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屋  我的简介  我的爱好  我的文章  我的摄影  我的印章  我的音乐  友情链接  与我联系

 

在亚东

( 返回

 

车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沈慧醒了。“多情湖,看,多情湖!”有乘客激动地喊。沈慧把目光移向左侧窗外,一片浩淼的湖水迎面扑来,清澈安谧。尽管已近下午六点,太阳还是高高地挂着,在湖里洒下粼粼波光。不远处晶莹的雪山高高耸立,与大团云朵相偎依,映在水面,尤其摄魂夺魄。

在飞机上的时候,沈慧就把自己调整成“西藏模式”,吃两片高原安,预防高原反应;在拉萨降落后更是动作放缓,心情放松,到了宾馆不洗澡,倒头便睡。凌晨她醒来一次,微微有点头痛,吃了一片思诺思,喝点水,继续睡去。早上赶到汽车站,坐早班车向亚东进发。这一路坐车,她迷迷糊糊,看看窗外,看看手机,或者索性睡觉。脑子好像变得迟钝,有点懒,但当眯起眼睛的时候,分明又有纷乱的思绪在脑壳里打转。西藏和江浙大不一样,离天很近,白云触手可及,仿佛接近真理和天国;平地也少,城市乡镇都在群山包围中。

夏春光说过,看到多情湖就是进入亚东县境内了,距离县城已经不远。沈慧给他发微信:“刚路过了多情湖,很美。”没多久他回复了:“过会儿你会看到左手边有个院子,里面有个很大的牛雕塑。从那里开始一路下坡,就到县城了。”

司机一路放着音乐,并不理会乘客是不是要睡觉,或许这是确保他自己不打瞌睡的办法。歌曲也随景而变,路过多情湖,就唱“多情爱何处”,到了平坦谷底的公路上,就唱“最美的公路”。沈慧没了睡意,似乎在等待着两天远行的终点。趁着国庆长假出来探望丈夫,单程就要两天,注定是一次艰难之旅。她果然看到一只硕大的牛雕塑。河谷渐渐变窄,公路到了山体上,山上的景致也在改变,生出灌木,又长出高大的松树。雾气氤氲中,亚东县城到了。

“头还痛吗?”沈慧刚从车上下来,夏春光就接过她的拉杆箱和手提包,轻声问她。沈慧说:“还行,不太难受。估计休息休息就好了。”尽管她看到过丈夫来西藏之后的照片,面对他那瘦削的脸,心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黑边眼镜框在他脸上似乎显得更大了。夏春光说:“没事,亚东海拔比拉萨海拔低得多,应该没问题的。”说罢,就把她接到一辆预订好的小黑车上去。

教师公寓就在城南中学旁边,门口正对着亚东河。夏春光和本地青年教师一样,住在一栋独门的小院里,共两间,天井里还搭了一处阳光房。他告诉妻子,晚上桑珠校长请客,八点半在小花园饭店,专门为她接风。

“我初来乍到,就不给我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沈慧疑惑地问。

夏春光说:“这不是本地人热情嘛!桑珠在本校工作二十多年,校长书记一肩挑,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客。”

“车站上见了我,怎么就跟见到陌生人似的,一点都不激动。”

“我激动也没办法啊,县城很小,到处是学生家长,我怎么能在那里激——动?”夏春光抱住沈慧,拥到沙发上。

沈慧嚅嗫着说:“你急火啥,要是怀上就麻烦了。”

晚宴总共八人,基本是夏春光在城南中学的同事,除了桑珠,还有德育副校长旺贵、初三年级部长次仁卓玛,以及三位来自英语组的老师。亚东的夜来得迟,快九点钟了,天还没黑透,不过饭店里已亮灯了。桑珠让服务员上青稞酒,请沈慧也尝一尝。夏春光连忙说:“她有点高原反应,就喝红景天吧。”

桑珠起身举起酒杯说:“西藏是中国的边沿,亚东又是西藏的边沿,向南过去就是印度、不丹。夏校长不远万里来城南中学挂职交流,是我们亚东教育功臣,家属在背后默默支持,有一半的功劳和荣耀。今天沈女士也不远万里来到亚东,送来干劲和正能量。让我们热烈欢迎沈女士的到来,干杯!”

