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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处,是故乡 ( 返回 )
西槐
城里人回农村过春节,是中国的一大文化景观,短短时间里生活环境剧烈变化,身在其中的人得到新鲜感和精神触动。网络社交圈常见“吐槽”模式,或者对家人亲戚的催婚、问工资心生怨念,或者感叹农村的文化低迷、人口空心化。在我看来,作为故乡的农村确实会有这样那样不如意的境况,然而那里有家,是一个让心灵变得安宁、可以自在栖息的地方。
一 腊月二十一是单位放假第一天,凌晨四点刚过,我就和儿子元宝早早起来,打车前往虹桥火车站。有了高铁非常便利,中午十二点半,我俩就到高密了。先到县城里姐姐家吃饭休息一下,傍晚她开车一起回董家庄。 董家庄是我的老家。我出生在这里,十三岁到柴沟镇上读初中,又读高中,直到二十岁到上海念大学。四间房子是1991年在老屋地基上翻盖的,在当时看很气派。董家庄是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中心,家里的格局一直没什么变化,每次回来我爬楼梯上屋顶,喂狗看猪,翻找中学的旧书报,都觉得亲切。 2012年妈妈走了。同村的大娘来和爸爸搭伙,我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爸爸能有个照应,小辈在外面放心一些。前两年我没怎么表示过,说来惭愧,这次包了一个红包给大娘买衣服。她给我和元宝做饭吃,我就心安理得些了。回到家吃到热气腾腾一大桌饭菜,很是舒心。 爸爸在镇上给一个橡胶厂老板看门,每月赚千把块钱。老板娘年终给了三百元奖金,爸爸觉得太抠门。好在上班时间不算紧,不影响家里养猪。他老是找自家兄弟打牌,不着家,妈妈在的时候为此不知生了多少气。现在上了年纪,更不容易改,随他怎么玩,我懒得说。现实往往是这样,不太完美,但也还能过得去。 除了春节前后的三四天住在董家庄,别的时间我和元宝住在高密姐姐家。2018年她有了新房子,说话也扬眉吐气了。在上海我得天天给元宝做饭、洗衣服、接送上学,到了姐姐家就可以装小孩,什么都不用管。不要说元宝洗澡喂饭了,我俩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买,这不就是安乐窝吗?要出门走亲戚,她也把该买的酒、烟、水果准备好,谁家的人情也不落下。 寒假在两家住了两周,我没做一次饭,没洗一次碗,简直比新年生肖还懒。
二 带着新春走基层的写稿任务,我回了一趟初中母校柴沟中学,采访仪名强校长。是从县城搭他车去的,他家距离我姐姐家很近。学校原先在袁家村河边,2016年迁到老高密三中校址,正是我的高中母校,而这所学校前些年已搬到县城去了,另有一个名字叫康成中学。如此说来,新柴沟中学就算我双料的母校,是我从董家庄到上海的中间站,当然感情深厚。 农村人向城里集中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近些年董家庄都没有盖过新房,大凡有点经济条件的,都到高密去买房子。农村人接受好教育的意识也在觉醒,不少家庭让孩子考民办初中。作为公办农村学校的柴沟中学,就面临优秀生源流失的窘境,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前面有两三任校长都没干长久。 二姑父一直在教育口,对这所学校的变化看在眼里。聚在一起的时候闲聊,他告诉我:“仪名强奇能活络,这两年把柴沟中学弄得不糙。” 我了解到,柴沟中学开展工作的主要抓手是赏识教育,在强化制度建设基础上,发现教师、学生、家长身上的闪光点,给他们激励,有点像上海闸北八中刘京海的成功教育。农村办学条件艰难,母校有新起色,当然值得高兴。我把稿子写出来投到北京,尽己所能往前再推一把。 那天上午采访完,仪校长说,“走,回家看看咱爸。”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坐上他的车,以为是去他的村子看望他父亲。开了好长一段路,他又问:“是这条路拐弯吧?”我才知道是要去董家庄。这可叫我如何是好,要折返回去他当然不肯,于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仪校长在我家喝几口茶,跟我爸聊了一会儿天。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的名字是柴沟镇第一初级中学,简称柴沟一中,另外还有二中和三中,已撤并了。当初校长叫苏联平,长得很高大,似乎走路时是斜着头看天空。学生见了他满是敬畏,根本不敢搭话。如今校长到毕业生的我家里随访,叫我情何以堪。只能在心里想,好好发展,多出力,别辜负了母校这份心意。
