他没带包,手里拿着手机,天庭饱满而光明,灰色T恤衫贴在胸膛上,圆领有点下兜,显出干瘦身上的结实肌肉。他该是在路边等了一些时间,本来黝黑的皮肤越发显得深沉,仿佛从山里来。“早知道就叫你们去排队等出租车了,不用像现在一顿好找。”听他这么讲,我倒不好意思,赶忙说:“没事,其实订的车很容易找,只不过我刚出站有点晕头转向。下次再来肯定不会迷路了。”焦急和懊恼一扫而空。

从马路边闹市往里走几步,拐到一条小巷上,周围安静下来。小马说,这一带叫地官第,隶属广陵区,是以前扬州地方官住的地方,老江的旧居就在前面不远;紧挨着的是汪氏小苑,晚清盐商居住的庭院和园林。我说,林黛玉的爹就是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没准也住在附近。小马说是的,非富即贵。预订的民宿在地官 第10号,唤作东关人家,穿过幽深的青砖弄堂,转几个弯即到。小马已提前拿到钥匙,娴熟地开了门,眼前现出一座有院子的楼房。进到屋里,小马领着转了一圈,有大房间、小房间、餐厅、浴室、厨房,居家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元宝快活地说:“这个地方我太喜欢了!我要和小马叔叔一起睡,让爸爸自己睡一个房间。”这倒提醒了我,就请小马方便的话也住在这里。小马道:“我没什么事,住在这里陪你们玩,不过今晚有个应酬,你们就自己吃饭,可以去老街转转。”接着他说了这几天的安排:“明天早上我爸妈请你们吃早饭,然后去逛何园。下午你们去大运河博物馆,我预订不到票,就不去了,晚上再一起泡澡、吃饭。后天我们到另一处园林个园走走。这样行不行?”小马已筹划好,我可省心了。选择大运河博物馆还是扬州博物馆,先洗浴还是先吃晚饭,倒包含了我的意见。他时间那么金贵,还答应陪着一起玩,实在难得。我把一方“行者常至”印章给小马,他说:“我收藏你好多印章,就等着以后升值了!”

天还没黑,小马出去见朋友。我和元宝放下行李,吹一阵空调,然后到外面巷子闲逛。在路边小店里,元宝看到玛瑙球很漂亮,想要买,店老板说:“这些物件都是我以前自己雕的,不贵,喜欢就拿着吧。”花50元买了两颗。在巷口饭店随意点几个菜,填饱肚子,便回到住处。虽说上海到扬州只有两个小时,换个地方还是觉得累。小马紧赶慢赶回来,元宝和他去床上玩乐一番,然后跟我睡。民宿远离马路,入夜,四下全无车响或人声,犹如住在深山。想到林如海曾在这里跟盐商应酬,老江小时在这里学习玩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以前约聚餐往往在中午或晚上,这次小马说跟家人一起吃早餐,我多少感到意外,太郑重其事了吧。文昌中路边只看到一辆共享单车,三个人不够骑,就索性步行。湾子街是一条斜向的老街,沿街铺面很适合做生意,却没有几家店铺。茂密的藤蔓爬到电线上,丝瓜兀自吊着。小马说,他小时候常在这一带玩,街边卖蔬菜食品的,卖油盐酱醋的,一家挨着一家,人来人往。如今年轻人到繁华的地方去发展,这里没开发,就变得沉寂了。他指着一条狭仄的弄堂说:“呶,我奶奶家就住在里面。”墙上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湾子街55号。我说:“没准扬州八怪曾走过湾子街,融入这里的市井烟火气。”

“小马叔叔,我们还要走多远呀?”元宝问。小马说拐弯后再走一段就到。他牵着元宝,边走边讲,精力充沛,仿佛在讲解世界遗产,全然不像没吃过早饭的样子。石路被多少车轮压过,被多少行人踩过,已变得坑坑洼洼。小马说,老街大部分路已变为水泥路,只保留少量老的石头路。我应和说,在实用角度,石路走起来确实有点费劲。

眼前跃出一座飞檐翘角的二层楼宇,金黄的琉璃瓦间悬着“富春茶社”四个红色大字,在低矮又灰暗的旧城里格外耀眼。穿过前楼来到后楼大厅,小马的爸妈已在桌前等候,我连忙上前问好,也招呼元宝叫爷爷奶奶好。两位老人都穿着白色T恤,头发不见花白,面色红润。给小马和我的早茶已沏好,他们则各自带了透明的茶杯,都泡着茶。