尽管与香港那边的大老板打交道时可以应对自如,面对这位脸色黧黑、普通话不太流利的藏族汉子,沈慧心态上变得谦卑起来。她喝了一口红景天,语速不由放慢了:“桑珠校长过奖,我实在没做什么,要感谢您和同事们对春光的关照。抱歉我身体欠佳不能喝酒,就以饮料代酒,敬大家一杯。”

沈慧不喜欢应酬,面对一群新认识的陌生人,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职务身份,脑子似乎不够用。她只想每天把班上好,作为香港基金公司省城办事处的一员,看住股票大盘,管理好大客户的资金。但今晚她是主客,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味道,在旅途疲累及高原反应还没消退的时候,只好强打着精神应对他们的酒与话。

服务员每上一道菜,夏春光就为沈慧介绍:这是本地产的小木耳,味道特别鲜,晒干以后到拉萨要卖四千元一斤;这是松茸,只有亚东这一带的密林里才有;这是藏区的土豆,味道和东部产的很不一样,蘸酱吃更加爽口;这是岗巴羊排,岗巴县产的羊是全西藏最味美的……沈慧每样都吃一口,好吃的比如木耳炒蛋就多吃点,吃不惯的比如牦牛肉就尝过之后不再去碰。

沈慧明显感觉到人和人的差异——她手上戴的是玉镯,他们戴串珠;她是汉族,他们是藏族;她是外企白领,他们是体制内的教师。她也意识到了,这貌似寻常的饭局是一种隆重的仪式,通过对她的礼遇而肯定丈夫的工作,一起获得对某种意义的认同。然而她的心头不时浮现那个盘桓已久的疑问:意义在哪里?

其实当初沈慧并不赞成他到西藏交流。芳芳已满两岁,正是与父母培养感情的时候,如果长时间缺少父爱,她的童年变得残缺不全。夏春光在省城中学已经是年级部长、英语学科带头人,过去当副校长、教导主任,官位的吸引力就那么大吗?且不说他本来就瘦弱,到了高原是否扛得住。但后来她还是在家属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他每天早出晚归,一年下来全家人同时吃晚饭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回来了,也是躲在书房里批作业、写教案。两人关系淡淡的,她根本没法指望他陪着去逛街、看电影或者旅游。分开两年, 眼不见心不烦,倒说不定夫妻感情会出现转机。

次仁卓玛告诉沈慧:“夏校长来这里推行年级部管理法,老师还是那些老师,但教学组织方法有了很大变化,老师们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教学成绩也显著上升。去年中考我们学校在日喀则23所学校排第16名,今年就升到了第5名。”

“是啊,我一开始担心东部的教育理念在我们这里行不通,太超前,但尝试了一年,发现效果确实不一样。理念更新了,办学水平就更上层楼了!”桑珠说。

旺贵则对夏春光在拓展德育方面的做法赞不绝口:“夏校长根据亚东本地学生特点,提出男女生分别开展青春期教育,对那些来自牧区的孩子非常有用,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这种做法刚 获得日喀则市第二届教学成果奖,教师节颁了奖。这在我们城南中学历史上开辟了新纪录。”

“其实我做的微不足道,成绩是大家共同取得的。”夏春光红着脸说,“我们轻松地吃饭,不要开成对我的表扬会。我敬校长和各位同仁一杯,感谢大家对我在工作和生活上的支持关照。当然也敬老婆大人,感谢你的宽容理解。”

“我要给夏校长布置一项任务——”桑珠清清嗓子说,“这几天你最主要的工作是陪同你爱人,吃好喝好玩好,别的工作统统放在一边。”

夜渐深,初秋的凉气在山谷里弥散开来,亚东河的湍流声越发响亮了。中秋刚过几天,月亮却在雾气中消逝了踪影,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边陲的县城。

