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海派篆刻何以赢得印坛“半壁江山”——看“游刃乾坤”篆刻学术特展

近现代海派篆刻何以赢得印坛“半壁江山”

——看“游刃乾坤”篆刻学术特展

　　董少校

　　在很长时间里，篆刻以书法绘画附属者的身份出现在艺术展览中。全国首届篆刻艺术展问世于1988年，而以“叩刀问石——2012年上海篆刻邀请展”为标志，上海的篆刻专门展览仅有十几年历史。2017年的上海市首届篆刻艺术展，不仅展出当代篆刻家作品，还陈列吴昌硕、钱瘦铁、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方去疾等15位篆刻家篆刻原石各一件，从一个侧面呈现了海派篆刻轨迹。

　　眼下正于沪上举办的“游刃乾坤——近现代海派篆刻的崛起暨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篆刻学术特展”，是首个冠以“近现代海派篆刻”之名的大型艺术展览，以三位20世纪篆刻家为重点，同时还展示了赵之谦、吴昌硕、赵叔孺、王福庵、马公愚、钱瘦铁、邓散木、方介堪、朱复戡、钱君匋、单晓天、方去疾、吴朴堂等13位颇具代表性的海派篆刻家作品，上溯明清，下延新世纪，展出260多件（组）篆刻、书画作品及文献，显示近现代海派篆刻的演进脉络、风格特征与艺术成就，生动诠释展览标题中“近现代海派篆刻的崛起”的深刻含义。

　　 再现20世纪三座篆刻重镇的艺术辉光

　　来楚生（1904—1975）、陈巨来（1905—1984）和叶潞渊（1907—1994）都是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他们的艺术活动横跨民国与新中国两个时期，在篆刻书画领域形成显著风格，作出显赫艺术贡献，堪为20世纪的三座篆刻重镇，被认为分别在雄放、精工、中和三端各自达到了极高的成就。

　　来楚生是一位在篆刻、书法、绘画领域都作出卓越贡献的艺术巨匠。他的篆刻雄浑苍朴，意气风发，堪为写意印风的一面旗帜。展览以“颉颃吴齐”为聚焦来楚生的单元命名，把来楚生与吴昌硕、齐白石并称，既体现出来楚生篆刻追求雄放而独显面目的艺术高度，也包含着称赞三人书画印各擅胜场的用意，一语中的。

　　来楚生的肖形印独出机杼，寥寥数刀刻就栩栩如生的佛像或动物形象，遗貌取神，营造出简拙浑朴的意境，堪为一代肖形印大师。现场展出来楚生篆刻30多件，阵容庞大，气象煌然。“大胆闯”白文印两侧粘边、中间并笔而下部大块留红，构图险中寓稳，线条古拙有力，方寸之间蕴蓄着勃郁的生机。“张王联姻五十周年”肖形印文图合一，文字绕外周穿插巧妙，隶书入印落落大方，下方的蛇与马造型简洁而生机饱满，含相视相偕之意，意蕴悠长。

　　写意与工笔、雄浑与冲淡、豪放与婉约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相互对应又各具韵味的美学意境，明清以降，篆刻追求妍美秀丽者代有才人，如吴让之、赵叔孺、王福庵、方介堪等。陈巨来将工稳一路刻到极致，布局匀称妥帖，特别是朱文印，线条细润而有弹性，诱发静谧、完满、欢畅的欣赏情趣。他集历代元朱文印之大成，融创雅静秀润风格，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元朱文印风的代言人。

　　陈巨来曾刻“第一稀有”印，工致雅洁，以这四个字用于聚焦他的展览单元主题，恰好契合他在篆刻史上的至高地位。现场展出的朱文牙章“下里巴人”同属经典之作，婀娜温润，方圆自如，即之心生欢喜。该印参照清代巴慰祖同题印构型而自出机杼，“巴”字末笔微微下弯，将中部空间精巧分隔，体现了陈巨来非凡的艺术创造力。

　　叶潞渊探艺精勤，融会贯通，尽管艺术独创性似乎略逊于来楚生和陈巨来，总体也达到非凡高度。他的篆刻取法多元，工写兼擅，构图多见巧思，显现中正平和之美。叶潞渊在印学研究领域也成绩不菲，与钱君匋合著的《中国玺印源流》1963年在香港出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在内地和日本多次出版。

　　现场展出的叶潞渊篆刻面目多样，朴拙纯熟。朱文“潞渊”巧妙合用水部，下部纵向线条左边三条左飘，中间三条右荡，右边五条自然下垂而略带弧形，整方印稳妥而含舞动之姿。朱文“叶”瓷印将一字拆解为“草世木”，望之如林，郁郁葱葱，富有创意。“气象万千”印左右等距而上下错开，“千”字大块留红，线条多用圆笔，结体饱满匀落，生气满盈。

