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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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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啤酒可乐矿泉水,火腿炸鸡八宝粥。来,来,来——”服务员推着小车,来来回回在过道里游荡着,叫卖声始终没什么变化。董西点向他看了一眼,觉得小车前头的花生米似乎少了几包。他对这服务员的声音很敏感,每次听到了都会回头来看一看,就像巴布洛夫的小狗听到铃响就要吃饭一样;不同的是,西点对他和那小车上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只是看一看而已。

这是一辆没装空调的慢车。外面太阳火辣辣的,尽管隔着玻璃和帘子,热气还是弥散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顶棚上一排电扇在呼啦啦地吹,可是它们并没什么用,反而让人更加烦躁。车上很空,有几个年轻人在打牌,更多的乘客是在打瞌睡:仰着的也有,趴着的也有,躺着的也有。西点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把头伸到帘子里,望着窗外的景致。

上午,西点把两大纸箱行李托运回家乡去了,另外的一个大箱子、一个大背包和三个小提包都带到火车上。那就是他的家当。十一点零二分,火车开动了,西点离开了相伴四年的浦口镇,开始了新的征程。四年,说过也一晃就过了,可回想起来,这还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毕竟,人生没有多少个四年。小镇珍藏着他的青春,也带给他永难忘怀的金色回忆。如今,他就要去另一座城市了,他要去上海了,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西点清楚地记得,2002227日,为了一个姗姗来迟的面试,他第一次到了上海。那天正是他跟国信证券苏州分公司约定签合同的日子。为了得到沸点投资的工作机会,他把国信拒了,尽管另一只在不远处奔跑的兔子还没抓到手。沸点在上海,而他喜欢上海。

对,喜欢上海。

是因为“世界看东方,东方看中国,中国看上海”那句口号的感染,还是因为浦东那片改革开放热土的召唤?是因为共产党在这里有了光荣的开始,还是因为书城、博物馆、美术馆都算亚洲一流的荣耀?不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西点就听到了关于这座城市的传说和故事,从老师、同学、朋友还有媒体那里了解到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他渴望在上海工作,在上海生活。

那天时间很紧张,笔试和面试接连进行,走出思创大厦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西点哪里也没逛,离开公司就径直奔向火车站,回到了学校。和上海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这样的,他的脑子里留下了关于上海的零零碎碎的印象:林立的高楼,飞驰的地铁,拥挤的人群,盘旋的高架……他想,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

“小兄弟麻烦一下,现在几点了?”西点感到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移走布帘转过身来,看到身边的胖大嫂正望着他。她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还迷迷糊糊的。“哦,”西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向大嫂笑了笑,说:“一点五十三了。”大嫂舒了口气,使劲挥了几下蒲扇,自言自语道:“快到啦!——年轻人可真是精神好,不怕热又不怕累。”说罢又倚在了靠背上。董西点额头上汗涔涔的,厚厚的眼镜上也蒙了一层薄雾,却仍像没事人一样,难怪大嫂会觉得奇怪。

手机上有一条新的短消息,西点便赶紧读了一遍。是阿汤发来的,他问火车会不会晚点,还说他已经在西南出站口等着了。西点回复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到时候见。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变快了。

火车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在奔驰、奔驰,把一条条小路、一道道水沟都抛在了后边;车轮和铁轨的撞击是它冲锋的节拍,雄壮有力。大二那年暑假西点去黄山玩,他还在火车上拿出本子,对着窗外的景致画速写;可现在却没有动笔的心情了,他只想把沿途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印在脑子里。火车真好啊,轰隆轰隆的声响是强劲的进行曲;夏天真好啊,火热的太阳带给人高亢、激昂的情绪。西点仍旧望着窗外,看到一棵棵树在列队欢迎他的到来,树梢上飘动的塑料袋也在向他招手。

西点还记得,寒假回家见到夏冰清的时候,她曾劝他到广州去发展。夏冰清是他的老同学,在广州医学院从专科读到了本科。西点当然知道广州的好处,它和上海一样经济发达、发展机会多,和上海一样有机场、有地铁,而且它在几百年以前就蔚成规模,有着比上海更丰富的传统资源。夏冰清说,毕业后她想读研,然后留在那个城市。她很喜欢广州。西点想,就好比北京、西安各有各的好处,每个人也都会有适合自己发展的地方——你喜欢广州,我喜欢上海,还有人喜欢拉萨,或者三亚、哈尔滨等等,不一而足。或许,那是一种缘分吧。

董西点离浦口镇越来越远了,离北方那个叫董家庄的小村子也远了。他想,他一定能够在上海开创一项伟大的事业,成就一个幸福的家。如今的他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相信,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他的人生会辉煌灿烂,董家庄的人也会为他感到骄傲。

一无所有?西点摸了摸立在座位上的吉他,想起了一个星期之前的那次狂欢。临近毕业了,他第一次登上了学校大礼堂的舞台,用主音吉他手的名义。在电吉他和架子鼓的伴奏下,电机系一位学友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那是一个不眠的夜晚,西点为几天后的别离感到忧伤,也为新征程的开始感到无比的振奋;在台上台下共同的喧嚣的包围中,他觉得他是物质上的贫穷者,又是精神上的大富翁。

哐嘡,哐嘡,哐嘡。今天是浦口大学2002届本科毕业生最后离校的日子,也是美国的独立纪念日。西点想,这时候美国人放假了,可能都离开家出去玩了吧;不过他们玩不玩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天的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就要开始在上海的工作了。

车厢里骚动起来了,性急的乘客开始整理行李。西点看到了稀稀拉拉的住宅楼,看到了墙外的公交车。这是上海了。他觉得一切都像是梦,可眼前的分明又是现实,如同已经实现的梦。

西点使出浑身的力气,连背带提拿着箱包走出了西南出站口。刚刚从地道里走过,到了检票口之后他感到眼前一片明亮;一块白色的牌子竖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上面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接董西点。

西点丢下包,不由得张开了双臂。啊,上海,我来了!

啊,时间开始了!

 

 

 

打开房门,董西点觉得一阵冷气迎面扑来,非常舒服。客厅里灯还亮着。“阿汤!”他喊了一声。

阿汤应声道:“唉。回来了?”他本穿了条花短裤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西点便直起了身子。

“还没睡啊?”西点看了看挂钟,时针已经接近十二的位置了。他猛地把背包扔到桌子上,使劲转了转肩膀,没好气地说:“今晚感觉很郁闷!”

“嘘——”阿汤指了指自己的卧室,示意西点小声点。这是星期五的晚上,那意思自然很明白,杨梅来了。“我也不大爽。要不我们喝点酒?”阿汤问。

“喝酒喝酒。——好像下酒菜不多吧?”西点打开冰箱看了一眼,说:“只有半包葡萄干了。”

阿汤爽快地说:“你要什么?我去买。”

西点也不客气:“花生、薯片、啤酒,别的你看着办。哦对了,顺便帮我带份《东方时报》。”

阿汤拱上拖鞋就下楼去了。

这里是海信花苑,愚园路1240号;公司老早就租下了这套房子给员工使用。西点刚住进来的时候,那张床已经空了三个星期,原先的住宿的同事已调到别的项目组。虽然沿街的铺面比深秋时节田野里的高粱秸还要密集,可愚园路毕竟不是一个张扬的所在:这里人静悄悄的,车静悄悄的,连散步的狗也静悄悄的。可以说,海信花苑是上海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房子有两室一厅、两卫一厨,已经装修好了。这里是九楼,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长宁区少年宫环绕在绿树中,那便是是当年国民党交通部长金屋藏娇的地方;在卧室里可以看到中山公园,俨然一个绿色的盆地,郁郁葱葱,怡人心目。董西点常想,能为员工提供这样的住处,沸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工作已经一个月了,西点已经熟悉了公司的环境,也渐渐对上海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阿汤和西点同在影像项目组,他是江苏丹阳人,脸庞宽大,皮肤白皙,鼻子上架着一副轻薄的树脂眼镜。2001年夏天毕业后他来了沸点,先在总办公室呆了一段时间,后来着手做影像项目。沸点投资是福禧控股集团公司属下的全资子公司,影像是沸点的一个项目,和世界知名品牌柯达合作开办影像连锁店,经营冲印、相机销售等服务项目。728日,南京西路店开张了。当然这只是开始,南东店和七宝店都在紧张的筹备之中,公司的目标是在2003年底开到二十家店。

阿汤买了一大包零食回来,还带了两罐力波啤酒。他一边打开牛肉干和花生米的封口,一边向西点问道:“碰到什么事情了?”