夏春光和沈慧肩并肩,沿着河岸向回走。他问:“这里的东西吃得惯吧?”沈慧答:“还可以,肚子很饱。其实我吃起来很不客气,土豆吃了三个。”她顿了顿,又说:“想不到你还挺谦虚的。”夏春光听出了这里的话外之音,说:“咳,不过是按部就班做点事,他们抬举我。不过你来这里确实给我长了脸,能够一次收到这么多的表扬,就跟开追悼会似的。”沈慧一把打过去,说:“就你这张臭嘴。”夏春光并没有躲闪,反而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对于西藏的很多学校来说,一年只有寒假和暑假,周末和节假日都正常上课。这是因为学生住得太分散,政府拨转款包车接送他们上学回家,成本非常高,而且费时间。“黄金周”对他们基本 是个纸面上的概念。城南中学当然也不例外。这几天县教育局组织了小学骨干英语老师培训班,夏春光要去给他们上半天课。

从小在东部的不同城市里成长,在香港留学一年,沈慧对欧美的生活不觉得陌生,反而对西藏的一切感到新奇:这里的山,这里的云,这里的湖,这里的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因为陌生,所以体验之后便觉得拓展了生活的边界,世界原来真的很大。她想到有人形容上海是“中国的外国”,说那里与国际接轨、现代化程度高;其实用来形容亚东也可以,就其原始瑰奇而言。

沈慧睡得昏昏沉沉,隐约被吵醒过几次,或是哗哗的水声,或是部队的脚步和号令声,或是丈夫的叮咛声,每次又在混沌中睡过去。这一夜睡得那么久,脑里不断在想事情,仿佛把与夏春光相识以来的几年重新过了一遍。她起床洗个澡,在阳光房里晾晒头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放松。如果不是看到夏春光带着两份盒饭回来,她都不相信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这是培训的老师们吃的客饭,我们将就一下,到晚上再出去吃,行不行?”

“我昨晚吃得很饱,现在不饿,随便吃点就行。”沈慧说,“下午如有空,一起包饺子吃吧,我带了面粉和擀饼柱子过来。”

夏春光惊奇地说:“好啊!你能有包饺子的本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从谈恋爱的时候开始夏春光就知道,沈慧号称喜爱美食,中餐西餐都有兴趣,他曾不惜血本陪她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餐馆。这种“喜爱”又有点叶公好龙的意味,因为她动口不动手,从来远离厨房。结婚之后这几乎成为灾难,她不愿做饭,他没时间做,只好出去吃,或者叫外卖。在吃饭的问题上达不到步调一致,两个人没少吵架,还有冷战。好在芳芳出生后,她外公外婆住过来,总算接过了做饭的重任。要吃到沈慧做的饭,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我妈跟我说,‘青岛大嫚哪有不会包古扎(饺子)的’,让我学一学,我就跟着她包了两次,挺有意思。时间充足的时候,可以调节调节口味。”沈慧道。

“你会包什么馅?”

“在家里常吃韭菜肉的。昨晚吃的木耳炒蛋不错,我看当馅子也可以,要不两样分别包一点,都尝尝,可以留下一部分放在冰箱冻起来,以后你慢慢吃。”

夏春光苦笑了一下说:“冰箱我都不怎么用,因为这里经常停电。亚东的电是自己发的,水大的时候发电多,水小的时候就得断电。县里这么多楼,只有一部电梯,在医院里,每周开动一次,为的是别让它坏了。”

“简直是自给自足的原始社会。盖楼不装电梯,中国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不过据说很快就要接入国家电网了,那时候情况应该会好起来。我们午饭后去外面转一转,买点菜怎么样?”

沈慧说好,顺便参观一下亚东的市容市貌。

县城大街与亚东河平行,沿街是各种店铺,卖衣服卖五金,理发洗脚按摩,都跟东部沿海小镇的格局差不多。一辆辆运石车、水泥搅拌车在路上穿行,塔吊也随处可见,这让沈慧感到很意外。夏春光解释道:“亚东这几年大搞建设,外来人口也很多。和一般的深山城镇不一样,这里靠近边境,国防上地位很重要。明天我带你去中印边贸通道看一看。”

沈慧本来就不指望在亚东淘到新潮的衣装,也不奢求买回正宗的藏族饰品,在街上走走看看已是足够。前段时间股市一塌糊涂,工作上心情糟糕,甚至起了跳槽的念头,换个环境或许能排解一下。丈夫带着去周边玩玩,实在求之不得。在家里,连陪同女儿去公园他都认为是浪费时间,别说是陪她逛街了,毫无浪漫情调可言。

