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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己有居”纪事 ( 返回 )
文/董少校
读到《若己有居文集》,我始知道“若己有居”是潘文彦老先生寓所的名字。中国文人大多有自己的居室名,随意想来:如清人袁枚的“小仓山房”,因为地处南京小仓山;纪晓岚的“阅微草堂”,其意很显然是草野之人小中见大;近代的如梁启超的“饮冰室”,或是用冷静的头脑观察世界;当代高僧弘一大师在上虞白马湖畔筑有“晚晴山房”,因为他爱李商隐的诗“人间爱晚晴”;丰子恺先生的堂名称为“缘缘堂”,是由于他信佛,一切随缘;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称自己的书斋为“梓室”,谦称自己是个老木匠;艺术家钱君 匋的“午斋”也叫“抱华精舍”,显然是在这里创作人世间的美的精品。潘老先生用“若己有居”来命名他的居所,文字很浅白,又似乎有点怪,明明是自己购置的房产,却称之“若己有”,其中深层次的含义究竟什么?真的不甚了然。可能跟佛教有关,我自知修为很浅,也无从揣摩。 “若己有居”地处昆山城北,从他在文字中的描述可以想见,这里依山邻水,草木繁茂,书香浓郁,是个安居的所在。自然也非常令人神往。平时,潘老住在上海北京东路一处石库门老房子里,闹中取静,我曾前往拜访;国庆期间他在“若己有居”小住,学生弟子们结伴前往看望,我也有幸躬逢其盛,私慰欣慕之情,终于得以一识“若己有居”真面目,并解开盘绕心底许久的室名由来之谜。 这天是2011年10月2日,我搭潘老学生王水桦的车去昆山。她1984年受教于潘老师,二十多年了,一直和老师保持着亲密的联系,现在是一名录音设备工程师。她的孩子在加拿大读大学,出国之前,还专门去向潘老作别。她爱人李先生毕业 于复旦物理系,也是工程师,他一边驾车,一边意味深长地慨叹:“潘老先生学养深厚,待人谦和,心地善良,像他这样的人,这个社会真是不多了。每次和他交谈,都受益匪浅。”我深有同感,说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老一代学人的影子,人品学养俱佳。车子从延安路高架转外环,半小时后上沪宁高速,续行半小时从昆山出口下来,再在昆山市内沿长江路、萧林路、水秀路前行约半小时,到达天下一家小区。便是“若己有居”所在地了。 今天,潘老全家都在,除了他们俩老,还有儿子宜冰、儿媳吴女士及孙女阿信。平时他们在上海分住两处,“若己有居”常年由一位女工打理。潘老偶来昆山,著文会友,放松身心,别有一番意趣。他说:“当初想每个周末和假期过来,静心写一些东西,实际上做不到。孙女上初中后,来得更少了。”潘老曾在这里接待世界佛教僧伽会副会长广范法师、秘书长慧雄法师等佛教界名流,社会著名人士美藉华人严宽祜先生和夫人也曾到此作客。 与我们同时到达的是来自宁波的徐剑佩先生和他的儿子。徐先生是特级工艺美术师,四十多岁,个儿不高,但人很精神。他精研历代佛像造型,曾赴陕西、山西等地考察自晋至宋辽的佛教文化重要遗迹,对佛学也很有研究。徐先生在宁波开设仿古工艺美术公司,曾经接受美国、日本、新加坡、印尼、菲律宾等国的订单,在国际上有很高的知名度。他的儿子刚从浙江 中国美院毕业,即将赴英国深造,有意继承父业。他们父子今日清早从宁波出发,驱车300多公里,特来为潘老贺寿。从徐先生对潘老的尊敬及举止熟托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进入一楼客厅,见到“若己有居”四字匾额挂在东壁墙上,是书法家卢前先生手迹,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的叶瑜荪先生精刻,正像书里照片显示的那样,朴厚而又庄重。潘老带大家上二楼。书房朝南,足有二十平米,移开玻璃门是较大的阳台,室外空气清爽,桂花盛开,馨香馥郁。书房靠北墙有一排玻璃门的书橱,存放各类书籍满满当当,橱顶摆放着一只铜雕雄鹰,和一件唐三彩的马。