阿姨问:“小孩妈妈怎么没有来?”我回答请不开假,又说:“一直知道扬州是好地方,这次靠马纶鹏照应,来走走看看。耽误他的时间不说,还惊动二老,真是过意不去。”叔叔道:“哪有,来扬州玩是高兴的事。你们在上海关系都很好,要感谢你这些年对他的帮助。”我说:“小马不仅关照我,还对小孩特别用心,元宝非常喜欢他。”忽然发现在老人面前叫“小马”有点唐突,就腆着脸解释,几个朋友都习惯如此称呼他,好像不见外了。阿姨说:“没关系,你们熟悉,我都知道的。早饭来了,快吃吧——”

油糕、蒸饺、菜包、大煮干丝等铺在餐桌上,看起来诱人,吃起来也可口。阿姨抽出两根纸管递给我和元宝,让我俩喝蟹粉汤包。我不由说:“好吃的这么多——汤包可真大!”元宝对没见过的食物似乎兴趣不足,只是在我的劝说下,碍着面子多少吃一点。阿姨问:“元宝,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元宝顿了顿回答:“面条。”他可真是实在。我打趣说:“你看这干丝,比面条可好吃多了。”叔叔远远地招呼服务员,再加一份面条。虽然我再三说不必,还是点上了。

聊到小马读大学的事,阿姨说,早些年交大很多老师到过扬州,包括方老师、张老师等,一起吃饭都觉得很亲切,她还记得那些老师的样子。我说,小马又聪明又勤奋,老师和同龄人都喜欢他,张老师教过那么多学生,他是第一个考上博士的,成为很多人的榜样。叔叔道:“他也是爱玩,东跑西跑的。”我说:“小马四海为家,心大,在美国这么多年,回来到杭州开辟新事业。他在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阿姨笑着说:“那是老师和朋友们都抬举他。”忽然想起小马的婚事,我又说:“他的婚姻大事也有着落了,要不是今年上海疫情那么严重,说不定早就喝上喜酒了。”叔叔笑道:“我和你阿姨急了很多年,现在总算有点眉目。”

以往小马回国,每次聚餐总要说到谈朋友成家的事,我和刚子都鼓动他抓紧时间,毕竟岁月不饶人。问他有什么标准,他说“貌美如花,贤惠持家”。我给小马介绍过一位记者朋友,可惜没对上眼。下次见面问他有没有降低标准,他说还要加上第三条“心灵对话”。刚子气愤地说:“小马已经美国化了,就是适合单身。”后来小马终于谈了朋友,在互联网企业工作,到扬州玩过。三家八口曾经聚餐,我感觉他俩非常般配。

面条上桌了,小马给元宝盛一小碗,说:“你吃吃看,这面条跟家里的有什么不一样?”元宝似乎被撑得已大脑短路,讷讷地说:“这碗面好多呀。”我吸了几口汤包汁,味道鲜美,想用筷子夹起来咬着吃。阿姨说,皮有点硬,吃不下就算了。谢天谢地,我终于解脱出来。油糕、包子和蒸饺堆在竹笼里,都没吃完,小马说,没关系的,老人可以打包带回去吃。

穿过售卖“三把刀”的店铺,小马带着来到大路边。他教我扫码开一辆黄色电瓶车,他另开一辆,往何园进发。这车子只在老城用,倒也便利。元宝站在小马身前的踏板上,偶尔屁股靠在座位尖头。路过小马的家和学校,都没停下,他说过后有机会再看。骑行在幽幽古城,因为认识一个朋友,觉得格外亲切。

红色大字“晚清第一园”印在灰墙上,召唤着游客前来游玩。清末地方大员何维键退隐来到扬州,买地建了私家园林,当初叫寄啸山庄,后来称作何园。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被贾政暴打的情节就是在何园拍摄的,扮演金陵十二钗的很多演员该来过吧,林黛玉到这里更有回家的亲切感了。

经过两道门,进到园中,右边有假山和凉亭,三人便爬上去。亭下远望,翠意盈目,华屋半遮。假山小道被拦住了,小马说以往都是通的,可以延伸很远。元宝为不能探险而失落,小马安慰他:“前面有更大的假山,我们过会儿去爬。”

