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张民选

全球视野中上海基础教育的方位与走向

——访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张民选

　　文 │ 沈祖芸特约记者董少校

　　 2010年末，因为PISA测试的全球第一，上海被推向了世界基础教育的前台：许多国家在发布本国成绩的同时都不惜重墨对上海成绩"弹眼落睛"的表现加以估判；日本东京教育行政部门在成绩公布一周后便组织了一支专家团队飞赴徐汇区"不听汇报不做交流，只到学校只进课堂"。而作为PISA项目负责人的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张民选更是忙着重新编排原定的岁末日程，接待国外教育行政官员、研究中国考试评价制度改革的借鉴比照、接受邀请在市内外做专业解读……张民选说，"这并不算什么，据说芬兰前两年保持世界第一后，每年要接待不下1000批的教育访问团"。不过，一遍遍地说PISA想PISA，让张民选不断完善着对"全球视野中上海基础教育的方位与走向"的深入认识。

　　《上海教育》：以前，我们对上海基础教育质量的评价往往停留在模糊认识，或以几所"好学校"为标准说他们是质量的代言，或以几次"模拟考"为手段说分数是质量的表现，而这次上海PISA成绩公布后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对质量有了相对一致的认识？
　　张民选：我很难忘也很有幸见证了12月8日。这一天OECD向全世界同步发布了包括上海在内的65个成员国和地区的2009年PISA成绩。我们为全球第一的成绩欣喜时，更为理性和真切地感受到对"质量"有了新认识。通过测试让我们的教育质量观从关注若干学生个体到关注整个学校，到整个区域、到整个国家；从一个区域、一个国家为参照，到全球、以各国为参照；从知识掌握单一评价维度到包涵学业成就、社会公平、投入绩效、学生参与、教师专业和学校效能等多维度评价；还有从"选拔优秀学生"到"改善教育政策"的质量测评观。我想，质量是事物、产品、工作的优劣程度。某一事物、产品和工作的质量是由多条准则、多项指标、多个尺度构成的。人们的价值、准则和标准不同，就会得出不同的质量判断。教育质量的尺度指标和判断准则在不同的情景中、对不同的人，又不尽相同。通过PISA，我们认识的是新世纪、发达国家和国际组织提出的教育质量要求及其标志性的、相关的构成准则、指标、尺度和标准，而追求"公平而卓越"正在成为国际视野下基础教育质量新标杆。