书桌很大,椅子背后的东墙上有一幅《金鸡报晓》立轴,是徐悲鸿的作品,潘老说:“这是水印木刻,真迹怎么敢挂在这里!原来挂过程十发的《钟馗》立轴和钱君 匋的对联,考虑到安全,都带回上海了。”紧靠《金鸡报晓》立轴两侧,挂着一副潘老自撰长联,由书法家杨胡生行草写成,联语是:“劫后老屋已成灰,只剩得半垣墙、一抔土、两行泪、几缕旧梦、无限惆怅;今日新居自道好,最喜是三本蕉、五树柳、百竿竹、万朵金桂、满架藏书。”联句工巧,内含之意,潘老没有说,我理解下联就是明摆着的眼前情景,至于上联就不那么了然,但想到六十年变迁,看到潘老身上的文人气息,我大致也能估摸到几分。书房里各种家具都由花梨木和鸡翅木制成,四下荡漾着一种古色古香的韵致。书桌对面墙上,挂着斗大的四个字“宁静致远”,上款写文彦先生正,下署钱绍武先生的大名。潘老说:“我并不认识钱先生,这幅字是通过钱先生的学生、上海大学美术系主任唐锐鹤教授代为求得的。”潘师母的书房也在二楼,北向,十几个平米,家具和书橱全是黄花梨木料,做工很是讲究。壁间挂着潘老自撰的对联:“五树垂柳一泓水,四时风光半山云”,绵绵诗意尽在其中。 十时过后,客人们陆续来了,都是潘老早年的学生,有的到楼上和潘老叙旧,有的在客厅跟宜冰兄聊天,有的去花园里散步。今天,潘老送给每位客人一册《留云十方》,是嘉定云翔寺的图文集,由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和上海画报出版社联合出版。照片大多出自摄影名家许志刚先生之手,释文都由潘老撰写,内中文字兼顾照片画面,又都契合佛理,可以说珠联璧合,十分精彩。学生们围着潘老,听他讲解图片和文字里的关联,正像在校园里,一群孩子簇拥着老师。近期潘老在思考宗教(特别是佛教)与哲学、科学之间的关系,已写成万余字论文草稿,他交给我一份,同时还说,文稿尚不成熟,接下来要继续进行大的调整,修改三四次,加以完成。 “若己有居”购置于1995年,位于昆山北麓,城市近郊,显得清净,现在则已属成熟社区。一位客人说:“这是真正的独栋别墅,楼宇建筑和花园差不多占地一亩,现在别说是城里,就是在农村,也不会批建这么大面积的房子了。” 花园东边邻河,另外三面是冬青篱笆,没有砖墙。大门向西开。花园西南角栽有三棵硕大的芭蕉树,叶片碧绿肥硕,着实牵惹人的目光,下边摆着一把白色长椅。听说,以前是秋千架,后来吊索出了故障,怕不安全,拆除了。楼下南面门厅正对着紫藤架,架上紫藤长了十多年,藤老茎粗,顶上已成亭亭华盖,下边配有大理石桌凳。沿着鹅卵石小路,蜿蜒向东走,绕过桂树,可见园地东南角拥着一簇茂密的竹子。旁边就是东侧小河了,河面覆盖着一层绿色的浮萍。河成南北走向,沿河是一排木栅栏,旁边栽着一种叫茑萝的攀援植物,开了喇叭形的小红花,花藤攀援在石榴树和栀子树上,纤细小巧,可以让人悟到生命活力的存在。海棠结了绿果,晶莹剔透;几棵柳树垂到河面上,似乎代表着“若己有居”的友好和善,亲吻院落以外的世界。园东北一棵高大的香樟,据说是潘家置房之初,亲手栽下的,是园中最高的植物,见证着这里的历史,磊落光明。大樟树下有茶几和四只瓷凳。回头看房屋东墙,已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秋来显出墨绿色;低头看草地,细密的小草,变作一张松软的绿毡。 这是都市里的田园,自成自在的世界,又与天地融为一体。漫步其中,我不由想起成都的杜甫草堂,花香和书香陪伴着主人的生活,精神上应是富足的。如今人们生活变得现代化,有了冰箱、空调、电视机、小汽车,这里主人与自然为伴的那份心意却恒久如斯,不因生活设施的发达而有所改变。置身这院落,仿佛可以感受到主人的风格,深爱着平凡的生活,心质宁静淡然。 大家为庆贺潘老八十大寿而欢聚一堂。来客总共近二十人,大部分来自湖州,最小的刚刚三岁,是蔡先生的外孙,算来已是第四代。“文革”后潘老师在嘉兴师范教书,与他们结下师生之缘。如今学生们各有发展,有的当校长,有的做老师,蔡先生现在是湖州市政府人事局长,有的成了名盛一方的大款。钱根兴先生早年受潘老指教,事业日渐发达,先是在北京发展,现在从事证券工作,仍然和恩师往来频繁。潘老知道他喜爱美酒,特意把珍藏的茅台拿出来,款待大家。