“市百一店那帮人真是太官僚!白天说得好好的,十点钟营业一结束装修队就可以进场,结果是阎王好说话小鬼难对付,有个保安嫌我们电锯太大了,不让进,给他一包烟也不让进。它以为他是谁呀?耽误我们装修简直该枪毙。我说他们招商部林部长已经同意了,可是他说,没有保安部的指示,就是江泽民也不让进。”西点喝了口酒,不禁气冲冲的。

“后来呢?”

西点说:“后来我给林部长打手机,他再辗转跟保安交待,十点半我们总算进去了。要不是被那保安缠住,我十一点就回来了,工人们也可以早点完工回家。明晚上我再去趟,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张小姐说要盯得紧一点。”

其实两个人酒量都不怎么样,才喝了几口,脸就有些红扑扑的颜色了。西点问:“你喜欢力波?”

“嗯,喜欢上海的理由嘛,电视上天天都在说。”阿汤笑着说道,“我们都是上海人。”

西点道:“我也喜欢。对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是不是因为,”他朝卧室腆了腆脸,“小杨?”

阿汤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这也不是一天的问题了。刚才小杨跟我说,她都二十五了,该成个家了。她要我想办法买房子,结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是麻烦,你说那房子……不远处的愚园开盘了,一平方米均价要一万六千七,这不明摆着是要人命嘛!莘庄那边房子也有五六千了。下午我在车上看到徐家汇那边新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是新开盘的幸福花园的广告,效果图跟天堂一样,牌子右下角写着‘幸福热线:33668888’,真是馋死人不偿命。你说郁闷不郁闷?”

“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老婆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西点闷闷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阿汤听。阿汤算是不错的,有了携手奋斗的女朋友,就差多想点办法买房子了;西点呢?他可是八字都没有一撇。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也该有个女朋友了;可女朋友跟房子不一样,不是着急就能解决得了的。西点有那样的想望,在上海遇到自己的另一半;不过他也知道,缘分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实际怎么样只能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在浦口大学读书的时候,董西点是班上的生活委员,每天上午和晚上都去邮局收发室拿报纸。他愿意看报纸,用这种方式和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到了上海,他看报纸更多了。因为每天都要在宿舍、店面、公司之间游荡,乘公交车的时候他总会看报纸:《申》报这样的娱乐性报纸他喜欢,轻松活泼,富有都市情调;《东方时报》这样的综合类报纸他更喜欢,新闻、文化、财经等板块都有阔大的视角,读来感觉很有冲击力。他一方面亲眼看到了上海实实在在的形象,另一方面也通过文字感受着它的幽深精微的纹理脉络。

一天,西点看到《东方时报》用四分之一个版面登了这么一条广告:时报创刊三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为答谢广大读者,报社将举办一次特别的庆典晚会;只要发送手机短信“姓名+职业+我要参加庆典晚会”到03366,就有机会免费赢取晚会入场券。西点仔细看了几眼,晚会的内容是戛纳广告节上获奖作品的大集合。门槛似乎不高,他对这也挺有兴趣,西点便发了一条短信。过了几天,他收到了报社发来的短信回复,要他到延安路广告交易中心去领票。一切似乎都很容易。

1018日那天,西点早早收拾好一周工作的尾巴,骑车到了上海大舞台。劳累了一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在地铁站口那一带有成群结队的黄牛,有的在收票,有的在卖票。西点没管他们,径直上了二楼的平台。平台上有《东方时报》的部分记者在为读者签名,还有服务员在发放气球棒。西点领了两只气球,便向看台走去。

现场已经有很多观众了。顶棚上的灯都明晃晃的,四周很嘈杂。西点沿着过道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西点座位的外边已经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她正摆弄着自己的相机。西点小心地绕过去,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穿着一件白底粉花斑点的连衣裙,头上拖着两个小辫儿;辫子用带着两只小紫球的头绳扎着,一条落在身前,一条垂在背后。她的脸是团的,皮肤很白,刘海儿调皮地散在额头上。西点装作四处找人的样子,多看了她几眼。他的心被这陌生的女孩迷住了。

女孩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放下相机,用手掠走了眼前的头发,回头向西点笑了一笑。西点惊呆了,他看到了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比秋高气爽时节的李家庄水库还要明朗。不过他还是镇定下来,“你好。”西点尽力平静地说,“你很喜欢摄影?”

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

西点一边拿出那两个气球,一边问:“你的相机是数码的?不知是多少像素?”

女孩说:“嗯,富士的,三百万像素。”尽管嘴角没动,女孩的脸上也满是笑意,叫人觉得和蔼又亲切。

西点望着她,就像望着三月下旬开在学校邮局门口的一树烂漫的樱花。他说:“我在的行业是冲印照片的。公司有台尼康F80,用起来很舒服,可惜不是自己的。过一阵子我想自己去买台简单的二手单反机。”

女孩似乎很有兴趣聊下去,西点便也不觉得跟她说话是怎么唐突的事;就算过会儿她身边出现一个护花使者,那也没什么的。自然,他更希望那是一朵无主的花。

“你怎么对着大屏幕拍呀?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西点说。

“呵呵,”女孩笑了,“随便拍啦,过会儿我想拍点广告。”

西点轻声说道:“在黑暗中可能效果不会很好吧,好风景往往在外面。再说了,要拍这样从国外过来的广告节,恐怕他们不会允许。”

“倒也是。那算了。”女孩把相机装进皮套,又整个儿的放进身边的小背包里。

西点把两个气球都吹起来。他在前边椅子靠背上敲了敲,感觉很有力量。女孩问:“这个你是哪里来的?”西点回答说:“从门口领的。离开场还有十分钟,你要不要下去领两个?”女孩看了看越来越拥挤的看台,说:“算了。”西点把一个气球递到她眼前,说:“要不给你一个。”女孩笑着说:“好啊。”便接了过去。

西点一下子想到了徐志摩笔下的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或许,最含蓄最娇美的微笑就是眼前的这一个吧。他甚至不忍多看一眼,生怕把这永世难遇的幻梦打破。可是他又想说些什么,想尽可能多地接近她、认识她。

“你喜欢看广告吗?不知道你的入场券是买的还是送的?”

女孩又回头来看着西点,悠悠地说:“买的啊。”那声音是很高调的,又是轻柔的,仿佛从天外飘来,不属于这个吵吵嚷嚷的世界。

西点不无得意地说:“我是发短消息中的。”

“我也发过消息,”女孩声音似乎低了一些,樱桃小嘴在轻轻蠕动着:“不过我没有你那么好运。大三那年暑假我来看过一次广告,票价也很高。那次是朋友送的。因为觉得好,所以这次就自己买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落座了。现场放着《加州旅馆》的音乐,“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的旋律舒舒坦坦地落到了西点的心坎上。在往常,他最中意里面的一段吉他独奏;忽然他觉得,这句歌词也很耐人寻味。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广告呀?”西点问道。

“我想想啊。”女孩望着顶棚,那绺头发落下来了也没察觉到。过了一会儿,她眨了下眼睛说:“芝华士那个有冰川的广告挺不错,曲调很优美;还有奥林巴斯相机的一个,音乐很有活力。”

女孩转身的时候,西点注意到,她脖子上带着一根很细的项链,下边挂着一个一分硬币大小的坠子。那坠子有个圆形的轮廓,大半圈是细细的一条;另外小半圈是实心的,看上去像一弯月牙儿。西点一下子想起古人说的“日月同辉”,那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在这个链坠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他想,眼前的确实是一个不同凡俗的女孩。

“哈哈,我和同寝室的朋友都喜欢力波啤酒的两个广告,很有滋味,很贴心。别的我也不记得什么了,希望这次能看一些好的。”西点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噢,力波我看过的,很淳朴。”女孩和西点一起笑了。

灯灭了,大屏幕上方的“戛纳狂欢夜——庆祝《东方时报》创刊三周年广告晚会”一排大字也隐人了黑暗中。伴着一阵激昂的锣鼓声,演出开始了。

西点想,这注定了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晚会真是精彩极了。一条又一条广告呈现在人们眼前,有的是情节曲折多变,有的以音乐取胜,有的通过美轮美奂的画面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隔一小会儿,场内就想起观众的欢呼;气球棒的的敲击增大了那种欢快的气氛,“咚咚咚咚” 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条广告用轮胎、齿轮、刮雨片等零部件的顺承的动作引动了一款新车下线的仪式。每个动作都配合得那么恰到好处,叫人心里绷着一根弦却不至于过分紧张;到了汽车滑下的那一刻,大家都为这个新事物的诞生而欢呼雀跃。还有另一条汽车广告也很有意思:在大草原的高坡上,运送轿车的大卡车为躲避一只穿越公路的袋鼠而紧急刹车,一辆新轿车因为惯性从车上冲了下来,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跑;路边有两个人一直在等着搭便车,看到一辆车过来了,喜不自胜;汽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他们大为惊讶,因为里面并没有驾驶员。还有罗马角斗场的百事可乐广告,大牌云集,场面宏大,音乐强撼,感觉特别棒。

西点感受到了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美好体验。他是在看广告,却又是在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并肩在一起看广告;广告很耐看,女孩更耐看;他不仅是在看广告,而且也是在看女孩看广告。每次敲打气球棒的时候,他都觉得心里又说不出的喜悦。

大屏幕上打出了“中场休息十分钟”一行大字,灯亮了。西点好像从梦中苏醒了过来,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真不错。没想到广告还可以做成这样啊。”西点深有感慨似地说。

女孩稍稍深了个懒腰,舒了一口气,向他笑笑说:“是啊,我也好久没看过这么好的广告了。”

西点问:“你是广告或媒体行业的吗?”