两人在菜场买了点菜,就回公寓了。沈慧和面,夏春光剁馅;她擀皮子,他再跟她学着包,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难,一回生两回熟。沈慧对丈夫的表现很满意,倒不是说他包得有多好,而是因为他终于能放下工作,听她的安排。在饺子的馅大、褶多、捏得紧、立得正方面,沈慧还是略胜一筹的。

饺子出锅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夏春光夹起一个,蘸了酱油,填进嘴里,脸上现出满足的表情。沈慧说:“今晚叫你跟我吃顿北方饭。我妈说,以前很多人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顿饺子。”

“好吃,好吃!”因为饺子烫,夏春光嘴里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小木耳鲜,鸡蛋香,如此包饺子的,在亚东估计你是头一个。我在这里基本吃食堂,自己做的话就煮泡面,这顿饭则 史无前例地美味。老婆大人真是太好了。”

沈慧想起张爱玲说过的“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深觉讲得在理。她不无得意地说:“就知道油嘴滑舌,结婚之后,我就没怎么见你正眼看过我,倒像是跟工作成了亲。现在知道老婆的好处了吧?”

“当然知道,一直都知道。等我回去之后,也希望能吃到老婆大人包的饺子。”

“哼,那得看你的表现了!要是你继续只顾工作不管俺娘俩,就再吃你的方便面去吧!”

夏春光夹起一只饺子,往沈慧嘴里填。她向后仰了仰,推却不过,还是张嘴吃掉了。因为饺子的热气和两人的说笑,淡静已久的教师公寓终于有了家的味道。

早上九点半,小黑车如约等在教师公寓门口。司机希洛是夏春光的老搭档,熟悉当地路况,也喜欢这位外表斯文而出手慷慨的汉族主顾。夏春光和沈慧便乘这车去中印边境。车子沿盘山公路攀爬,海拔越来越高,夏春光介绍说,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麓,从地图上看亚东像个凸出的半岛,延伸到印度和不丹去。

“就是说,你工作的地方在喜马拉雅山?”沈慧疑惑地问。

“是啊,小学里在地理课上知道这座山,感觉好像白雪皑皑、人迹罕至,实际上雪山只是一部分。在多情湖那边可以看到卓木拉日雪山,那是喜马拉雅山的第七座山峰,当然最高的是珠穆朗玛峰。”

沈慧喃喃地说:“遥远的传说,一下子近在眼前了。我也能来到喜马拉雅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车子在山间急转弯的地方停下了,那里有一块小平地,算是停车场,不远处有座寺庙,大牌子上写着它的名字:嘎举寺。

看到雾气在青山间飘荡,沈慧禁不住赞叹“好美好美”。她越过公路围栏,要夏春光给她拍照。亚东县城已经遮在山底看不见了。她想,寺庙建在这半山腰,正可以吸纳天地的秀气,一定是很有灵性的。夏春光告诉沈慧,亚东总共有两座寺庙,一是嘎举寺,还有一座叫东嘎寺,达赖喇嘛曾经在那里会见过中央代表。

“就是新闻里常说的‘达赖集团’的那个达赖喇嘛?”

“是的,就是十四世达赖喇嘛,因为搞叛乱失败,1959年叛逃到印度去了。西藏人信仰佛教是发自内心的,达赖喇嘛和班禅大师在他们心目中都具有非常高的地位。下次有机会到布达拉宫看看,那里有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最大的五世达赖 喇嘛灵塔用了3721公斤黄金,真是不惜代价。就算当今在国外活动的十四世,也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沈慧对达赖喇嘛的理解是一个过气的宗教领袖,从没想过他和当今的西藏民众有什么关联,当然更没想到和她丈夫有什么关联。夏春光告诉她:“我们在学校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宣扬民族团结、汉藏一家亲,引导他们远离达赖喇嘛,但一个暑假或寒假过后,学生受家长影响,观点就变了,所以需要反反复复地教育。”