来到船厅前面,小马说主人跟船很有缘,所以房子四面敞亮,其形如船,连地上的砖石也铺成波浪的纹样。抱柱上悬着行书对联:“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言简义丰,韵味悠长。不远处的角落耸着一座更高的假山,同样有亭子,凉风阵阵。从这里能看到船厅的全貌,灰瓦白墙,如船游江,又似鹏展翼。山石小道通到读书楼,墙上挂着何家大公子何声灏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的捷报。这山水楼台是乐享生活的所在,也是培养下一代的安雅家园。

沿着回廊前行,不久看到一片池塘,弯弯曲曲的桥通到水心亭上,三三两两的游客坐在里面歇息。小马拉着元宝说:“看到亭子了吧?那也是个戏台,唱戏的时候,家属可以在二楼回廊上观看。”元宝问:“什么时候唱戏呀?”小马回答:“以前他们一家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有,现在成为旅游景点,就没了。”回廊旁边的墙上开着多个窗户,造型各异,另一边的楼形树影透过来,走几步就看到不同的景致。小马说,二楼回廊串起各栋建筑,这是何园的特色。我不由想起阿房宫的“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别有一番凌空漫步的情趣。

赏月楼前对着大半院子假山,孔洞和平台掩映在绿荫间。小马带元宝绕过栅栏,爬到平台上。元宝上蹿下跳,做着鬼脸跟我打招呼,满是胜利的喜悦。我站在赏月楼上观望,好不紧张,生怕管理人员过来把他们斥责一顿。小马只比我小一岁,要不是前些年在美国发展耽误了成家,孩子也该老大不小了。与其说小马一直童心未泯,不如说他对元宝格外照顾,玩得那般投入,原则竟也不要了。

玉绣楼是何家小姐住处,以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不下楼。小马指着走廊上的孔洞问有什么用途,元宝答不出,我猜是扔垃圾,小马笑着说不对,是给小姐们运送物品用的。一想真是那么回事。院子里有棵粗大的白玉兰,树冠郁郁苍苍,树根犹如青筋从地里暴出。旁边是骑马楼,大画家黄宾虹曾住过。

从读书楼开始就在二层走廊上游荡,这才回到地面。小马对元宝说:“走,我带你去找我小时候藏的枪。”元宝兴致越发高涨了,走起来不嫌累。穿过曲桥和水心亭,来到池边,小马在一块多孔的太湖石前停下来,自语道:“不知我的枪还在不在呢?”元宝问:“是什么枪呀,能响吗?”小马说:“是玩具,当然不能响。”他伸手向孔里摸了几下,什么也没摸到,显出遗憾的样子。元宝说:“大概被别的小朋友拿走了。”小马说:“我藏得很严密,估计这个地方有过大整修,被工人清理走了。”他又跟元宝说,可以去爬山,看看能不能探到什么宝贝,便到池边的假山上玩乐一阵。

元宝说有点累,小马说那就去小卖部休息一下。坐在长凳上,吹着冷气,吃着雪糕,心情特别放松。我才想起来,这一上午都没进过空调房呢。小马和元宝对着货架上的竹简释姓册玩找字游戏,一刻也不闲。我已望见景区出口,以为游览将尽,小马说,别急,还有好看的呢,便走向另一边的圆门。

起初遇墙壁遮挡,走进去别有洞天,竟是一座园中之园。这里是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堆成的假山,称为片石山房,有人间孤本之誉,园林泰斗陈从周题名。怪石嶙峋,水波荡漾,曲道萦绕其间。小马指着水里的亮光说:“看,那像不像月亮?”原来是巧妙用了反射原理,明处的山石倒映在水中,宛如明月。假山底下筑有石屋,游客不能进入,不过小马还是协助元宝爬进去,从水池的另一边绕出来。我提心吊胆,小马若无其事地说,那些路本来就该是通的,这几年才拦住不让进。墙上镶着一面镜子,映出一片山水,远远望去,如同墙外的风景。匠心营造佳境,置身园中,感受到造园者和先前主人的生活气息。