“不是,”女孩轻轻拍打着气球说,“我是做传感器行业。”

“哇,好像技术含量很高呀,真是不容易。”

“没什么的。”

西点想,他从来没看见过一个这么出色的女孩子,一个美得像天仙一样、有几分不真实的女孩子。而她那么平和,完全不是许多艳若桃李的女孩儿常有的冷若冰霜的样子。在上万人的大舞台里和她比邻而坐,这是缘分,或许前世修炼五百年而得来的缘分。

他想和她做个朋友,却思量着这么开口说会不会太冒昧。他想大胆一点,把想问的问题说出来,没想到话到嘴边却变了个样子:“是不是你工作时间还不长呀?”

女孩不轻不淡地说:“嗯,今年刚毕业。”

“我也是的呀,”西点觉得自己是个刚退伍的老兵,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另一个战区的老兵套近乎:“我是从浦口镇过来的,姓董名西点。我家在北方,你是在上海毕业的吧?”

全中国只有一个浦口镇,就是出了浦口大学的那个浦口镇,这个事实不仅城里扫大街的师傅知道,乡下拾大粪的老农也知道。女孩感觉出了这个男孩子的品质,他没有一般浦大毕业生那样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向他笑了笑,算是互相认识了。“我姓王。我大学是在广州读的,毕业了就回到上海来。”

西点望着女孩,鼓起勇气想向她要手机号码;可话还没有说出来,他的脸就已经红了。这时女孩感觉到了背包里手机的震动,便摸出来起身去接听。她回头看了看西点,点头向他表示歉意。

西点眼睁睁看着女孩一步一步走出去了,气球棒留在了座位上。在她转过出口的那一刻,他的心随那片粉红的云熊熊燃烧了起来。啊,她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含蓄,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她是自由自在飞舞在村东树林里的一只金翅鸟, 她是无忧无虑游荡在西河里的一尾小鲫鱼,她是初夏时节绽开在天井里却香飘墙外的一束栀子花。

灯灭了,女孩却没有回来。西点跑到外围的平台去打量,没有;到附近去转一转,没有;再回座位上看看,还是没有。他想,或许她去洗手间了,或许她坐到别的座位上了,应该回晚一点回来吧。演出在继续,西点却没有一点观赏的心思。

西点的心揪得越来越紧了,她还会回来吗?他想,就算她坐在别的位子吧,四周黑洞洞的,也不方便找;不如散场后到门外去等着,或许能看到她。他便心不在焉地看着演出。那是些什么玩艺儿呀,一会儿是肮脏的不湿尿布,一会儿是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一会儿又是低回的哀歌,全都没劲。西点简直是魂不守舍了,他不忍心错过那个绝世独立的女孩。

不忍心又能怎么样呢?直到最后一刻了女孩也没有回来。散场后西点到外边去找,同样是徒劳无功。眼看着人群散尽了,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平台。

董西点忽然想起一条广告:一个小伙子在巴黎的公交车上碰到了一位姑娘,一转身却看不到了,结果他追到伦敦,最后找到了她。他能怎么办呢?登天无路入地无门倒也罢了,让西点觉得极其郁闷的是,可爱的女孩就在上海,而他却不能做点什么。莫非这就是错缘?西点心里的大门刚刚打开,又迫不得已关闭了。

西点不光是喜欢她的绝美的外表,同样也欣赏她的腔调,认同她的兴趣爱好。可惜她不见了!西点像一个刚刚收割了麦子却淋了一阵大雨的老农,非常不痛快;他也觉得自己是一只刚刚晒过太阳却又遇到了坡火的的蚂蚱,非常不走运。

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吧,就当是后会有期吧!西点骑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

 

 

 

广告是一门艺术,女孩深深感受到了这种特殊短片的妙处。她不时地随着众人的呼喊挥动气球棒,表达心中浓烈的欢喜之情。有些时候她回头看看身边的男孩,他也会心有灵犀似的望着她;虽是暗夜里短暂的一瞥,彼此却在心底涌起无限的美意。那好像是说,他们本来就是同一路的人。

女孩叫王汀兰,是中山大学电子系毕业的。因为姿色出众而且性格随和,汀兰从小就是众人瞩目的中心,长大了也还是一样。刚到广州作为新生去报到的时候,身边帮她拎包的“师兄”有四五个,后来她知道那是机电系的一帮男孩子。乘车的时候售票员特别客气,买饭的时候师傅会多给她盛些饭菜,走在路上也是回头率特别高……那些汀兰都见得多了。怎么说她还是个本分人,从来不给人脸色看,旁人帮忙她也乐意接受。这次出去看晚会,她碰到了一个身材高挑、头发精短、皮肤粗黑、眼镜厚重的男孩子,很愿意和她说话,她觉得和他一起聊天很愉快。在她眼里,他是个不怎么成熟却很有想法的人。

中场休息的时候,汀兰接到了周大兵的电话。大兵是上海人,中山大学的1999届毕业生。大四上学期,汀兰在当地一家显示器制造公司实习了两个月,大兵是她的主管。看到第一眼大兵就很喜欢她,也可能是因为校友的关系,他对汀兰特别关照。后来她回学校继续读书了,两个人联系就少了一些。年后大兵辞职回了上海,在漕河泾开发区找到一份工作。毕竟算是同事一场,忽然想起来了,大兵便打个电话向她问候一声。

汀兰家在杨浦,乘车赶到上海大舞台还是挺远的。收到大兵电话的时候她有点意外,却又非常高兴,告诉他说正在看广告晚会。大兵说:上海大舞台?离我这很近的呀,难得你大老远过来一次,可不可以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汀兰说行,两个人就约了到美罗城星巴克碰面。

周大兵也算是小有成就了,回上海工作以后,过了三个月试用期就升职为开发部经理,工资福利都很不错。读书的时候他就很用功,工作后还是一样努力,所以打拼了几年便见得好成绩。大兵也是个很本分的人,谈过几个女朋友,总是觉得现在的女孩子太花哨。

两个人在咖啡馆里见面了,说到了在广州的事,也说到在上海的事,非常尽兴。

 

 

 

在拿到第一笔工资的那天,董西点去家乐福买了一辆自行车。从此他有空就开着专车在上海随意逛荡。虽说工作忙了一点,可几个月下来,他还是跑了不少地方:中山公园去玩过了,华师大去玩过了,龙华寺也去玩过了。

上海有一片让国人骄傲的曹杨新村,西点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兜了过去。那里房子挺密集,只有三四层;很普通,很平常,也叫人觉得亲切。那就是当年工人们心目中的天堂,只有先进、优秀和劳模才可以住的地方;建国初期,许多个国家的元首、贵宾都来参观过。西点特意跑到附近一幢18层高的公寓里,俯瞰了新村的全貌:那些房子有的横来直去,有的呈扇面分布,都掩映在绿树浓荫中,相当漂亮。

莫干山路50号原是一家纺织厂,它的起源可以追及到1838年的信和纱厂。董西点还记得,高中历史课上老师特别提到过上海起步早、规模大的纺织行业。看了艺术杂志对这里连篇累牍的报道,西点便也过来凑一番热闹。在时代的变迁中,纺织厂曾是大红大紫的全民所有制企业,也在市场的大潮中日渐衰落,最终在世纪末的1999年全面停产。当厂去楼空时,那里很快就吸引了各路艺术豪杰的入住。曹杨新村是工人的聚居点,而这里是艺术家们的村落。开阔的空间、低廉的租金还有容积各异的厂房都是诱人的条件,可以满足各类艺术家、画廊和文化公司的不同需求。他们扎堆营造出一种气氛,让这里真正成为一个艺术社区,共同促进创作和经营。