钱先生深有感慨地说,“如果当时没有遇到潘老师,很难想象后面的路会怎么走,可以说潘老师直接影响了我的人生选择和走向。” 寿宴摆两席,大家边吃边聊,席间气氛轻松融洽。蔡先生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次带着一群干部出游普陀山,进了寺庙,别的人又跪又拜,他很不以为然地说“:我是不信这一套的。”结果到晚上他便上吐下泻。虽说分析过来有吃海鲜、下海游泳等多种原因,但他心里还是对佛教多了一份敬畏。潘老说:“修建寺庙是好事情,拜佛也是好事情,可以培育人们的善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是佛教本质属性的要求,诸恶莫作是消极的,众善奉行是积极的。比如官员拜佛,他心里有所敬畏,不做或者少做有悖良心和对不起人民的事,这就很有好处。” 桌上有八只冷盘,色味俱佳,过后上热菜,有清炒虾仁、黑椒牛柳、清炒蟹粉、红烧肉、豆豉鲍鱼、红烧鳗鱼、炒青蟹、清蒸鲈鱼、大闸蟹、鱼翅羹,过后还有菌菇汤、花卷和炒面,真是丰盛极了。酒也有好多种,吴女士把今年刚买来的西班牙酒、自酿的意大利水果酒和20年陈的轩尼诗XO都拿出来,款待宾朋。潘老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自己倒喝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难怪有人说:“茅台这东西,喝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喝。”本意是说社会上的公款消费、送礼行贿之风,用到潘老这里,居然也完全适用,他没有饮茅台,自始至终,只饮杯子里的轩尼诗加白葡萄酒,再也没有添加,很是自在。 我与潘老同席,静静地吃,静静地看,静静地听,深深地觉得他古道热肠,和学生们亲密无间。他对价钱昂贵的茅台酒不置一词,仿佛那是辣酱小葱一样的寻常之物;对他家女工做的红烧鳗鱼,倒是大加推荐,说这是他们家的招牌菜。宾客们吃得尽兴,没有受一点拘束和勉强,感觉十分可口,美味无穷,现在回味,仍有妙趣。 有人问今日寿星,年龄是实岁虚岁,他说“:按一般的理解,是虚岁。但按照佛教的说法,人是因缘和合而生的,生命从受精的那一刻开始算,如此说来也是实岁。”座上嘉宾尽皆叹服。 大家吃到八九分饱时,举杯动筷不由变慢,聊天却多了起来。潘老讲起他早年的一些经历—— 我小时候家境清贫。祖上经营南北货交易,创过一番事业,留下村子里最大的屋宇,企业大多在外,农村只有不多几亩土地,后来分两房,又分三家,传到我们是第四代,兄弟八个,家长已经不堪应付,左支右绌。但穷归穷,却遵守政府法令,决不做有违社会公德、有违良心的事,家长对我们的教育也是“做人要奉公守法,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正正派派,努力上进”,这就是“清”。所以,我们兄弟共八人,以及我们的下一代,没有一个搞歪门邪道的,个个都是正派人。我读到小学毕业,就无法再读下去了,家里供不起。班主任老师说,你去考师范吧,那不用学费。当时经济普遍不景气,穷孩子也多,大家都去上师范。虽然考的人多,我还是录取了,榜单上总共取六十人,我是第三名。在慈溪县立简易师范读了三个月,终究因家庭困难,连吃饭的费用也供不出来,只得辍学,到上海的药店去做学徒。那年,我十五岁。 在药店里学徒期间,生活当然是很艰苦的,干的活最多,从早干到晚;地位最低,人人都可以差遣;得到的报酬最少,大约折算到现在,每月所得五元人民币,买一块肥皂,在马路边的小摊子上剃一个光头,给家里寄一封平安家书,就身无分文了。但是,我毫无退回去的念头,家庭的教育是“男人必须历练,否则,怎能立足于社会”。我先后用了三年半的工余时间,自学了初高中全部课程,1954年以同等学力考入交通大学自动化专业,五年后分配到江西。那时候是只有分配的,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先是派到九华山钨矿,矿长指给我看,他们用的还是最原始的十字镐和畚箕;于是又被改配到赣州江西地质学院,教矿山电工、坑道支 柎、理论力学,后来教大学物理。