离开片石山房,小马引路去参观旁边的楠木厅。他说,扬州有多座楠木厅,这是最大的一座,非常珍贵,抗战期间被枪打过,弹眼还在。楠木厅曾为何维键的会客室,顶上悬挂着“煦春堂”大字招牌,柱子上挂着一副篆书对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为近人彭鸿所书。我望着雕梁画栋的巧工出神,不由得想,人际的关系感情在物的堆积与空间场景中体现出来,煌煌巨厅传递着主客礼仪与尊严。元宝兴冲冲地在玻璃上找枪洞,果真找到了。楠木厅前方生长着一片竹林,高耸入云,是娱目养神的好地方。

畅游何园后,上午的行程就结束了,三个人骑两辆电瓶车往回走。途中穿过新石板铺成的皮市街,曾为交易皮货的地方,现在仍吸引着不少年轻人游逛拍照。小马推荐去地官第端头的双东饭店吃午饭,他说这是老店,饭菜很实惠。狮子头个头大又鲜嫩,虾仁是当天现剥的,油渣白菜越嚼越香,各成美味。元宝嚷着喝了不少可乐,尤其爱吃糖醋小排。我说以前没烧过糖醋味,以后可以试试。

回到住处,我简单冲个澡,到房间躺下放松。丰盛的早餐和秀雅的何园让我大觉满足,可美好的旅程才刚开始呢。元宝却来了劲头,不跟我午睡,只是跟小马在客厅玩手机游戏,似乎忘记了上午的疲乏。近两点钟,我和元宝再出发,去大运河博物馆。因为系统原因,小马没订上票,下午就在家写点东西,我跟他约定参观结束后联系,去洗浴的地方碰头。

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坐落在古运河边,占地宽广,比上海博物馆还气派。大运塔巍然耸立,与主体场馆形成高低胖瘦的对比,把人们的视线导向天空,引起飞升腾跃的想象。馆里设有十多个展厅,综合运用现代化的声光电手段,展现河、闸、船、城、货等的形象与技艺,把游客带到大运河鼎盛时期的生活场景。船行水上,客在街头,人造的景观带来穿越时空的新奇体验。我和元宝钻出楼顶,到塔前去,看到古运河绕个大弯伸向远方。物是人非,世易时移,河水在静静流淌。当初乾隆下江南,眼前的水道大概有过舟楫浩荡、鲜花着锦的场面吧。

离开博物馆已是临近闭馆时间,我和元宝打了出租车,去小马说的虹桥温泉坊。司机师傅五十来岁,开起车就不停地说话,告诉我一直生活在扬州,女儿已买房成亲,我说那可真是人生赢家。他谈兴越发浓了,“大运河博物馆去年开放的,我还没去过,好看吧?”我说,外面看着大,里面更豪华,展览内容非常丰富。司机道,最高层关心的事情,不能掉了价,江苏给投了好几个亿呢。不觉来到虹桥温泉坊,其实在马路对面下车就行,走人行道穿过来只有几步路,但师傅还是到前面红绿灯掉了个头。那路口齐着扬州迎宾馆正门。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我付了22元。

小马等在路边,紧板着脸,冲司机说:“怎能这样绕路,欺负外地人!”我拉开车门下来宽慰他说,没事的,多花不了几块钱。司机压低了声音愤愤道:“哪里绕路了,乘客设定的终点就在这里,我按导航走的!”小马说:“绕了路多赚几块钱,操守也不要了!”我生怕起什么冲突,拉着元宝,推着小马赶紧离开。司机开车走了,小马气不过地说:“这种人就是贪小便宜,丢扬州人的脸面。不老实就投诉他。”元宝也跟着说:“对!投诉他,小样儿!”我赶紧止住他:“这是从哪里学的?可不能这样说。”元宝不服气地说:“小马叔叔说的就是对的!”

一根立柱上镂空雕出“扬州三把刀文化体验区”字样。元宝问:“小马叔叔,这里洗澡是淋浴吗?”小马说:“有好几种洗法,还有游乐园,过会儿我带你都感受感受。”他介绍,扬州的澡堂有的男女混浴,需要穿泳衣,有的男女分开,不用穿泳衣,这次去分开的。在外边寄存鞋子,到男宾更衣室脱掉衣服,三个人赤条条走向澡堂。先去大池,水暖暖的,元宝拿了一只救生圈套在身上,这样可以在池里脚不着地。身体浸在温水里,头在外面呼吸,相当舒服。一个小朋友在旁边打扑腾,有点想吸引眼球的意思,水溅在这边。小马严肃地让他离远一点。元宝说:“那个小朋友太不讲礼貌了。”小马说:“就是。各玩各的就好了。”