很难说这里开着多少画廊、多少展厅、多少工作室。西点在一幢楼的不同楼层里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天。在东廊,董西点碰到了画家周铁海。他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室。墙边是他的喷画,八十年代女明星头像的那一组特别叫人喜欢。她们叫人想到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时光悠悠回到了童年;也包含了一种曾经有过的憧憬,像她们的脸面那样光彩夺目。屋里还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有打火机和烟灰缸;墙角有一对画框,一把喷枪。客人来参观,画家就上前打个招呼。他的画在国内国外都有名气,参加过包括威尼斯双年展在内的许多展览,《中国前卫艺术》一书中有对他的专访;不过他为人都很平和,怎么样名声在外也不在乎。西点和他聊了几句,他不大肯说自己的事;说到了这个工作室他倒很来劲:“在这样又高又大的房子里画画,很舒服;看画也很舒服。”以前这里是纺织车间,有过机器的转动、工人的忙碌;现在一切归于平静了。它是个曾经有故事也一直在发生着故事的地方。向窗外望去是苏州河,很不错的景致。画家还说,作画很辛苦,调颜料一点也不能马虎,上色的时候得戴着口罩。

楼上回廊曲折,有大厅也有小屋。冷不防在电梯口看到了骑马的美女,西点吓了一跳。马是雄壮的,美女是妖艳的。那组作品有很多件,断断续续从门口延续到了里间。马只是陪衬罢了,哪怕身量再大;抢眼球的总是美女。在艺术史上,女人是永恒的热点,是不会过时的主题。作者想要表现什么呢,温情的女郎和雄赳赳的骏马搭配在了一起,很耐人思量。在展厅里西点还看到一本装订很粗糙的诗集,那是几个年轻人一起出的小册子。诗集的封面上空荡荡的,光光一页白纸;诗句里面有调侃,有嬉笑,也有无奈。诗总是激情的载体,哪怕玩世不恭,哪怕愤世嫉俗。西点在那里翻了很久,看到了他们认真生活的那一面。自费印诗集,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只是,他自己很久都没有动笔写过诗了。

锅炉房已经被改成咖啡馆了,名字却没变;“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的标语也还留在墙上。里面有毛主席的画像,有《东方红》的乐曲,一切都是大锅饭时代的样子。锅炉房旁边是世外桃源一样的香格纳画廊仓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过道很逼仄,上面挂了大幅的画;内里的空间却非常开阔,堆着的、摆着的、挂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艺术品,有油画、雕塑,还有些特别的装置。那可真是一座宝藏。西点走过去了,就像阿里巴巴到了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里,眼花缭乱,各样宝贝叫他目不暇接。很多画框都是叠在一起的,随便翻一下,没准儿就会碰到传世的佳作。它们是流落在民间的真命天子、掩藏于粗石里的宝玉,鲜为人知;一朝从仓库挂到了博物馆,那该引得多少人流连忘返啧啧称赞呢。

西点办了上海图书馆的借书证,隔几周就去借书、泡阅览室、听讲座。那是一个花费少而受益多的地方,每次离开时西点都会觉得获益颇丰。书库还是挺大的,大学里没来得及读的书可以继续读,不管是里尔克的诗还是王安忆的小说,不管是齐白石的篆刻作品还是罗丹的创作论。在阅览室里乱翻书感觉特别放松,一大摞杂志摆在眼前,大半天过去后,书乱了,思绪只是在天马行空地随处跳跃。

翻到时尚杂志的时候,西点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虽然花花绿绿的封面和彩页广告很抢眼,可杂志女郎都是化妆画出来的,虚假做作,比不得那个女孩的清纯与率真。美好的事物注定不能保存持久,西点想,这是规律;杂志可以放在床头随便翻看,可是那是假的,有什么意思呢?

西点走过了上海的很多路,幽静的湖南路和喧闹的南京路,狭窄的南阳路和宽阔的世纪大道。他的自行车曾经穿越地道,也曾踏上黄浦江的渡船。外白渡桥是很早就在电视上看见过的,真的在近处看到了,抚摸到它的钢梁了,有种回归历史的感觉。它身段古朴又幽雅,很像曾祖父传下来的那辆独轮车,虽然年代已久却仍然结实好用,内中蕴含着岁月的风华。西点也喜欢徐家汇的天主教堂,觉得它在现代建筑的包围中有种耸入云天的气度和力量。

自行车是个好东西。西点想,要跑遍上海的边边角角可能有些困难,把中心城区游荡一圈还是可能的,值得作为一个长期目标去追求。上海到处是风景,只要用心去体会。

 

 

 

《东方时报》上有对各种展览讲座的预告和报道,西点经常按着上面说的去参观、听讲。得知淮海西路有个关于泥人的展览,西点就过去看了。那里本是上钢十厂的主体厂房,多年前就已经废弃;因为要迎接这个名叫《土地》的展览,它重又风光了一回,每天都接受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观众的朝拜。展览的主体是十九万个巴掌大小的小泥人,密密麻麻、林林总总,肩并肩站在厂房里,望着参观者。从录像里可以看到,厂房里原本是破破烂烂一片狼藉,因为小泥人的到来而被修葺一新;外边的路灯和厕所也是配合展览而建造安装的。小泥人不会说话,可西点分明觉得它们是可亲可近的朋友,可以和自己亲密地交流。土地,土地,他就是从北方的黄土地来到这座混凝土覆盖的城市的。他是那些泥人中平凡的一个,默默的活着,感受着生活的一切。他想,那么多的小泥人,能让人出模样来的只不过是最前面的几个,其余的都是衬托;在社会上,成功的引人瞩目的也总是少数人。回头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了:别人和我有什么相干?对于世界来说,我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生活里的各种滋味,自己都可以去好好体会,好好珍惜。

英国艺术家安东尼·葛姆雷请广州附近的村民捏了这批小泥人,作为《土地》展的主体在中国巡回展出,开始是广州和北京,第三站是上海。多年前他就在别的国家策划过类似的展览了,不过具体的方法在改变,影响也越来越大。盛放小泥人的箱子都摞在入口处,成为一堵墙。工作人员会给参观者问卷和纪念的小册子,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贴到墙上去。西点仔细看了留言墙,心里受到了更多的触动:那里有幼儿“我也想做一个小泥人”的企盼,也有退休工人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动力”的深切感慨;有人感叹中国人太多,像泥巴一样不值钱;有人说下岗工人太苦,得到的关注还不如小泥人多;有人画出了小泥人的特写,它流泪了;有人言简意赅地说:“壮观!伟大!!”……看过那么多的观后感,西点一会儿笑得喘不上气,一会儿又觉得心头沉重,笑不出来。这个展览内容和形式都很朴素,内涵却相当丰富。一样是面对这个展览,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或许,这就是优秀展览的魅力所在吧。以前西点对活动的主办方英国领事馆一无所知,看过展览以后,印象居然颇好了。他想,能在上海看到这样的展览真是很荣幸的事。

在世贸商城看到上海艺术博览会的时候,西点感觉大开了眼界——那里比家乡腊月二十七的柴沟大集还要热闹百倍。展览现场有来自俄罗斯的油画,有来自北方的陶器,还有艺术家在现场作画、塑像。离开的时候,西点手上只带了一包明信片,可他的脑子却被那些新奇精美的艺术品占满了。

一样是在2003年秋天,董西点还和阿汤去浦东看了上海工业博览会。西点记得,大三那年他和同学去南京参加过一个机械工业博览会,在那里看到了各行各业最新的机械装备;可是浦东这个展览要壮观得多、耐看得多。机械化是一方面,信息化又是一方面。西点在这里看到了一架小型客机、一个会打篮球的机器人,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堂的东西。阿汤感兴趣的只是印刷机械那个展馆,因为和工作关系比较密切;西点却什么也不肯放过,总共花了六个多小时才逛完。他这个也觉得好,那个也觉得不容错过,对什么都很好奇。阿汤说:“要是你用这样的速度看2010年世博会,恐怕半年展期过去你也还看不完吧。”西点只是笑了笑。

自然,去上海博物馆看七十二国宝展也是董西点的得意经历。他从报纸上知道观众排队很长,于是早上七点半就赶了过去;这样他只等了两小时便看到了奇幻的国宝了。《步辇图》《五牛图》《潇湘图》都是初中里在美术课本上看到的,西点很佩服古人心中的那种幽深而宏大的气派。还有《清明上河图》,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哪!大二那年寒假里,西点曾得到夏冰清送给他的一副复制品,是她从开封带回来的。西点很喜欢《清明上河图》,在家里看过许多次,那些赶驴的、烧茶的、挑担的人们都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次看到真迹了,对一个中国人来说,他觉得这是跟登上天安门城楼一样是人生中至为幸福的事。他也想到,这卷名扬世界的画图不是在开封看到的,不是在北京看到的,而是在上海看到的。

西点看不完也说不完上海的好处,他精力太有限,不能在劳累之后还继续逛街;他也没有分身术,不能在工作的时候去四处游玩。他想,他能做的只是多看、多想、多感受,珍惜在上海的每一天。西点总认为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很多时候他都想对着天空发出内心的呼喊——

上海,你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城市!