我想调回上海,几乎没有可能。从江西出发到上海,途中十九小时,离终点差一小时是嘉兴,我就设法调到嘉兴,离上海很近了。结果阴差阳错,“文革”期间去了王店中学。学自动化的我,种瓜得豆,就这样当了一辈子教师。 “文化大革命”起来,我就被打倒了。什么罪名呢?“反动学术权威”,我心里想,我哪里是权威,他们“抬举”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被打倒后,我到农村干农活有三个月,又回到学校里做泥工,抹石灰、水泥,这些活我都干得不错。那年,我三十三岁。 有阵子,上面吹下来“阶级斗争”的风吹得紧了,我被红卫兵中的一派关在操场边独立的小房子里。当天晚上,有人敲窗门,我打开一看,一个黑影回身走得很快,窗框上有两个月饼,这是好心的学生知道我当天没有吃晚饭,特意带给我的。谁知我这个人不吃甜食,如果丢掉,被他们发现,给我送月饼的人肯定挨打,我也得挨打。这两个月饼,我吃得下也吃,吃不下也吃。半夜过后,又有人过来开门,那是红卫兵中的另一派,跟我说:“他们的一派明天要斗你,我们知道你没问题,但不要吃眼前亏。你快一点跑,把包带上,不要从这边大门走,操场的围墙有一个破口,从那里出去。”我就逃跑出来,绕道杭州、苏州,返回上海,在外两个多月,当起了逍遥派。重新回到学校时,放我走的那派上来就冲着对我说:“你是逃掉了,把窗棂都弄断,他们那派还说是我们派放的。”其实呢,真是他们放了我。他讲给我听,我懂了,另一派来斗我,我当然说是我自己跳窗逃跑的。 “文化大革命”很残酷,但也实在荒唐,事后想起来,还有点滑稽的事。他们在大会上批斗我,说我是反革命。一般的批斗对象,低头弯腰,不敢大声说话。我却反问道:“解放前,我才十五岁到上海当学徒,是历史反革命吗?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动组织,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又现在反了什么?”主持人冷不防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答不上来,台下学生哈哈大笑。这时有人对主持者耳语一番,他便装模作样地说:“什么反革命你自己知道!再不老实,晚上小心点!”大家都知道,这是威胁。大多数受蒙蔽的学生也知道,这是在有意整人,哪里是什么反革命。我心里清楚,就是阶级成分划定的“原罪”在作怪。 又有一次,斗支部书记,说我是他的业务骨干,令我陪斗,胸前挂着牌子,站在旁边。面对眼前大操场里坐着一排一排的学生,整整齐齐,我忽然想:“这是人,人的思想受到政治强力的控制。如果是猴子,能坐得如此整齐吗?”忍不住想笑,却又不能笑,就用手捂着嘴,不断假装咳嗽。又有一次,他们让我回答问题,我根本没听见,因为我心里正背着古文,“江流有声,断崖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其实,我的心里从根本上就没有认真过,这是人生的不幸的遭遇,而我的游戏人生是一种活法。遭遇是环境,活法是心态。1966年到1976年,“文革”十年荒诞而又残酷,就在折磨中度过,这是宝贵的光阴,这是生命的组成部分。王店中学总共55个教工,被打倒的和靠边的就有29个,结果呢,真正的“反革命”一个都没有。这个情况,是不是很可笑?偌大一个国家,竟会上演如此荒唐的闹剧,全体人民都卷入莫名其妙的大悲剧。 人到了老年,就是想求真。前年,我出了一本书叫《若己有居文集》,下一本不久也会出,叫《若己有居文存选》。“若己有居”的意思呢,“好像”是自己有的居室。以前没有私人的房子。我教书那时候,工资极低,中国教师的工资在全世界是最低的。穷到身无分文的日子,一个月有20多天。吃不饱的日子有好几年,饿到走路抬不起腿,我老伴——那时不老,才20多岁——患浮肿病,凭医生处方可买半斤黄豆粉,充作营养品,怎么还会有自己的房子?居住的是民间租屋,是临时性的,“好像”自己有,不是实有。初到王店时,知道那里有个“曝书亭”,是清初大文人朱彝尊的归隐之地,我就请朋友金石家张用博先生刻了一方章,“曝书亭畔人家”。