泡了一阵子,小马带着去蒸桑拿。屋里高温足有60摄氏度,坐在木凳上,本来挂着水珠的身上沁出新的汗珠来。元宝呆了一小会儿就想离开,被我按住:“多蒸一会儿,好好体验一下什么是桑拿,过过瘾。”四周空气好像着了火,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大概就是这体验吧。终于出去了,三人去可以斜躺的小池子,下面温水在翻腾。或许这池子是给大人设计的,元宝说半躺着不舒服,小马说,那我们去石头温泉。转弯来到另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几个石头砌成的池子,貌若天然温泉。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在水里或坐或躺,确是享受。原先听到洗浴我还有点难为情,体验之后就感到,果真不错。

三个人擦干身体,各领一套宽松的花浴衣,从存物箱取出手机,去外面休闲。这里不仅能泡澡,还有大片活动空间,可以吃东西,或者单纯坐在席子上玩耍。不管男女老幼,都是穿着统一提供的浴衣,歪着躺着刷手机,或者聊天。元宝去游乐园滑了几次滑梯,很快就腻了,缠着小马玩游戏。他不找我,我也懒得理他,只管倚着靠垫看手机。时间慢下来,仿佛这样贴近了扬州人的日子。后来三人又回大池泡了一阵,然后穿好衣服离开。元宝说:“可是我还没玩够呢!”早上喝茶“皮包水”,晚上泡澡“水包皮”,一天之内把扬州特色都体验到了,小马这位导游安排可真是到位。

天色暗下来,三人打车去瘦西湖夜市吃小龙虾。车堵在临近瘦西湖门口的小运河桥前,索性下车步行。很多车排队等候进停车场,所以拥塞。这次到扬州不进瘦西湖,小马说可以下次玩,留个念想。我想,经过了门口,也算来过了。夜市在一片拐角区域的路边,灯火通明,小吃、饮料、玩具应有尽有,空气里飘荡着煎鱼烤串的浓烈气味,衣着亮丽的青年男女游走其间。来到“好虾来了”店,小马点了冷热小龙虾各几斤,还有青岛啤酒,开怀畅吃畅喝。小马把没吃完的小龙虾打包,准备需要的时候当夜宵。

离开时没走回头路,继续往前走,两排铺位夹道,游人摩肩擦踵。酒不醉人,这夜色倒令人迷醉了。元宝要烤肠,小马就买给他吃。路边有理发博物馆,我进去参观一番,见到“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真景。因为打车困难,小马带路自趣园茶社穿过,从扬州迎宾馆正门出来。我忽然想起下午曾路过这里,正好绕了一个大圈。在回去的车上,我酒劲翻上来,有点晕乎乎的。城市夜景涌进车窗,四望亭端庄,文昌阁娉婷,古塔新光,迷如梦幻。

回到住处,小马问:“先醒醒酒,过会儿要不要去酒吧再喝一点?我有个朋友在附近开店。”我说不要了,已经吃饱喝足,这一天下来实在有点累。我快速冲个澡,就瘫到床上去。元宝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跟小马一起玩,打一会游戏,看一阵攻略,劝说几次都不听,回房间后挨了一顿训。

 

 

骑电瓶车走过皮市街,三人去蒋家桥饺面店吃早饭。尽管我在扬州期间一直辨错南北方向,还是隐约感到距离何园不远。元宝仍像昨天那样站在小马骑的车上。在路口停车时,我看到消防车出动,后面拖着橡皮艇,大概是要进行水上救援。饭后沿广陵路向西行,经过书院博物馆。这是一幢清代民居,为民国中央银行支行旧址,里面也有楠木厅,可惜黑门紧闭无缘游览,只能望着高大的灰砖墙想象一番。拐进一条约摸一米宽的巷子,骑电瓶车得格外小心,时时提防撞到墙上。转弯来到一栋门楼前,小马停下来。