　　《上海教育》：那么是否可以这么认为，通过PISA测试，上海基础教育找到了可以与世界对话的共同话题？那么，上海基础教育的方位又在哪里？
　　张民选：在回答"方位在哪里"之前，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新世纪的头十年中，世界各国对"公平而卓越"的基础教育形成了哪些共识？我梳理了一下主要包括八个方面。
　　第一，对教育公平的理解更加深刻。当我们谈到入学机会公平的时候，并不是简单的"有学上"就体现公平，而是全民的、全纳的教育。在《上海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中所提出"常住人口"概念而非"户籍人口"正是基于这样的用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从促进社会融合、保障基本人权出发，特别要关注处于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儿童的教育，包括残疾儿童、家庭贫困儿童、单亲家庭儿童、少数族裔子女、移民及客籍工人子女、母语为非本国通用语言儿童等群体的教育状况。学校要消除歧视，不排斥任何人。这种"全纳"的理念非常深刻。如果我们的教育依然只面向"上海户籍学生"，那么试想20年后，这些非户籍学生会因其受教育权被剥夺而在成年后对社会产生不满。世界各国已不乏这样的先例。因此，这把"公平而卓越"的质量尺子第一维度就应该是全纳的。
　　第二，提高所有人的学业成就。所有孩子所受的教育应达到有一定社会标准和质量。一般来说我们评价学业成就时往往存有一对矛盾，要么高分低能型，就是学了很多知识却无法运用到工作中；要么学生有能力自我表现，但所学知识不够。PISA测试创造性地提出了"素养"的概念，明确亮出了一把具体的、希望全体学生达到的尺度。也就是说所有孩子无论富裕还是贫穷、移民还是本土，都必须达到的基本素养。OECD对"素养"作了明确的界定，就是在已受到的学校教育中，将所学到的知识技能运用到社会生活环境中的能力。也就是说，要解决在社会生活中所面对的实际问题。确立"公平而卓越"的新标杆，就是要把所有学生在一定范围的素养培育放在重要位置。
　　第三，普及的教育不是廉价的，而应当是更加均衡的教育。UNESCO前总干事马约尔指出：全民教育、均衡教育并不是低质量教育的代名词，"无论如何，重要的是避免让不利人群接受廉价教育""全民教育的目标是增加所有学习者的知识、发现所有学习者的潜能、提升所有学习者的能力"。如果学校的土地和校舍面积、安全和资源配置、教师的专业化发展程度和课程的可选择、个别化教学等指标上达到一定的水准和要求时，这种均衡、普及的教育一定比一位老师在粉笔黑板的简陋教室里同时面对50个学生上课的情况花费的成本高。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普及就是廉价，普及一定是需要高质量的。
　　第四，终身发展的理念。是不是所有学生通过PISA测试所具备的阅读、科学和数学素养都达到了社会要求后，教育的目标是完全实现了呢？不是，我想还要有利于学生潜能的发展。上海的《规划纲要》中提出了"为了每个学生的终身发展"理念，就是要让每个学生的潜能得到发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要求孩子达到共同素养标准同时，忽视了让孩子个性得到发展，天性得到充分释放。欧美很多国家都提出，人是有差异的，要予以充分关注。比如，英国在《每个孩子都重要》中重申，一是每个儿童都是独特个体，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优势（多元智慧）；他们的身体、情感和智力上的发展和成熟都有其自己的速度和节奏、方式和契机。二是儿童从出生起就不断地与环境发生相互作用，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儿童是自己学习的主人"。三是除非儿童自愿，否则任何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做法都将有损于他们的创造性。为什么英美等国在90年代提出多元智慧，就是基于每个学生有不同的智慧才能这样的认识。学生的成长节奏不一样，学习方法不一样，触发其主动学习的时机等都不一样。因此，我们应该关注的，要不断地为学生创造条件。
　　第五，"学会共同生活"的国际理解成为基础教育的新内容。我们所处的生活学习环境已经越来越国际化，假设一所学校告知家长不再开设英语课，我相信这所学校肯定既招不到学生，又会流失现有的学生，国际化已经悄然来到了我们身边。我想对国际理解教育的需要首先来自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在农业社会，人们生产生活的半径就是一个村落、一家祠堂和一亩三分地。到了工业社会，大机器生产和都市城镇给人们带来了工作和就业的机会，于是"城市化"就成了世界发展的大趋势。当人类进入知识社会，现代交通和网络技术的发展，骤然缩短了人际间的时空距离。一方面，各国在教育本国国民时越来越多地传授来自世界各国地最新知识和经验；另一方面，日益变"平"的世界为人们跨出国门学习、工作提供了方便。于是，也就有了"地球村"、"全球化"、"教育国际化"的概念和"国际化人才"培养的需求。
　　今日孩子的未来将会与全球联系在一起--他们想要的知识也许可以在上海、在巴黎获得，而他们聪明才智的"用武之地"则可能在纽约、在硅谷，或者在地球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这就是说，他们汲取知识、运用才能的过程将不再局限于地球上某一个不变的地点，他们的生产生活也不再局限于一国一地。他们也许就职于某家跨国公司，他们也许要到另外一片国土上工作。他们的产品销售对象可能不是本国的顾客，他们设计或生产的产品可能是为了其他国家的百姓。全球范围的求知、工作和生活需要让我们的孩子从现在起就了解和尊重世界各国的民俗和文化，从现在起就学习与不同国家的人民交流合作，从现在起就培育宽广的国际视野和胸怀。我想国际化绝不是相互残杀，而是相互共处，学会共同生活。
　　第六，责任意识让教育拒绝平庸。最早提出"拒绝平庸"命题的文献是美国教育部专家委员会在1983年发表的报告《国家在危险中，教育改革势在必行》。该报告惊呼："我国社会的教育基础正在受到日益增长的平庸潮流的腐蚀，它威胁着整个国家和人民的未来。"该报告还列出一系列数据，它提醒部长，美国在倡导"机会均等"并实现了教育普及以后，至少出现了16种令人担忧的"平庸"现象，并深切地担忧："美国以往各代，在教育、文化和经济上的成就都超过它的上一代。一代人的教育水平不能超过、不能与父辈相提并论，甚至还达不到父辈的水平，这在我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因此，我强烈感觉，应该培养学生的责任感、荣誉感和勇敢精神，且相信人们会逐步认识到这样的问题。今后的道德教育中，这些应该成为抓手。
　　第七，技术越来越受到关注。人们日益感到技术、技能、能力都是连在一起的。这些都将直接转化成生产力，科学要通过技术转化为生产和产品。2008英国发表教育白皮书《世界一流的技能》，再次强调"技术课"的"国家课程"地位，并将多种技术、技能课程确定为"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科目和"高级水平普通教育证书"职业技术课程。越来越多的国家感受到技能学习有助于促进部分学生抽象思维能力发展；有助于激发部分学生对学科知识的兴趣；技术技能更容易使部分学生获得成就感。那么哪些是重要的技能？解决问题的技能和能力是否能够培养？没有现成的答案，能否科学的评价就显得更难了。目前PISA组织正会同十几个国家的教育家、科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对此进行研究，大致可以化为20多种能力要素进行能力测试。2003年PISA进行的是纸笔测试，2012年就将进行计算机仿真测试。在关注如何传授知识的时候，技能非常重要。能力还不止是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创新能力、批判性思维，都是联系在一起。为此，2006年美国《国家创新教育法》确定了国家科学基金会提供拨款，在全美500所高中和500所小学或初中实施基于创新能力和技术技能的体验式学习项目；2008年美国公布《国家竞争法》将"技术"提到首要地位。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第八，培养终身学习的能力和态度。未来学家告诉我们，未来可以确定的就是它的不确定本身。20年前，你会想到买车吗？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和变化的内容越多，要处理的问题就是不断变化的，不能期待把所有知识都学完都掌握，要不断地乐于学习，在陌生环境之下有积极态度去学习，非常重要。