　　 折射海派篆刻重创新、重师承、重商业特性

　　近现代海派篆刻在中国篆刻版图曾赢得“半壁江山”之誉，此次展览以丰富的艺术作品和文献资料构建起篆刻家为艺交游的广阔生活画面，折射出海派篆刻重创新、重师承、重商业等特性，为人们理解海派篆刻提供了一把钥匙。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非入古无以出新，贴近现实方能引起受众共鸣。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三位篆刻家既扎根传统，获得滋养，又在内容上与时俱进，游刃乾坤。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他们走出篆刻表现书斋生活、文人情趣的小天地，将反映时代特征的诗词、标语等纳入印面，成为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鲜活注脚。

　　来楚生“江山如此多娇”白文印用刀生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隶书朱文印端庄古拙，蕴含着庆祝建党三十七周年的真挚情意。现场展出陈巨来刻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做革命的接班人”“高举革命火炬”等印，叶潞渊刻的“对党要老实”“对人民要忠诚”“春风杨柳万千条”等印，皆形制古雅，旧瓶装新酒，且为数众多，表明篆刻拥抱现实生活并非艺术家的权宜之计，而是顺应时代发展潮流的主动作为，显出海派篆刻的重创新特征。

　　近现代海派篆刻生生不息，师徒授受的传承方式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学校教育相区别的是，师父带徒弟更多私人色彩，一对一指导、传授技艺与为人处世的道理，把弟子推向艺术界。

　　陈巨来和叶潞渊分别于1924年和1926年拜师赵叔孺，师出同门而为艺各行其道。赵叔孺在篆刻边款中评价陈巨来“篆书醇雅，刻印醇厚，元朱文为近代第一”，固然是师父对弟子的褒扬，也准确概括了陈巨来的艺术特征。陈巨来弟子陆康得其师艺术精华，书印各显自家特色，传承有序。叶潞渊的门徒有王培鑫等。赵叔孺还有一位弟子方介堪，当代海派篆刻耆宿韩天衡、刘一闻皆出其门下，各有数以百计再传弟子，叶茂枝繁。来楚生的学生包括张用博、童衍方、瞿志豪等，其中已故的张用博篆刻书画追随恩师风格，并留下《来楚生篆刻述真》等厚重著作，师生情谊绵长。现场展出的部分来楚生作品题签者或受印者为童衍方，他也曾撰文著书推广师辈艺术，代代相传。

　　展览现场有五件陈巨来篆刻润例，明码标价，直观显示海派篆刻重商业的特点。这些润例订于1926年至1946年，首份为赵叔孺代订，其他为陈巨来自订，随行就市，买卖公平。在当时华洋杂处、经济活跃的上海，订制或购买篆刻不仅是实用需要，也是显示个人身份、涵养性情的文化消费行为。这些交易为艺术家提供经济收入，增进人际关系，也促进了篆刻传播。可以说，重商业是近现代海派篆刻崛起和繁荣的重要因素。

　　（作者为哲学博士、艺评人）

（发表于2025年3月12日《文汇报》第12版。编辑：范昕。链接：上观客户端1，上观客户端2。

　　发表时2600字。4月4日“上海中国画院”微信号登载3500字全文，如后附。）

立体呈现近现代海派篆刻的璀璨图景

　　董少校

　　岁末年初之际，上海中国画院主办的“游刃乾坤——近现代海派篆刻的崛起暨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篆刻学术特展”在程十发美术馆举办，以三位20世纪篆刻家为重点，上溯明清，下延新世纪，展出260多件（组）篆刻、书画作品及文献，显示近现代海派篆刻的演进脉络、风格特征与艺术成就。这是历史上首个冠以“近现代海派篆刻”之名的大型艺术展览，为观众带来丰富精美的篆刻书画作品，立体呈现了近现代海派篆刻的璀璨图景，具有为海派篆刻现场赋形的里程碑意义。来楚生（1904—1975）、陈巨来（1905—1984）和叶潞渊（1907—1994）都是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游刃乾坤”展览彰显了上海中国画院在海派篆刻收藏研究领域的雄厚实力与文化担当。

　　 再现20世纪三座篆刻重镇艺术辉光

　　来楚生、陈巨来和叶潞渊的艺术活动横跨民国与新中国两个时期，在篆刻书画领域形成显著风格，作出显赫艺术贡献，堪为20世纪的三座篆刻重镇。“游刃乾坤”展览前言称三位艺术家“在雄放、精工、中和三端各自达到了极高的成就”，恰当概括出各自的艺术特色。展览前三个单元再现了他们的艺术辉光。