车子继续往山上爬,经过仁青岗时停下来办了边防证。没过多久就到终点了。夏春光告诉沈慧,把手机放好,可以拍印度一侧,但不能拍中国一侧,要是不小心惹出麻烦就不好了。

“这里分布着军队、边检、警察三支力量,可以说是军事重地。其实通过卫星什么都能看到,是没什么秘密可言的。”夏春光说,“只不过他们担心,这些近距离拍的照片放到网上可能影响不好,特别是举止不正规、不雅观之类的,毕竟他们是军方背景人员,所以索性不让大家拍。”

沈慧四下打量,看到建在崖壁上的建筑,猜想是守边士兵的住所。对着一块碑石是水闸似的门楼,电子屏上显示着一行红字“中印乃堆拉边贸通道”,这就是真正的中印边境了,总共有两列铁门,分别属于两国,中间则有几米空白地带。看那宽度,走卡车绰绰有余。她问夏春光:“铁门紧紧闭着,这算什么边贸通道?”

夏春光道:“周一到周四开放,印度人一般下午两点过来做生意,交易毛毯、大米、草药等一些特定门类的商品。这里很早就有边贸市场,但因为1962年中印边境战争,阻断了几十年,新世纪以后才重新开放。”

他们沿台阶上山,到山顶小平台上。那平台一半属于中国,一半属于印度,中间用又矮又破的铁丝疙瘩隔开,其实很容易跨过去或者钻过去。平台边上有岗亭,中国士兵拿着相机对准他们的人,一名印度士兵则拍摄这边。还有一群印度士兵在稍矮的平台上演奏军乐。夏春光凑过去,伸出大拇指说:“Great music!”印度卫兵微笑着说:“Thank you。”沈慧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向远处看,一条公路蜿蜒伸下坡,消失在远处。

平台上游客说说笑笑,对这种“友好的对峙”充满好奇。夏春光告诉沈慧,这个地方叫乃堆拉山口,是边境也是战略制高点,1904年英军入侵西藏,就是从这里进入亚东的,沿江孜一直打到拉萨。他说,“电影《红河谷》拍的正是这回事,江孜保卫战打得尤其惨烈,宗山那里修建了纪念碑;回去路上你路过帕里草原,还可以看到很高的曲美雄谷抗英英雄纪念碑,以及保护在玻璃房子里的弹痕石块。我来到西藏以后才关注这段历史,是很让人感慨的。”

沈慧不能相信,向来老实巴交的丈夫居然如此健谈,这一个上午说过的话比以往在家一个月说的话还要多。她也不曾知道,西藏的历史风物会在他心里激起如此真切的波澜。《红河谷》她当然熟悉,黑蛋般的宁静演活了头人的女儿,但在丈夫心目中,影片并非虚无缥缈,而是融入了个人的生命体验。再不能把他看作头脑简单的教书匠了,他有他的思想,他有他的感情,亚东改变了他,或者成全了他,毫无疑问,他的生命已经和这片喜马拉雅山深处的土地紧密相连。

下午夏春光去学校,说是要听一位数学老师上的公开课,他要沈慧在家里好好休息。她并不太累,除了睡一觉,还在手机上重温了《红河谷》,思绪游走在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温暖之间,并搜索了达赖喇嘛、乃堆拉山口等若干资料。她得知亚东有原始森林,就想去看一看。

“好啊,我本来也准备带你去。明天上午我先去学校,英语组每月一次的教研活动,还得更新学校网站内容。下午陪你去,好吧?”夏春光说,“这几天你半旅游半休养,别累着。”

沈慧嗔道:“明明不能陪我,还说得那么好听。”当然她也明白,夏春光关于工作的安排,她很难去改变。硬要他去陪,也肯定不会有结果,最后却要两个人怄一顿气,很久缓和不过来。倒不如顺水推舟,还能赚个人情。

夏春光轻轻抱了一下她,脸上堆着笑说:“多谢老婆大人体谅。”

希洛在电话里跟夏春光说,路况不太好,前些日子下雨,通往“一眼看三国”的路被冲毁了。夏春光问,能不能到红豆杉?希洛说行。夏春光说那就去看看。车子开过来,夏春光就跟沈慧一起上了车。