　　《上海教育》：上海基础教育应该在世界的坐标系中找到自己，那么面对未来教育发展的八个趋势，我们上海基础教育的定位在哪里？
　　张民选：我们可以根据PISA测试，找到上海基础教育一个视角的定位。在最基本的阅读、数学、科学素养方面，由于大量时间投入，我们的成绩还不错。那么是不是只有这三种素养呢？如果当解决问题的能力真正成为可以检测的素养时，我们行吗？2012年PISA的测试将检测财经素养，我们行吗？这些都是未知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们是以牺牲学生"愿意学习"为代价，如果我们还是看到6月8日高考结束后烧课本的情形，那么我们仍然是要不断反思教育本身的。我们有必要让数学成绩那么好吗？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一些时间精力，把原来做120道数学题的时间腾出20道来培养学生其他方面的能力呢？甚至是不是可以再拿出20道做题的时间给学生补充睡眠呢？
　　当然，我们也必须理直气壮地正视上海的基础教育的确有值得骄傲和自信的地方。比如政府通过各种渠道和各种办法改造薄弱学校，实施达标工程，促进教师流动，让每所学校都成为优质学校，这种促进均衡的做法可圈可点。再者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也在不断改变着教育，我们的教育工作者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对美国、英国、日本等各国教育思潮和教育家理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了解。坚持不同生涯发展阶段的教师的在职培训和庞大而缜密的教研组系统，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和值得总结的地方。这些都是让我们更自信的理由。

　　《上海教育》：概括起来说，PISA测试给您带来最深刻的体会是什么？
　　张民选：最深刻是两点，自信与自省。全球第一的成绩让我们可以更加自信地去大胆改革，可以去思考学生的负担是不是该更轻一些？同时也让我们更多地去反省，如何培养学生的责任感，如何腾出更多的空间给学生自主发展？上海的基础教育从PISA视角看已经进入了世界先进行列，但我们要为每一个学生终身发展奠基，要让每个孩子的潜能得到发展。实现这个目标的可以探索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改变教师的培养方式，促进教师的专业成长；如何更好的培养校长；如何加强政府的问责，把办好每一所学校作为政府的责任；关注脑科学等前沿的教育科学理论；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从而不断探索实现公平和卓越的对策与途径。
最后，我想说的是PISA这种评价，不是为了选拔优秀学生，而是为了影响我们的政策设计。同时，参与其中后，也让我们在深感差距的同时认识到科学的评价是怎样进行的，一定要有多元的理念，在这样的理念下形成跨学科的研究团队，这方面我们的距离还很远，所以PISA让我们再次开始新的学习。
　

（发表2011年3B《上海教育》“上海市基础教育工作会议专刊”。发表时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