 

 

 

沸点的店铺越开越多了:南东店和七宝店刚刚剪彩,上中店和大华店又已经开始装修。董西点主要负责机器维护、耗材管理和新店备货,确保已开的店面机房正常运转、将开的店准备妥当有序。阿汤是统筹总的方面,各家店的日常用营运、新店前期调查与注册登记都会照顾到。西点主要向张小姐汇报工作,也听从阿汤的安排。在大学里读的是机械工程和工商管理的双学位,西点做这份工作正可谓得心应手。他觉得沸点是一个绝佳的工作平台,既给他挑战又让他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张小姐是位打扮很入时的中年妇女,她不喜欢下属叫她张经理或张总,而要叫张小姐。她有的是钱。发型隔个月就变化一次,手提包只用CD的,早晚都不一样;开店铺她讲究的是门面要好,场面要大,至于花钱是不是铺张,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西点提出自己的想法,偶尔她会采纳,更多的时候是要按照她的意图去办。有这样的老板罩着,西点自然也可以放手去尝试。有时他为花了公司的冤枉钱而心痛,可是张小姐却毫不动心。他转而想,就当时张小姐为她的外行决策买单吧,在这过程中他也能得到很多深刻的教训。

公司处在急速的扩张中,杂七杂八的事情总是有很多。张小姐是个工作狂,她也要求员工多加班。六点下班就别想了,周末也要打个折扣。西点想,自己来上海还没立定脚跟,在工作上多些努力是应该的;公司待自己不算薄情,辛勤的工作一定不会白费。工作起来他往往考虑得很周到,把机器保养得很好,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给公司带来不好的影响。

福禧控股举行年终总结大会,沸点投资的各位员工都去参加了。会上集团老总宣布了与沸点有关的几项决定:集团将把影像项目独立出来,成立上海沸点影像有限公司;任命阿汤为沸点影像总经理,任命董西点为技术总监。听到这项决定的时候,西点心里暖乎乎的,虽然待遇上没有明显的改善,但那是迟早的事,毕竟公司已经对自己半年的工作有了充分的认可。

沸点影像分离出来了,这也意味着集团切断了对影像项目的资金支持,要这块业务尽快盈利而不是仅仅追求店面数量的增多。张小姐明显感到了压力。她早就有过外聘一名老练又成熟的总经理的想法了,毕竟她不是干这行出身的;阿汤工作了还不到两年,气势上压不住这样三千万注册资本的大企业。

20033月,沸点影像发生了一件不事张扬却广为人知的事情:业内鼎鼎大名的“老狐狸”胡尚启到沸点当总经理了。同行本来不把张小姐和她手下的一帮人看在眼里,因为她不懂行,越是钱多越是输得厉害;可是老狐狸过去后,就得对沸点刮目相看了。老狐狸在沪上老牌的国有冠龙影像公司干了很多年,很有一套经营的手腕;不仅如此,他还把刘明好、牛劲两个得力的助手也带到了沸点。

在办公室里,张小姐把老狐狸介绍给大家:“这是胡总,以后你们向他汇报工作。”他头发微秃,耳长脸大,面相很慈祥;因为经常吸烟,他的牙齿已被熏成了金黄色。几个人听他吹了一阵子牛。西点和阿汤心里都明白,新同事的到来比年会上的人事任免更能给沸点带来深刻的变化。毕竟,总监不总监只是一个名头,工作的性质并没什么改变;而新的上司来了,各种关系都要重新调整,往常的工作思路也要随而改变。

 

 

 

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老狐狸的火烧得可够旺的,他说服了张小姐,要在业务上做出前所未有的大调整:一方面暂缓新店的开拓,致力于把已有店面经营好;一方面和柯达加强合作,争取拿到一块外省市的耗材代理业务;另一方面购进别的型号的机器,对柯达一统沸点的局面进行牵制。冠龙一直代理着柯达在华北的耗材业务,利润相当可观;以沸点十几家店的影响力来说,拿下一片新的市场应该不成问题。老狐狸安排刘明好去准备了,他也要董西点去做一些比较,到市场上选出一款性价比更为合算的冲印机。

新来的牛劲接手了阿汤和西点的一部分工作。西点想,一定要做出个样子给老狐狸看,让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好眼前的工作。其实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行情,对柯达以外的几个机器品牌做过调查,也从同行朋友那里打听到了很多识别机器好坏的小敲门。春节后他去星光照材市场去逛过,听一位店老板说他那里正有台QSS-2301型号的二手冲印机出售,开价21万元。老狐狸给西点介绍了另一位何老板,说那里有新锐88冲印机,要他去看一看。西点去了,何老板请他吃了顿饭,他便有机会试用那台机器。实话实说,用起来感觉不怎么灵便。他重新去星光打探了QSS-2301的情况,又查了些资料,心里便有了谱儿:买QSS比较合适。后来,西点把自己的判断和理由跟老狐狸汇报了。

虽然新锐88砍了价钱之后只售20万,可那的确不是一个好机型,预热时间长就不说了,因为药水经常受热不均匀,印出来的照片常常是红的不够红、蓝的不够蓝,有点糊。QSS-2301差不多可以用20.5万谈下来,它成色很新,冲印质量比较稳定,速度也更快一些。西点问过几个业内朋友,他们都觉得星光那台更划算一些。

老狐狸却选定了新锐88。他跟董西点说,QSS的纸箱很很容易出故障,而新锐88更稳定一些。西点想说新锐系列冲印机品质不高,老狐狸却摆摆手说:算了,这个我见的多了,冠龙的大部分机器都是这个系列的,用起来一直都很好。

西点喜欢QSS-2301而老狐狸偏偏看上了新锐88,这是让西点觉得很郁闷。他猜想里面有鬼,可是又抓不住老狐狸的把柄;他太狡猾了,买二手冲印机的一系列过户手续都是让牛劲去完成的。天知道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日子似乎不那么平静了。西点隐隐察觉到了老狐狸对他的敌意,却没什么办法防范。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吗?西点怎么会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相时而动”的道理。也只是这样吧,只要他别让自己太难堪。

 

 

 

经过半个多月的谈判,柯达终于同意沸点在华南地区经营耗材销售业务,原先的代理商要被挤到爪哇国去了。事不宜迟,沸点准备近期在广州成立分公司,早日吃下这块大肥肉。除了刘明好,老狐狸想让阿汤也到广州去,可张小姐不同意,说他要留在上海管店。毕竟阿汤是张小姐自己的人,要是他走了,她就被老狐狸完全蒙在鼓里了。虽然把大权交给了老狐狸,张小姐还是想有所防备,不想让自己太被动。

那天出去巡店刚回到公司,西点就被老狐狸叫到了办公室。

西点已约略听到过一些风声,说自己有可能被派到广州去。那怎么可能呢?当初,与其说是他选择了沸点,不如说他选择了上海。好容易来到这里了,哪里还舍得离开。当然他也知道,阿汤不去广州,总归会有别的同事去。

老狐狸热情地示意西点坐下,要他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西点便前前后后说了一通。老狐狸说:“小董呀,公司对你的才能一直很看好,现在有一个去广州工作的机会,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想留给你,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西点心里一沉,真的遇见这回事了。他前倾了身子,惊奇地问:“真的?真是感谢胡总对我的信任。不知过去做什么工作?”