刚出县城,油路就没了,沿着亚东河是一条简陋崎岖的土路。沈慧听到汽车底盘划在石头上的声音,提心吊胆。崖壁上有巨石尖角伸出来,离车身甚至只有几厘米。还有一段路,山上流下的水漫在上面,分明是一段小河床。车子开行二十多分钟,停下了。夏春光带沈慧下车来。

“前面有塌方,不好走了,很难掉头,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夏春光指着路边一棵树说,“这是红豆杉,喜马拉雅山的活化石,被当地老百姓看作神树。”

“好像其貌不扬嘛,看不出哪里不一样。”

“你看树上挂着很多哈达。因为来摸它的人太多,树皮都被摸得很光滑,所以老百姓在外面加了围栏,树干也蒙起来了。”

沈慧钻进灌木丛,靠近前望了望,又出来了。如果不是有人介绍,她不会知道这株红豆杉来历如此不凡。她也明白,在这神奇的山林,她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这里谷底稍宽,约摸八九十米,一半是深凹下去的河道,还有一块较平坦的地方,长着灌木野花。沈慧低头去看,腐朽的木头埋在土里,估计是山上折断后冲下来的。河水湍急,声震耳鼓,对面则是一座陡峭的山,高大的松树、柏树、杉树耸入云天,山体成为一座绿色的屏障。 这就是原始森林了。

来到河岸,夏春光示意沈慧坐在大石头上,说:“河对岸是不丹的山,这条河就是界河。要是谁能趟过这条河再爬过这座山,就越境到不丹去了。”

“你能不能把石头扔到不丹去?”

夏春光找了块石头拿在右手,后仰身子,用力向前一扔,石头落在了河对岸。他笑笑说:“不能让公安部门看到,我这是向境外转移国家资产。”他又向下游指了指道:“前面有个地方叫‘一眼望三国’,是中国、不丹和印度的交界处,不过可惜我们看不了,路太差过不去。这一带是亚东未来旅游业要重点开发的地方,没准很快就通公路了。”

“有件事我想问你,”沈慧回头望着夏春光说,“你来这里一年多,不要去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觉得值得么?

“你说的‘值得’,意思是付出和收获是否成比例吧。这些时间我对家庭照顾得太少,委屈了你和芳芳。宝宝都上小班了,我没怎么陪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夏春光在附近坐了下来,继续说:“就工作而言我是很有收获的, 不算这样那样的表彰荣誉,也比以前更有个人的存在感。实事求是地说,多少给城南中学乃至亚东的教育带来一点改变,发挥的作用比以前当年级部长要大。”

“那你就在这里扎根吧。”

夏春光听出了沈慧淡淡的失落,连忙说:“看你说的,那怎么行?时间到了我就回去,只剩下最后八个月。这段时间你再辛苦一下,我回去以后就好了。”

好了?好到哪里去?沈慧望着奔腾的河水,心潮随之起伏。丈夫在这里找到了存在感,自己的存在感又在哪里?她常感到活着很累,无所依傍,不知道整天操劳奔忙是为了什么。她随口说:“你的人生好有意义。”

“意义这东西本是虚无的东西,你说什么事情有意义,它就凝结下来,变得真正有意义。其实有点像藏族人信奉的佛教,他从心里信,那么就真的可以获得保佑,找到心灵的归宿。”

沈慧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说:“我带块石头回去给芳芳吧,让她知道爸爸在喜马拉雅山深处的一条河边工作。”

夏春光笑道:“你这叫‘万里送石头,礼重情义轻’。”

晚上回去,沈慧收拾自己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就要赶汽车去拉萨,晚上乘飞机经停西安回省城,估计要凌晨才能到家。夏春光除了给她买路上吃的巧克力、饼干,还准备了二两干木耳,要她带回去给芳芳包水饺吃。沈慧将进上车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夏春光给了她一个拥抱,站在路边,目送车子远去。

沈慧看到了高大的纪念碑,也再一次看到多情湖。三天探亲时光一晃而过,可似乎每一天都很有内容,都很可回味。望着天地交接处圣洁的卓木拉日雪山,她悄悄想,离开亚东回到熟悉的环境,生活或许会有点不一样吧。

 

           2015-08-3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