但我想离开王店了怎么办?就给自己的居住处冠名“若己有居”,也请张用博先生治印留念。张先生是金石家书法家来楚生的高足,书法金石造诣很高。后来,我的工作调到嘉兴,或者回到了阔别30多年的上海,住的也是政府经租房,仍然沿用“若己有居”。那时代,人们若要买房子,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文革中,轻则批判,重则上纲上线,送去劳改。现在你们的房子是你们自己的,这里的房子是我的,我的居所还是沿用“若己有居”。因为用佛教的观点看世界,一切都是“空”,这个“空”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实在。今天是我的,明天还是我的?世界的一切都在变,人有生、老、病、死,物有起、变、异、灭,世界也是成、住、坏、空,佛教的观点是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变动不居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根本没有永恒的我。《金刚经》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这里的第一个佛法是假观,第二个佛法是空观,第三个佛法是中观。借此观点,便可以说,这里是我的居室,即非我的居室,是名我的居室。所以就不应该执着地认为这房子是我的,现在住着,用中观看法,还是叫“若己有居”好。 现在有了《物权法》,保护了私人的财产,包括你的企业,或者工厂,张春桥称之谓“资产阶级法权思想”。苏联那时候怎么样,历史有记载,杀掉了大部分资本家,少部分逃到中国来,叫“白俄”,他们是从肉体上消灭资产阶级。北欧的社会民主党,属于马恩思想体系下的一个派系,就是被列宁骂为修正主义的伯恩施坦,他们提出应该是消灭无产阶级,都成为有产阶级。今年夏天,我和老伴一起去北欧四国旅游,他们那里的观点,就是没有无产阶级,大家都富有,共同过好日子。共同过好日子,应该是人类的终极目标,文革中的口号是“越穷越光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宝”,你们说怪不怪?现在,时代又变了,邓小平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最后达到共同富裕”,这叫做“拨乱反正”。你们每个人家里有房子,我去过好几家,还有自己的小汽车,今天就来了六辆,都是有产阶级了,我也是有产阶级。这与佛教所说的“空”的观点没有矛盾。佛教的哲学不是唯物论,也不是唯心论,更不是唯神论,佛教是缘起论,缘起性空,万法唯识。把佛教归为“唯心”,那是没有研究过佛教的人一种很浅薄的不负责任的说法。佛教里有“空宗”和“有宗”,就是《圣教序》里说的“空有之论,或习俗而是非”。说明唐太宗已经知道,我们的文化呀,正在江河日下! 潘老的谈话,分明带有老一辈文人的风采与意味,虽然他八十岁了,依然思维敏捷,叙事说理无不透出他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和独立的见解。他常常以佛学的观点论述人生,就会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但同时,他又会很认真的分析当下的生活,让人感到既入理,又入情。说到奇妙处,他又会运用科学的原理剖析眼前的事—— 牛顿的惯性定律说,在没有外力作用下,物体只能保持它匀速直线运动,若以此来观察股票市场走势,现在正进入下行通道,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就很难改变它继续下行的态势,这就是惯性。惯性就是习惯性,本质就是惰性,人的思维一旦进入惯性的“道”,就再也不可能有创造发明了。你们不知道全民搞运动的时代吧?所谓大跃进运动,全民炼钢运动,种田搞放高产卫星运动,主要是搞人斗人的运动,结果当然是失败得很惨。现在惯性思维还在,开奥运会,就搞全民奥林匹克运动,办世博会,就搞全民世博运动,没有脱出这个框子,这就是惯性。