“以前我家住在这里,”小马望着青莲巷20号的门牌说,“从马路到后门是一整个院落,曾为大户人家,后来住进七十二家房客。可能政府要搞开发,现在迁出去了。”白铁做成的小门上了锁,墙上的青砖在风雨的侵蚀中剥落,露出一道道深陷的缝隙。相传李白到扬州落脚于此,清代扬州知府伊秉绶的母亲曾居住在这里,历史底蕴深厚。我对元宝说:“你还记得莫言旧居吧?这个地方是小马叔叔住过的,他以后成了社会名人,没准会建起马博士旧居。”元宝将信将疑地说:“小马叔叔也是莫言那样的大文豪呀。”小马笑道:“你爸跟你开玩笑的,就是老房子而已。”虽然这次没访问小马实际居住的家,但见过他的父母,得到二老款待,又访过青莲巷,心里异常熨帖,也算到他家了。

回到广陵路骑一段,沿国庆路往北走,到盐阜东路右转,终于来到个园。路边护城河是老城边界。从弓型的路径说,参观旧居是小马给我和元宝特别安排的节目,也是其他游客通常难得的经历。个园是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的组成部分,前几年我游览台儿庄古城感受到大运河的遗韵,知道这条实用功能已淡去的运河来历不凡,如今是又一次的亲密接触。

门口的防疫检查很宽松。来到园中,入眼的是一片一片的竹子。小马说:“扬州盐业曾很发达,盐阜路的路名留下历史印记,个园就是盐商建的。这里竹子品种多,竹叶像‘个’,所以叫个园。四种石头堆成四季假山也很有趣,石头都是从外地运来的。”想到旁边就是护城河与古运河,猜想石头走水路方便,小马说对。我看了进门的指示牌说:“个园1818年扩建,恰好与马克思同岁。”小马问元宝:“我考考你,个园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元宝算了算回答:“104。”小马拉着长音说:“是吗?再想想。”元宝又说:“噢,不对,是204。”小马摸摸他的头说:“不错嘛!我小时候可不如你这么会算。”元宝道:“小马叔叔是美国的博士,是最厉害的!”小马哈哈笑起来。

小马仿佛成了植物学家,带元宝四处看竹子铭牌。这是龟甲竹,像乌龟的甲;这是斑竹,如同眼泪的斑痕;那是箭竹,长得瘦瘦高高的……元宝兴趣不高,小马依然讲得津津有味。穿过“怡情”八角形墙洞,便从竹园进入园林,假山在眼前浮现。暗红色的巨石罗列起来,成为厅室床桌。又窄又陡的山路盘到上面,只容一人通过。等下山的人走完,小马便带元宝往上攀,我慢吞吞爬到山顶亭前时,他们已消失了踪影。我正着急张望,他们却从我刚钻过的窟窿爬出来,原来是走小道绕了一圈。元宝得意地说:“是不是找不到我们了?”我说:“我以为你们掉到山下去了呢,可是又没听见喊叫的声音。”山上长着许多树,想来当初留了空隙,填上土,预备给树扎根吸取养分。

从黄石垒成的秋山移步笋石叠成的夏山,如同自巍巍太行来到袅娜江南,玲珑剔透的石块别具空灵感。池中耸着一整块太湖石,构成“月”字。小而密的荷叶堆在水上,一支黄色的花刚刚绽放,红色和黑色的鲤鱼在水里乐游,生机勃勃。山顶有鹤亭,小马带元宝一溜烟跑去那边,我到亭下转转,却发现他们沿小路下山了。“宜雨轩”的招牌系刘海粟题写,透出个园与上海的因缘。站在门前台阶上,小马让元宝看春山的形状,有的像马,有的似蛇,姿态各异,据说能凑出十二生肖。冬山的规模跟春山一样小,宣石莹白,团团簇簇貌若雪狮。

南部是一片住宅区,三路三进,别显大户人家气象。一个房间里展示阮元书法和所序《高密遗书》,其书为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作品,偶遇乡贤,心生自豪。在火巷看到一口井和墙上的砖拱,可以防止墙体下陷,匠心独运。每栋房里该有多少故事,三人只是走马观花罢了。不知不觉逛了两小时,略觉劳累,便从东门离开。穿过一片冷清的商业区,来到起初入园的北门,骑电瓶车往回走。途中看到马可•波罗的骑马雕像,停下观望一会。小马说,这里是东关老街的起点,正对着渡口。我扫了一眼,透过树枝能看到巍峨的城楼。