三 每当看到有人抱怨回乡过年时被催婚,我就私下里想,不至于吧,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该不会难为情到哪里去。要是家人亲戚都对这不闻不问,反倒是有点生分了。农村里的温情,一大部分就体现在这种看似没有距离感的嘘寒问暖上。 我和元宝他妈分开了,元宝平时上学跟我,周末去找他妈。去年冬天我带着元宝回老家,隐隐有种担心,就是亲戚问“孩子他妈怎么没回来”。其实我多虑了,亲戚们都是明白人,看不到孩子他妈,十有八九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有村人问“孩子他妈回来了吗”,回答一句”她不回来”也就打发过去了,从来不会有人盯着确认分开这回事。我感觉到亲戚乡邻都仁心宽厚,不会故意让人下不了台。 这次回家还是我和元宝两个人。大娘悄悄问我,“和他妈没法复回去了?毕竟是为了孩子,有个亲娘最好。”类似的话爸爸跟我说过,小舅也跟我说过。我有时回答“木寻思”,有时回答“木有事”,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们比我多吃十几二十年饭,该是多一些人生的智慧,能够这么问,表明是有一份牵念在。尽管我不认同这样的提议,也还是感激他们的体贴和善意。 每当有亲戚问我收入怎么样,我就说“挣个吃喝”。确实,看数量好像比县城工资高一些,刨去吃穿花销,一年下来剩不了多少。这没什么好比的,更没什么好骄傲的。我从董家庄到上海发展,工作生活环境似乎“高档”一些,在根子上还是庄活人,住的房子比他们小得多。因为心里没有攀比炫耀的想法,所以回乡后说话做事都不用刻意,也就觉得自由自在了。 有时候姐姐跟我说,打扮得好看些,出去让人看看有点样子。人靠衣装马靠鞍,妈妈在世时也常说我穿着太随意。谢天谢地,我巴不得周围人把我看得矮一些,这样就不必为了维护那个光鲜的形象而费脑筋,大致过得去就可以了。春节期间我基本穿着棉袄棉裤,一直穿到上海。小时候就这么穿,暖和,舒坦。
四 这次回家有个心愿,是带元宝到村东南岭的坟上看看。 妈妈生前没能抱孙子,是她的也是我的莫大遗憾。元宝在上海常念叨:“我的奶奶就是——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已经——没了,没了就是——不在了。”是跟我学的。腊月三十下午上坟,我带上元宝。有人在放鞭炮,他并不害怕。烧完纸,我带他向坟磕头,他也做得有模有样。这样,他就知道奶奶埋在“小山”底下了。 从大年初一开始,元宝身体不舒服,又是呕吐,又是拉稀,我怀疑是肠胃消化有问题,或许是吃错了东西。姐姐买了药送回来,吃了两天,也没控制住。姐姐就说,都是因为我把元宝带到坟上去,他太小,一定是让我妈妈“怪”着了。农村往往这样,出了什么意外,迁罪到逝去的人头上。我是不太信这些。 初三叔叔姑姑们回董家庄团聚,奶奶到我家吃饭,知道元宝的情况,就给他叫魂。我小时候在墙头上走,受到惊吓,妈妈也让奶奶给我叫过魂,大致是用碗、水、黄纸钱、筷子做一些操作,口里叫我小名说着“快回来”,看水珠从哪个方向来,从而判断是哪里的原因。这次我在屋里陪元元,奶奶在下边叫,我没有看到。不大一会儿,结果出来了,水珠从东南方向来,就认定是元宝到坟地去的原因。农村里有种说法,不能带小孩子到坟地去,得大一些才行。 我半信半疑。总体上我觉得吃药才管用,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土办法呢,用用也无妨。按照奶奶的要求,我把那个黄纸钱放在元宝口袋里,过后他睡觉时塞在枕头底下。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妈妈真的在地下有知,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孙子的,亲都来不及,断然不会找他的麻烦。 元宝初三傍晚被他妈接走,晚上还吐过。后来在他外婆家也吃药,大致消停些。说是把魂叫回来了也好,说是药物作用也好,总算没事了。