再说,牛顿的世界观是保守的,物质不灭,质量守恒,能量守恒,这些观点所取的系统是一个保守系统,物理学中将地球引力归为保守力。但热力学第二定律就指出,能量流是不可逆的,今年诺贝尔物理奖三个得主都指出宇宙正在加速膨胀,也是不可逆的,熵增加原理就明确认定这个总方向。用熵增加原理的观点看世界,比牛顿的观点进步多了。人生也是不可逆的,返老还童只是无稽的祝愿。历史也是不可逆的,人类还能回到原始的穴居时代?从野蛮到文明是总方向,不可逆。 当潘老说起这些的时候,他说得认真执着,有棱有角,决不敷衍搪塞,草率了事,这也可想见,当年他在执教这批学生时的严谨与认真。所以,蔡先生说:“潘老师当时教我们《大学物理》,后来我们又集体参加中央电视大学的《普通物理》考试,全班通过,70%的学员成绩在95分以上。”在座的他们同学,都心悦诚服,面露喜色。 潘老童年清贫,仍觉得快乐;青少年时刻苦努力,坚韧不拔,才有如此扎实的学问根底。他说:“上大学的第二年,从反胡风开始,就隐约觉得有一只无形的罗网,覆盖在自己的头上。由于祖上曾经富甲一方,时代变迁,成为‘原罪’,实在是只有几亩土地,庄稼收上来不足一家子半年口粮,却在运动中划为地主,致使已经贫穷了的后代,一辈子遭受压迫。被胡乱贴上政治标签,好像《水浒传》里的罪犯,脸面上刺了金印,一辈子都是贱民。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正式取消贱民籍是清雍正下的诏令。谁知300年后,又重新起用,所使手段,无论是普遍性、广泛性和残酷性都达到历史之最。”只见他话锋一转,不无幽默地说:“现在,阶级斗争为纲的紧箍咒,已经烟消云散,若仔细一查,马克思根本没有说过‘阶级斗争为纲’的话,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而任意杜撰的。还有极其荒唐的说法:‘知识越多越反动’,拨乱反正的意思,说明过去的那一套是乱说。历史走了弯路,其祸殃少说害了三代人,前一代遭了飞来横祸,我们一代深受一辈子压迫之苦,下一代遭受没有文化和道德沦丧之害。这些劣迹糟蹋了中国,最严重的祸害是束缚了人的自由的思想,直到僵化、奴化,这是没有疑问的。我现在老了,总想知道人生的真谛,所以我信佛,都说人老了是夕阳红,我的夕阳有一点红吧?你们这么多人来,夕阳不红也就红了!”大家由衷的开了笑颜。潘老对曾经受过大苦,曾经遭过大罪,都淡淡的看成了过眼云烟,他回顾的口吻,是如此淡泊,如此平静,好像在讲述他人的故事。老年求真,他能够清楚地记得,因为在心里印象深刻;无怨无恨,因为学佛人可以放下一切烦恼。从这些散淡的讲述中,可以看出潘老年轻时的勤奋和聪颖,以及心胸宽大的人生智慧,与世无争。 两桌的宾客一起举杯,祝愿潘老师身体健康,笑口常开。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半。大家在“若己有居”匾额前合影留念,随后陆续离去。天上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落在出门送客的五个人身上。 不用说,这是一次异常愉快的访问。虽然来宾众多,却忙而不乱,整个的迎来送往、参观、用餐都井然有序,谁都觉得受到了优待。一家人和和美美,齐心待客,特别叫人欢喜,尽管人口不多,却显示出一种大户人家的雍容气派。这种家风自然是与作为灵魂人物的潘老的文化层次分不开的。他那么谦和,那么慈祥,为聚会赋予了一种别样的内涵和韵味。 待到春来天暖,墙上爬山虎变绿,紫藤花开满架,“若己有居”一定是另外一番样子。我回到上海,坐在家里,一面细细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祈愿潘老健康长寿!一面又对下次的拜访充满期待。
2011年10月3日 (作为《若己有居文存选》序二登载。2014年6月印制)
昆山若己有居掠影,2011年10月2日
潘文彦在上海嘉定云翔寺讲学,2011年11月5日。(收入上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