“刘经理也会去,你只要好好做他的帮手,多出一些销售业绩。”老狐狸呷了口茶,慢斯条理地说道。

西点一下子仰直身子,皱皱眉头说:“胡总你说销售呀?我觉得自己这方面不是很强,毕竟大学里是学理工科的……”

“你的能力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和张小姐都看在眼里。”老狐狸得意地说,“公司说你行,你一定能行。”

西点把视线歪向一边长吸了口气,又轻轻搓了搓手。

老狐狸点上一只烟,办公室里便云雾缭绕了。

“广州也是大城市,有什么不好?反正你是农村来的,能吃苦,到哪里都一样。”一开口老狐狸的牙齿便露在外面,仿佛那是黄金做成的,要向别人展览一番。“公司帮你把户口挪过去,工资一分也不少你的,房子继续给你租。”他越说越兴奋,把广州说得跟天堂一样。他又看看西点,没看出他的不情愿。

广州,果真是要去广州!那是个什么地方?夏冰清在读书的地方,也是陌生的女孩曾读书的地方;那里遍地是黄金,就看你弯腰不弯腰;那里气候宜人,四季如春;那里是最早吹起改革春风的地方,曾几何时,南下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名词……确实,那是个好城市。

可是,西点不想离开上海。

广州的好处是说得完的,上海的好处是说不完的。

广州的好处是间接了解到的,上海的好处是亲身体验到的。

西点脸上的肌肉似乎在轻轻发抖了,他的声音也很不自然:“胡总你看……环境和工作内容突然都变了,我就怕自己不能胜任。要不这样吧,公司找找别的同事,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也再回去考虑考虑。”

老狐狸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他想,说什么不能胜任,分明是不愿意去!那样的话,把阿汤或西点调离身边的想法不全都落空了吗?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迟早都是祸害。老狐狸忍住了心里的火气,下逐客令似的丢给了西点一句话:“那你就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十一

 

单纯从事业发展的角度来说,去广州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在一个新公司里独挡一面,能力会得到全面的锻炼,为老板开创一个新公司,在职业生涯里也是一笔可贵的资本。这点西点自然想到了。不过他想得更多的是,两个城市的差别毕竟不像白面馒头与玉米饭团那么简单,随便拿一个都可以填饱肚子;这里牵扯到心底的最细微的感情。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西点割不断与上海的缕缕情丝。

三天后,当西点向老狐狸说自己还是想留在上海发展的时候,他说公司已经有安排了,是上中店的店长小顾。老狐狸还说,那个店长的空缺想让他去顶替。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西点也不能说什么了。老狐狸早就发现西点有自说自话的苗头,给他机会他却不识抬举,那只好把他发落到边远的店里去。他要西点把手头上没完成的各项工作都移交给牛劲。

牛劲是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读完中专以后就工作了。他个头很大,留着闹腮胡,左手小指已经少了一截;腕上戴着一根环环相扣的链子,只是比西点家拴狗的那条细了一点点。牛劲常说,“那里”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已跟老狐狸干了好几年,鞍前马后做过不少事。

董西点把七零八乱的事情都交给了牛劲:嘉定店图纸的审核,中山店装修的督促,南东店还没交的水费单,安装空调的后续结账,七宝店租金的交付……另有一大包名片和文件资料。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他便去上中店做小店长。

相比之下,做店长还是要轻松一些,有些事情领班已经做好了,到时候只要核对一下就可以。以前说是做五休二实际有时候是做七休零,现在是做六休一了,每天七个小时,一般不用加班。每周一董西点跟其他店长一起回公司开例会,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老狐狸又从冠龙挖了一名经理过来协助他的工作,阿汤逐渐成了旁观者,也可以准时下班了。张小姐还是很喜欢阿汤,眼看他在沸点影像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便把他调到了地产项目部。阿汤跟西点感叹说,这一调多少舒服了一些,要不就太难受了。

张小姐一般不直接管董西点了,她只听老狐狸的汇报。西点觉得老狐狸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得过且过。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虽然心里很不爽,西点却也只能憋着;好在他离老狐狸比较远,不用天天看他的脸色。

 

 

十二

 

在开店过程中,沸点影像让利高安装公司移装了九台空调,除了第一台是阿汤联络,后面都是西点接手的。那个时候,利高公司的大刘觉得阿汤和西点都信得过,安装时就没要他们签工作单。他给西点打电话说要清账,西点便要他去找牛劲,也再跟牛劲打了招呼。大刘找到牛劲的时候,牛劲翻脸不认人了,一口咬定只肯付四千块;实际当初谈好的价钱是一千块一台。大刘看情况不对头,狠狠心把价钱压到了七千二;可牛劲仍然不肯付,还说这些帐死无对证。

大刘到上中店来找西点了。他问:“当初你担过的事你还认帐吗?”西点说:“认。”大刘又说:“我们给你公司装了九台空调,是这么回事吧?”西点说是。大刘要西点在工作单上签字认可一下,说这本来应该是当时签的。西点心想,大丈夫要敢作敢当,那些空调确实是装过了。他便说,我只接手了八台,我就给你签这八台;另一台你再去找阿汤。大刘说:好好好。

后来阿汤也签了,大刘又拿着工作单再去找牛劲。牛劲便说,市场上装空调只要五百块一台,凭什么你们要一千?要不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去调查一番。他把大刘打发走了。利用这个空当,牛劲向老狐狸汇报了这事,说董西点胳膊肘儿向外拐,不为公司着想。

老狐狸非常恼火,他没想到西点到了店里还是会惹是生非。一个电话下去,他把西点叫回了办公室。

“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老狐狸厉声问西点。

西点平静的回答说:“看店,管店,像以前一样。”

老狐狸把工作单的复印件一把扔在西点前边:“这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西点没想到老狐狸会发这么大的火,不禁觉得诧异。他转而想,只要把道理说清楚了,他也没什么理亏的。“我觉得这么做实事求是,因为那时候我确实按照张小姐的意思叫他们安装了空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你现在是什么职位?你的工作不是已经移交给牛劲了吗?谁给了你签字的权利?”老狐狸吸着烟,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

董西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老狐狸,胸前像捂着一只兔子,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

牛劲给老狐狸到了一杯茶上来,和颜悦色地说:“胡总你看,这事我觉得也不能完全怪西点,他只是在顺着阿汤的路子做,规规矩矩地装空调;要不我再跟他们砍砍价钱,尽量六千块谈下来。”路过西点的时候,牛劲轻轻戳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太倔强。

“你这一签字完全打乱了公司的部署,让公司处于被动地位。”老狐狸喝了一口茶,望着西点说,“你说应该怎么办?多出的钱你来出?”

西点觉得老狐狸不可理喻,他的话都那样似是而非,看起来像是大道理,其实是胡说八道。跟他争也未必争得过去,看样子他是咽不下这口气。自己的作为并不是完全无懈可击,要是讲起道理来,说不定真会被老狐狸咬住;也没准儿老狐狸是小题大做,想整他一回,再解释反而是火上浇油。他想到牛劲刚刚拍了他一下,便不作声了。呆在那里不说话,算是反思或者认错的样子。

“要不这样吧,今晚回去写一份报告出来,明早去上中店之前交到我办公室里。”

“好的。”西点低声说。

 

 

十三

 

瞎子也能看出来,老狐狸想要得是一份检讨还是一份报告。可西点偏偏不想输那口气,在报告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了一遍,说自己不该在没有请示领导的情况下就签字,同时也指出公司赚钱要依靠诚实劳动和合法经营,而不能坑蒙拐骗。最后他也表示,愿意接受公司的处置。老狐狸对这样一份东西是不满意的。可要是再深究下去,他脸上也会很难看,毕竟自己有几分理亏。最终的结果是,老狐狸让牛劲付给利高七千块钱,同时也从西点的当月工资里扣出二百块,作为惩罚。

董西点认了。

沸点影像不是人呆的地方,安稳的日子看来是过不下去了。

西点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一旦下定了要走的决心,西点便开始四处找工作了。

虽然店里有电脑可以上网,可西点从来不用它搜罗工作的信息;他看得最多的是《前程招聘》专刊,从一大摞招聘信息里剪下可能适合自己的,然后写信寄简历。从200111月开始他有过这么一段生不如死的找工作的日子,如今又重新体会到了。他也在安西路上的红蜘蛛网吧里度过了很多时间,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发一份简历出去。

“非典”越来越嚣张了。有些公司暂停了新员工招聘,还有的公司要求面试时一定要戴口罩。虽然春花已经灿烂,可招聘市场上依然是一片严冬。不过西点毕竟是名牌大学双学位的毕业生,另外还有英语六级、计算机二级等几个证书拿在手上,从4月底开始,他多少还是得到了一些面试的机会。一旦下定决心去努力了,局势也就渐渐明朗起来了。

西点最先去面试的是富士,柯达最强劲的竞争对手;那边人还算客气,说西点通过了他们的考核。可富士却想把西点外派到北京去做售后服务,他不肯,后来干脆没音信了。西点又接连去了柯尼卡彩扩、汇丰银行、爱斯佩克仪器、经玮教育、奥林巴斯相机、商和房产、贺尔碧格气阀等公司去面试,只通过了两家。爱斯佩克要西点6月底以前再打电话确认一下,以便于7月初进公司,和其他的毕业生一起开始培训;汇丰银行有一轮笔试还有一轮面试,两轮都通过以后要去华山医院体检。等待是痛苦而漫长的,可毕竟前后只用一个多月,焦急过后便是甜美和喜悦。拿到体检报告以后,西点和汇丰签订了劳动合同,约定从62日开始上班。