在双东饭店用完午餐回住处,房间已收拾好,那意味着到了退房时间。小马说:“房东很好说话,可以再休息会儿。”我实在困顿,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却又怕给床铺压出褶子。既然躺着不踏实,那索性去老街玩。我把行李装起来,跟元宝各背一个双肩包。小马说:“要不把包放在这里,等逛完老街再回来取,然后你们去火车站。”我说随身带着好了,反正也没多重,这样腾出房间,免得让房东为难。从后门拐出去,走进观巷,很快就来到东关老街。店面鳞次栉比,古玩、日用品、小吃饮料应有尽有,好不热闹。我不由懊悔,说:“早知道老街离住处这么近,就晚上出来逛逛。”小马道:“我跟你说过住在景区旁边,可你容易累,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今天可以走走。”

在红木店我看中一对檀木镇纸。店老板把两块木头撞得当当响,说:“你听,声音这么清脆,跟金属一样。”我说:“别撞了,可别碰出印子。”就买下来。忽然想到最好给元宝妈带点东西,问小马买什么合适。他说:“苏州的胭脂扬州的粉,这里的化妆品不错的,对面就是百年老店谢馥春,我们去看看。”

步入店门,香气扑鼻,仿佛无数的茉莉、玫瑰、栀子、佛手香粒子在抚摸鼻腔。这里跟苏州月中桂、杭州孔凤春同为中国最早的化妆品企业,《红楼梦》出现的蔷薇硝、茉莉粉或许就跟这样的香粉店有关系。柜台里既有多种功能化妆品套装,也有单品,服务员给我推荐了一款老少通用的馥春肽焕颜霜。不是玻璃瓶或瓷瓶,倒像用老派的纸盒装着。我将付款,小马问服务员:“怎么没看到散卖的的擦脸霜?”年轻的女店员一脸懵:“先生,没有散卖。”“以前有的呀,我小时候见过。你大概是新来的吧?”服务员转头跟同事对视一番,苦笑着说:“你说的可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小马不依不饶地说:“你去问问你们老板,肯定有的。”听到小马声音高了几度,我不禁又紧张起来,连忙说:“算了算了,买服务员推荐的这盒就好。”赶紧结了账,拉着他走出来。

扬州地处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商人旅客来到这里,东关街是很多人进入扬州的门户,这里演化为商业的枢纽,千百年繁盛。漫步老街,不仅遇见臣止马桥、苏北行政公署旧址等历史遗迹,而且看到个园南门正门就在街上。早上小马带着绕到北门,该是让我和元宝感受护城河与竹子的风采吧。我买了两个小葫芦、一支毛笔,元宝要了个塑胶凹凸片。日头正晒,我还想买几杯绿豆汤解暑,小马说,味道一般般,就没买。到老街尽头,再折回来。望见老城楼,我提议请人拍个三人照片,毕竟旅程就要结束了。我手搭在元宝肩上,作出微笑的样子,留下扬州之行的心情。再路过马可•波罗雕像,来到东关古渡牌楼下。河道跟苏州河差不多宽,码头不大,岸边停着银光闪闪的游艇,顶上有露天座位。小马意犹未尽地说:“晚上河两岸有灯光带,非常漂亮。”我想象着古渡夜景,又遥想当初林黛玉在贾雨村护送下去京城,就是从这样的渡口出发吧。

而今我也从渡口旁别离了。订的车停下来,元宝钻进去,我对小马说:“这几天麻烦你了,回去吧!”小马站在路边招手,说:“到上海再聚,一路顺风!”元宝大声喊“小马叔叔再见”,车就走了。不多久到达扬州东站,简单亮一亮绿码就能进站,远比出站容易。元宝给小马发语音信息,告诉他进站很顺利。小马叮嘱他平时不要玩游戏,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玩一点。随后小马告诉我这几天花费情况,比我预想少得多,他要退还余款。我说不用了,请二老吃顿饭,算是我的一份小心意。小马说太客气了,那就等到上海再一起吃饭。

下午四点半,火车准点开动。我和元宝在扬州待了48小时,恰好是一次核酸的有效期。长江大桥的钢梁从车窗前闪过,我脑里浮现出小巷、早茶、园林、博物馆、古运河、澡堂、夜市、旧居、老街、渡口……亦真亦幻。小马带我走进立体的、有温度的扬州,穿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宛如一个朦胧的梦。

 

(2022年7月22日至24日游扬州,归来思之如梦,8月24日至30日漫记于上海)
 

(登载于2022年8月31日“若斋”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