　　来楚生是一位在篆刻、书法、绘画领域都作出卓越贡献的艺术巨匠。他的篆刻雄浑苍朴，意气风发，堪为写意印风的一面旗帜。展览以“颉颃吴齐”为第一单元命名，把来楚生与吴昌硕、齐白石并称，既体现出来楚生篆刻追求雄放而独显面目的艺术高度，也包含着称赞三人书画印各擅胜场的用意，一语中的。来楚生的肖形印独出机杼，寥寥数刀刻就栩栩如生的佛像或动物形象，遗貌取神，营造出简拙浑朴的意境，堪为一代肖形印大师。现场展出来楚生篆刻30多件，阵容庞大，气象煌然。“大胆闯”白文印两侧粘边、中间并笔而下部大块留红，构图险中寓稳，线条古拙有力，方寸之间蕴蓄着勃郁的生机。“张王联姻五十周年”肖形印文图合一，文字绕外周穿插巧妙，隶书入印落落大方，下方的蛇与马造型简洁而生机饱满，含相视相偕之意，意蕴悠长。

　　写意与工笔、雄浑与冲淡、豪放与婉约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相互对应又各具韵味的美学意境，明清以降，篆刻追求妍美秀丽者代有才人，如吴让之、赵叔孺、王福庵、方介堪等。陈巨来将工稳一路刻到极致，布局匀称妥帖，特别是朱文印，线条细润而有弹性，诱发静谧、完满、欢畅的欣赏情趣。他集历代元朱文印之大成，融创雅静秀润风格，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元朱文印风的代言人。陈巨来曾刻“第一稀有”印，工致雅洁，用作展览第二单元主题恰好契合他在篆刻史上的至高地位。现场展出的朱文牙章“下里巴人”同属经典之作，婀娜温润，方圆自如，即之心生欢喜。该印参照清代巴慰祖同题印构型而别出心裁，“巴”字末笔微微下弯，将中部空间精巧分隔，体现了陈巨来非凡的艺术创造力。

　　展览第三单元“潞璋琼渊”呈示叶潞渊的篆刻书画面貌。他探艺精勤，融会贯通，尽管艺术独创性似乎略逊于来楚生和陈巨来，总体也达到非凡高度。他的篆刻取法多元，工写兼擅，构图多见巧思，显现中正平和之美。叶潞渊在印学研究领域也成绩不俗，与钱君匋合著《中国玺印源流》，1963在香港出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在内地和日本多次出版。现场展出的叶潞渊篆刻面目多样，朴拙纯熟。朱文“潞渊”巧妙合用水部，下部纵向线条左边三条左飘，中间三条右荡，右边五条自然下垂而略带弧形，整方印稳妥而含舞动之姿。朱文“叶”瓷印将一字拆解为“草世木”，望之如林，郁郁葱葱，富有创意。“气象万千”印左右等距而上下错开，“千”字大块留红，线条多用圆笔，结体饱满匀落，生气满盈。

　　 折射海派篆刻重创新、重师承、重商业特性

　　近现代海派篆刻在中国篆刻版图曾赢得“半壁江山”之誉，“游刃乾坤”展览以丰富的艺术作品和文献资料构建起篆刻家为艺交游的广阔生活画面，折射出海派篆刻重创新、重师承、重商业等特性，为理解海派篆刻提供了一把钥匙。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非入古无以出新，贴近现实方能引起受众共鸣。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三位篆刻家既扎根传统，获得滋养，又在内容上与时俱进，游刃乾坤。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他们走出篆刻表现书斋生活、文人情趣的小天地，将反映时代特征的毛泽东诗词、政策缩语等纳入印面，成为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鲜活注脚。来楚生“江山如此多娇”白文印用刀生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隶书朱文印端庄古拙，蕴含着庆祝建党三十七周年的真挚情意。现场展出陈巨来刻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做革命的接班人”“高举革命火炬”等印，叶潞渊刻的“对党要老实”“对人民要忠诚”“春风杨柳万千条”等印，皆形制古雅，旧瓶装新酒，且为数众多，表明篆刻拥抱现实生活并非艺术家的权宜之计，而是顺应时代发展潮流的主动作为，显出海派篆刻的重创新特征。