这么一来,西点就把爱斯佩克的机会放弃了。

 

 

十四

 

西点回公司了。老狐狸问他:“是不是促销计划写出来了?”上次开例会的时候,他给各位店长布置了任务,要他们拿出黄金周过后的增收方案。西点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把一页折好的A4纸递到了他的手上。

老狐狸戴上眼镜,慢慢读了下去。

 

辞职报告

 

尊敬的胡总、张小姐: 

我申请辞去在沸点影像的工作。

我在沸点工作了十个多月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身在其中,我得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特别体验。在学校的时候是一种学生的心态,而在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可贵的是,我在一年的打磨中领悟到了许多道理,学会用正确的心态去面对工作,学会做人。当有一次胡总对我说起,“你现在欠缺的就是要学习做人”时,我受到了很深的触动,我也真切的感受到那是前辈人的肺腑之言。

在将近一年的工作中,我变换过许多岗位,经受了全方位的锻炼。沸点是迅速成长的年轻公司,实力雄厚;在她壮大的的过程中,她给了我很多机会,我也有过各种尝试。我经历了她从一家店到十几家店的整个过程,想到自己为她付出了自己的拥有,我感到很欣慰。难得的是,我遇到了几位好领导,他们各有特色,教给了我不同的东西。汤经理年轻有为,思路严密,认真负责;而胡总足智多谋,干练果断,循循善诱,有一种让人佩服的敬业精神;我特别欣赏张小姐做事大手笔的姿态,而且能够紧紧抓住每一个细节;我觉得那种严谨的态度确实是事业成功的重要保证。从学校出来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学到的东西真是一言难尽,而每一位领导都是我的好老师。

然而,我很不满意我在沸点的表现,工作屡屡出现差错,给公司带来了这样那样的损失。为此我觉得非常惭愧。如果只有一次两次,那可以归咎于自己缺少经验,太年轻;出错的机会多了,我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能力有问题,或者自己不是真正适合这样的工作环境。我曾经一次次地给自己打气,用“哪里跌到了,从哪里爬起来”的精神鼓舞自己,叫自己投入新的工作中。可是,不顺利的情况还是在继续。我觉得过意不去,也有一种自责。渐渐的我明白了,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有一些事情并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改变得了的。当合作的双方出现了沟通或者认同方面的障碍的时候,分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因而我想到别的环境去做新的尝试。

不管怎么说,沸点带给我的经历和收获是别的发展机会无可替代的,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迄今我的履历表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笔。我会珍惜这一段经历和时光,以此为起点,开始人生新的征程。

我是一个不大喜欢争辩的人,宁可用工作成绩而不是空头的话语去表白自己。从公司领导的角度出发,我觉得自己做的很不够,对不起公司;而从自身反面来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心尽力,可以对得起自己。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可我还是觉得,安心和问心无愧的感觉对自己很重要。

离开沸点并不意味着断了与沸点的感情,或许,以后还会有业务上的往来;或许,多年以后我资历丰富了,我还会请求回到沸点继续付出自己的努力。在上海,沸点是影像行业的排头兵,总归会有业务方面的合作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下一份工作是不是在同样的行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请公司放心的:我会尽可能多的保守沸点的商业机密,在业界维护沸点的良好声誉。

请公司批准我的辞职请求,顺利完成手续的交接。我会配合公司做好最后的工作,并移交各种物品。

最后再次感谢公司领导对我的培养。祝福沸点影像的事业蒸蒸日上,祝愿福禧集团繁荣昌盛!

 

董西点

2003.05.20

 

老狐狸静静地看着稿子,面无表情,跟《新闻联播》上的罗京一样。过了一阵子才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对西点说:“好。这个公司要考虑一下再作决定,你先回去吧。”

西点说:“好的。”

张小姐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她的意思很简单:要走就放他走,多给他一个月工资。

过了两天,西点终于得到了公司的肯定答复。物品和工作的交接都很方便,一星期后,西点把最后的档案转移手续也办好了。

尽管曾经很懊恼、很郁闷,西点还是觉得自己和沸点之间感情很深。这里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落脚点,曾经承载过他的梦想和希望。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分开还是要分开的。

再见了,沸点影像!

再见了,思创大厦!

再见了,海信花苑!

借着上海热线租房频道的旺盛人气,西点在汇丰银行附近的祥康里找了间小房子,阿汤帮他搬了家。休息了几天之后,西点便到新公司上班了。

 

 

十五

 

汇丰银行座落在南京西路近人民广场的仙乐斯广场里。这儿左邻天安广场,右邻南证大厦,马路对面是J.W.万豪酒店,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这家银行专门处理集团内其他分行的外包业务,不直接面对客户;对大部分员工来说,工作就是面对电脑远程完成数据处理。

新员工进公司的第一个月是入职培训。和董西点同时进公司的员工有二十多位,那天早上,他们都在前台的指引下到了培训教室。培训师Shery来了,她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给每人发了一张小纸片。她说,每张纸片上都有个小动物,拿着相同图案的同事要结成对子,用三分钟互相了解,然后向大家介绍对方。

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熊猫,熊猫,大熊猫!”

“我是猪,谁还是猪啊?”

“不知谁拿着老鼠了?”“我!我!”

董西点摇晃着纸片,走在人群里乐呵呵地说:“猩猩,还是那个猩猩。”一个男孩子走过来,拍了他一下肩膀,把纸片亮在他眼前,风趣地说:“真是惺惺惜惺惺呀。”西点这才注意到,教室里团花锦簇、群蝶乱舞,只有他们两个是男的,

“你好啊,我叫Jiman。不知你怎么称呼?”说话的人个头很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鼻梁高挑,眉目清秀。

西点说:“你好,我叫董西点,去年从浦口大学毕业,家在北方。你呢?”

“我是广州外贸学院毕业的,在那边工作了一段时间,前年来到了上海。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机械工程和工商管理。”

“厉害呀,双学位的高材生。我学的是国际贸易。”Jiman还说,他喜欢读书、听音乐、弹吉他,也喜欢静思默想。西点说自己爱好诗歌和画画,也喜欢弹吉他,有机会可以好好配合一次。

三分钟很快就过去了。Shery说,我们就先从两位先生开始吧,西点和Jiman便互相介绍了一番。有了开始,后面就一对一对进行下去了。

“大家好,我的这位Partner叫杜燕。”西点感到这声音清脆而柔和,非常悦耳,像从天外飞仙那里传来的;他也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董西点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惊呆了:啊,原来是她!这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这不是广告节上遇到又失散的那个王小姐吗?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回想起那个夜晚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就是在梦里,他也曾梦到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梦到一片粉红色的祥云。是她!古人说的无巧不成书、有缘千里来相会,都是这个意思。对,是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生活里真的处处都是奇迹啊!

西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头发扎到后边去了,额前仍然有一绺儿散在眉毛上。她穿着一件带有浅绿色条纹的开领白衬衫,脖子上仍然戴着那条日月同辉的项链。她看到西点回头了,也认出了他,向他微微笑了一笑。王汀兰又继续介绍说:“她是上海财大毕业的,以前做过会计。她喜欢上网、听音乐,也喜欢逛街。”顿了顿她看看杜燕,又说:“她出生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夏至。”

杜燕接着说:“大家好,我身边的同事名叫王汀兰,大家可以叫她Jessica。我们两个都是拿到了小猴子,而我们都是属猴的;她比我大半个月;我们都是双子座——真是很巧合。Jessica毕业于中山大学,刚工作一年,前面在一家传感器公司里做售后服务。她喜欢摄影、音乐,还喜欢书法。”她看看汀兰,轻声问:“没什么了吧?”汀兰轻轻地点点头,杜燕便说:“好了,没有了。”说罢便长舒一口气,坐在了位子上。

西点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他拿出文曲星来查了查,汀兰的生日应该是在66日,近在眼前。且不说别的,单是在这个小教室里碰到了她,这就是值得放声高呼的大事件了。在汇丰银行居然会有这样精彩的开始,这是他完全不曾料想到的。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以前他曾与汀兰擦肩而过,为此他痛心疾首、食不甘味;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不能错过了。啊,生活多么美好,世界多么广阔!