五 住在姐姐家的一个好处是可以上网,另一个好处是她和外甥女帮我照看元宝,我可以在电脑前边写东西。腊月的最后几天里,我完成了陆康、刘一闻、孙慰祖、徐庆华、徐正濂五位篆刻家的年度小盘点,另外还撰写五千多字的《2018年上海篆刻一瞥》。在微信号发布出来后,每篇阅读量都达到四位数,孙慰祖那篇更是超过三千,对于篆刻这样的小众领域来说,是很可观的了,我很满足。 不管是做篆刻家个案研究,还是整理发布年度活动小盘点,都有一个显著特点是对于具体的人的关注。作家可以渲染“我”的感受,而这是艺术评论和研究的大忌,因为需要用事实说话。我去看他们做了些什么,怎样在艺术学术上钻研求索,和周围的人有怎样的互动。因为平时一直在收集资料,所以做年表时并不太困难。徐正濂的小盘点本来不在计划中,一个偶然的因素让我做下去。梳理两千多字活动列表,配图发出来,也就是一天时间。 从开始做人物年表到现在已有五年,关注具体的人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同时在更新的年表约有十个,已发表过的是陆康、张用博和钟扬三个。也是在这几天里,我开始着手新做一位老先生的活动年表,已搭起框架并写到五千字。这就像在进行一场”当代考古”,把曾经发生而正在远去的事件从资料堆中挖掘出来,以时间为顺序排好,成为一份供后人参考的文献。 我对董家庄人也有持续的关注。因这十多年来,我用胶片相机拍摄了很多董家庄村民,印出照片发给他们,并整理出来挂在网上,成为一个个摄影专题。其中“董家庄人”系列是用120相机拍的,经常对焦对不准,粗率了一些。在董家庄总共大约500口人中,已拍摄107人,每人少则一张,多则五六张,每张都标注拍摄时间和地点。这是我和村人的对话,也是他们在董家庄留下的一个个时间切片。 遗憾的是,在我拍摄的同村人有五位已经过世了。岁月不等人,好像董家庄在离我越来越远,而这些照片宛如一根根粗大的缰绳,把我记忆中的董家庄给牢牢拴住。相机不知放到什么角落去了,这个系列的摄影停止更新已有一些时间,我想总归要把相机找出来,或者重新买一台,把董家庄的几个专题继续拍摄下去。
六 董家庄是一个流淌着牧歌的宁谧田园吗?不是。这里有贫穷,也有很多无奈,最无奈的当属村东的土路。我从2009年开始关注,也有呼喊,十年过去了,还是有600米通往村外的主路没铺通。 2008年潍坊发改委的网站说,全市通油路行政村总数达到8856个,通油路率达到95.7%,基本实现全市村村通油路。2009年潍坊办十件实事惠民生,其中一项是“投资13.5亿元,新建改造农村公路2000公里,新增通油路行政村300个”。2010年潍坊新闻网说,高密“除个别将于2010年迁村并点的村庄外,其余均有硬化道路通达,全市农村道路通达率达到了99.6%”。报纸上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离100%铺通硬化道路的目标只差一点点儿,可董家庄的路就是没修通。 2011年我给潍坊市长热线反映这件事,工作人员电话告知:“经了解,高密已列入山东省行政村通油路试点县,2012年底之前,将实现所有行政村都有1至2条硬化大街,并与硬化大路相连接;柴沟镇将于2012开始实施此项工程,2012年底之前完成。”好消息出现在2012年冬,村支书动员在外的村人捐款,说马上要修水泥路,我兴奋之下捐了一千元。哪知道,村西和村中的路硬化好了,村东边到另一条水泥路之间的600米,却一直坑坑洼洼着。 今年过年期间,我看到微信给我推荐一条新闻,上面说柴沟镇“全面实施村际道路贯通、村内道路硬化绿化和文体广场建设等基础设施工程”,还专门成立了“成方连片治理工程”工作领导小组。我气不打一处来,新闻里夸得花好稻好,只是在糊弄老百姓。原本用于董家庄道路硬化的资金,不知被哪位官老爷吞掉了,山东、潍坊、高密、柴沟各级政府却也不肯再拨款。 哼!
七 高密县志上说,董家庄明末万历年间由董氏三兄弟立村。这里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姓董,我是三兄弟数过来第十八代。族谱在“文革”期间毁了,不知道祖上是否出过进人,但村里看不到超过一百年的建筑遗存,我也没有听在世的老人说起祖上阔过的故事,所以从大概率上来说,我是“农十八代”。 不知不觉,我到了而立之年。在这个年龄上,亲爷爷生病去世了,爸爸在董家庄翻盖了新房。妈妈在世的时候说,“三十不发,四十不富”,到了这样的岁数,人生的大致模样就确定了。可我还觉得没长大呢,以后能扑腾出新花样来吗? 正月初四下午,我坐上青岛开往上海的高铁。由于在高密不停站,只好到潍坊上车,姐姐、外甥女和小舅送我去。包里有我和元宝的衣服,有爸爸剥的生花生米、带皮熟花生,有大娘给我准备的自制灌肠、豆腐乳、烤烧肉,还有仪校长送的高密特产大蜜枣。都是家乡的味道。那豆腐乳可好吃了,比超市里买的更对胃口。黄瓜拌烧肉也不错,我小时候,那是招待客人的硬菜。在上海吃着这些,春节的气氛还在延续,仿佛置身董家庄一样。 故乡是游子出发的地方,也是远行的回望方向和情感归宿。
(登载于2019年2月12日“篆刻观察”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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