　　近现代海派篆刻生生不息，师徒授受的传承方式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学校教育相区别的是，师父带徒弟更多私人色彩，一对一指导，传授技艺与为人处世的道理，把弟子推向艺术界。陈巨来和叶潞渊分别于1924年和1926年拜师赵叔孺，师出同门而为艺各行其道。赵叔孺在篆刻边款中评价陈巨来“篆书醇雅，刻印醇厚，元朱文为近代第一”，固然是师父对弟子的褒扬，也准确概括了陈巨来的艺术特征。陈巨来弟子陆康得其师艺术精华，书印各显自家特色，传承有序。叶潞渊的门徒有王培鑫等。赵叔孺还有一位弟子方介堪，当代海派篆刻耆宿韩天衡、刘一闻皆出其门下，各有数以百计再传弟子，叶茂枝繁。来楚生的学生包括张用博、童衍方、瞿志豪等，其中已故的张用博篆刻书画追随恩师风格，并留下《来楚生篆刻述真》等厚重著作，师生情意绵长。现场展出的部分来楚生作品题签者或受印者为童衍方，他也曾撰文著书推广师辈艺术，代代相传。

　　展览现场有五件陈巨来篆刻润例，明码标价，直观显示了海派篆刻重商业的特点。这些润例订于1926年至1946年，首份为赵叔孺代订，其他为陈巨来自订，随行就市，买卖公平。在华洋杂处、经济活跃的上海，订制或购买篆刻不仅是实用需要，也是显示个人身份、涵养性情的文化消费行为。这些交易为艺术家提供经济收入，增进人际关系，也促进了篆刻传播。可以说，重商业是近现代海派篆刻崛起和繁荣的重要因素。

　　 一个兼具艺术性与学术性的精品展览

　　 “游刃乾坤”展览由江鹏总策划，张恒烟、郝范荣策展，主办方的前瞻眼光与扎实工作为展览赋予兼具艺术性与学术性的优秀品质。展览第四单元“西泠风来”展示叶潞渊向上海中国画院捐赠的明清民国篆刻，包括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吴让之、钱松、徐三庚、胡䦆、吴隐、易孺、童大年等作品，浙派星辉闪耀其间，构成海派篆刻的演进背景。这种展陈处理拓延了展览的广度，同时褒扬捐赠者的嘉德懿行，别具匠心。

　　 2018年，上海举全市推出16卷《海派代表篆刻家系列作品集》，收录赵之谦、吴昌硕、赵叔孺、王福庵、马公愚、钱瘦铁、邓散木、方介堪、朱复戡、来楚生、陈巨来、钱君匋、叶潞渊、单晓天、方去疾、吴朴堂16位篆刻家作品，各自独立成卷，全面总结近现代海派篆刻家的成就。“游刃乾坤”展览特别设立第五单元“谁主沉浮”，在重点推介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基础上，一个不落地展示另十三位篆刻巨擘的作品，并增加沙孟海和高式熊，生动诠释展览标题中“近现代海派篆刻的崛起”的深刻含义。展览用齐整的阵容和各自作品启迪人们，近现代海派篆刻的推进得益于丰厚经济文化基础，其发展形态不是在平地上堆出几个小土包，而是随时代的变迁崛起为高原，耸立成一座座篆刻高峰。

　　诸多考究而有意味的细节成就了展览的专业品质。就作品来源而言，不仅拿出上海中国画院的家底，而且向上海市文物交流中心及私人商借，使得展览的学术目标的达成得到更坚固的支撑。篆刻原石在展柜展示，以斜镜反射印章底面，标牌印出印蜕及边款拓片，并释出边款，一目了然。对于重要展品如“下里巴人”印以单独展柜摆放，配以解读文字，有助于观众深入走近作品，体悟精微妙处。篆刻家的印屏、手稿、著作、书法、绘画、创作感言、艺术年表、外界评论等有序布置，满目琳琅，烘云托月，为读者带去多样观察视角和丰富欣赏体验。

　　在很长时间里，篆刻以书法绘画附属者的身份出现在艺术展览中。全国首届篆刻艺术展问世于1988年，以上海书画院主办“叩刀问石——2012年上海篆刻邀请展”为标志，上海的篆刻专门展览仅有十几年历史。2017年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办上海市首届篆刻艺术展，不仅展出当代篆刻家作品，还陈列吴昌硕、钱瘦铁、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方去疾等15位篆刻家篆刻原石各一件，从一个侧面呈现了海派篆刻轨迹。此次上海中国画院主办“游刃乾坤——近现代海派篆刻的崛起暨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篆刻学术特展”，足以其丰厚的参展作品、专业的展陈方式、超迈的艺术格调、纯粹的学术品位而载入海派篆刻发展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