在上午培训课将褁结束的时候,Shery把一张员工去向表发给了大家。西点和Jiman、杜燕、汀兰都是汇款部的,其他同事则分别去信用卡部、房贷部、贸易部、财务部等不同的部门。但具体做什么工作要等进了部门以后才知道。

 

 

十六

 

午饭过后,董西点早早的回到教室了,那边已有三三两两的同事聚在一起聊天。

“你好啊,我们以后要做同事了。”西点走到汀兰跟前说。

汀兰抬头望着他,笑眯眯地说:“是啊,真是巧得很。”

杜燕疑惑地看着汀兰,不解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算是吧。”西点拖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半年多以前看一个广告晚会,她坐在我邻座。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中场走掉了。”

“我一个朋友找我有点事,我就离开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汀兰还是记得那个多话的小伙子,也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以后我们在一个部门了,相互之间可要多多关照。”杜燕说道。她身材很苗条,头发扎在后边,露出了明亮的额头。看上去她脸上有点红,不只是因为生怯还是天生如此。

西点笑了,说:“大家彼此彼此啦!”他又转眼望着汀兰说:“你喜欢摄影呀?不知道最近拍照片多不多?我前面所在的公司里有冲照片的服务,所以我也很喜欢摄影。”

“我啊,有空就拍一点。那时候你不是说要买个二手相机嘛,后来买了没有?”

“这你都记得啊?我真感动。”西点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了,他想不到汀兰会这么心细。“买了,海欧DF-1型,最古老的款式。”稍微顿了一下,西点又说;“有没有看到外面的海报?我们集团的大中国区在举办摄影比赛呢,看起来奖品还挺丰厚。”

汀兰看起来对这很感兴趣,关切地问:“我没注意呀。不知道有哪方面的要求?”

“好像是以树为主题吧,他们会评出十三幅获奖作品,作为汇丰台历的画面。我看他们只是要求参赛照片是横的,组照最多两幅,别的也没什么。”

“我正好在拍一组树的照片呀。前些日子我去了黄山,特别留意了那边的树。”

杜燕说:“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兴趣广泛。”

西点兴奋地说:“看来你是在摄影方面很有追求了,这个比赛简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不参加实在说不过去。7月底截稿,你准备一下吧。”

汀兰向着天花板努了努嘴,说:“其实也没什么的,有了相机,闲着也是闲着。等休息的时候我去看看那个海报;如果家里有合适的照片,我就参加。那你呢?”

“干脆一起参加好了。”杜燕说,“不管你们哪个得了奖,都要请客吃饭。我作证。”

西点说:“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后来西点去前台那里领了两张报名表,分一张给汀兰。到了星期五那天,汀兰带来了她的作品,画面上是一棵扭在悬崖上的树,天空很蓝,风给枝叶留下了历历可见的印记;她为相片起了名字叫《澎湃的生命》。接过照片的时候,西点问:“是不是你今天过生日呀?”汀兰笑着点点头。西点便从包里摸出最新的一期《大众摄影》交给汀兰,快活地说:“生日快乐!”汀兰说声谢谢,乐呵呵地收下了。

西点在7月中旬交上了自己的作品,照片内容是夏日池塘里绿树的倒影。摄影本来就是需要多交流多沟通的一项活动。能和汀兰分享共同的爱好,西点心里非常欢喜,那感觉比在盛夏里吃到凉飕飕甜蜜蜜的香瓜还要舒服百倍。

 

 

十七

 

培训的日子轻松又快活。小组活动的时候,西点有几次和汀兰分在一起,为了小集体的荣誉而画海报、抢答问题。汀兰不怎么好动,课上课下都坐着静悄悄的;可是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写字写得特别好。她的书法在Poster上面有充分的展示,尽管她用的不是毛笔而是马可笔。在众人的催问下,汀兰说她在小学里就开始练书法,中学的时候还在市里得过大奖;不过读大学以后就写得不多了。西点也因此知道,汀兰确实是那样一个天资聪颖而秀外慧中的女孩子。

然而培训毕竟只有一个月,无忧无虑玩乐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部门里对新员工的职位早有安排:西点和杜燕去出款组,汀兰去外联组,Jiman去入款组。培训结束后,他们便各就各位了。

汇款部处理的是电子汇款业务,客户主要来自香港。出款组是从香港向境外汇款,入款组是从境外向香港汇款,而外联组是通过电话跟分行、客户确认各种信息;另外还有预检组,主要是核对汇款申请单上的签名。这个部门成立还不久,业务量和员工数目都在扩大之中。西点和杜燕开始工作的时候,May的小组里只有她和Jennifer两个人;两个星期后,Candis进来了,他们便组成了五人的小Team

外联组里人也不多,组长Caroline带着下面老莫、扬帆、林娟还有王汀兰四个人。他们都会说粤语。

汇款单总是在电脑系统里转来转去的,各个小组的同事相互配合,最终让款项来的来、去的去,各归其所。出款组和入款组都是在有疑问的时候向外联组求助,而他们把汇款指令发出以后,客户的要求也就算是完成。这个部门的工作说简单也算简单,因为有一套功能强大的电脑系统在背后支撑着;部门和小组内部也都有详细的操作规程,可以保证一切都稳当有序。当然也可以说是很复杂,因为每一单汇款都有不同的模样,操作过程中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大意——疏忽了便会招来客户的投诉或者给银行带来损失,后果会很严重,处理起来也非常麻烦。

培训部的工作场所布置得不拘一格,墙上花花绿绿,桌椅零零散散,处处都饶有情趣;汇款部就不一样了。这里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办公区,中间没有任何隔板,一台一台电脑整齐的排列着,方方正正跟国旗护卫队一样。入款组正对着门口,外联组在门右边,出款组在门左边。下班清过台面之后,每个座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略有不同的是,外联组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还各有一部电话,而别的小组是一排桌子上才有一部。

每逢进出门口,西点都习惯扭头看一看汀兰的背影。

 

 

十八

 

公司鼓励员工学习广东话,以便于和香港来的主管、经理更好地沟通,并在需要的时候支持外联组的工作。汇款部和相邻的信用卡部每两个星期便共同举办一次比赛,奖励那些在学习、使用广东话方面有明显进步的同事。

“西点,走走走,参加比赛去!”袁主管大步流星奔到西点桌前,摊开一张写着菜名的纸片,匆匆地说:“这个一学就会了,来我教你,一点半去参加比赛。”

西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傻了,他抬头望着袁主管,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怎么练呀……这么过去恐怕说不好。”

“很容易的,说简单一点嘛。”说话间,袁主管就要指着那些词语念了。西点摸着头皮说:“要不下次参加吧,我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袁主管说那好吧,然后赶忙去找别的参赛者了。

西点自己写了一段与天气有关的话,下午休息的时候拿着去找林娟,想让她帮忙翻译成广东话。

“我对你说,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就是看粤语片、听粤语歌,当初我就是这么学起来的。”林娟俨然过来人了,说起来振振有词。她刚刚结婚,还一样是个爱说爱笑的疯丫头。

“好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找点港片来看。”西点接连点着头,似乎有点为难,“不过这次时间比较紧,还是……开门见山教我说这几句吧。”

旁边扬帆说道:“西点你要参加比赛呀?到时候得了奖可别忘了师傅。”扬帆生就一张瓜子脸,皮肤嫩白,长头发盘在脑后,眼睛对谁都脉脉含情,人家都说她是汇款部的第一大美女。西点望着她,笑嘻嘻地说:“不会不会,过河拆桥是不来塞的。”

林娟拿着强调说:“咦——忘不忘到时候要看你了。你要学什么话?”

西点指着那段话,跟着林娟慢慢念下去,并把译文写在旁边:

“……春天刚刚过,夏天就来了。”

“群听阿蒙阿蒙告,哈听揍赖啦。”

西点满心想跟汀兰学的,可是又不好意思。她倒了水便坐在位子上,安静地看报纸、翻资料,似乎容不得打扰。偶尔他看到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似乎有闪电在两人中间划过,虽然非常短暂,却值得西点长久回味。

那天林娟走开了,西点还有最后一段没学完,犹豫了一阵子便走到了汀兰跟前,问她可不可以帮忙教他说一说。

“好啊。”汀兰把纸片拿过去看了几眼,疑惑地望着西点说:“你都写了些什么呀。”

西点觉得有一把利剑在指着自己的后脑勺,接着又有一股暖流冲到了心窝。“嗬嗬,只有我自己可看明白的。要不我给你读一读?”说罢就读了一遍。汀兰也读了一遍,给他纠正了几处发音;接着又教他下面的。

“这么学可能效果不是很好,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借一个复读机多听几遍,要不单看你那些象形文字很容易发音不准。”学完那段话以后,汀兰又说了自己的体会:“如果时间不是很紧,你可以学些生活用品呀颜色呀动作呀这样的常用的词,那样进步也会比较快。”

西点望着汀兰忽闪忽闪的眼睛,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学习广东话。汀兰一语终了他才回过身来,恍然大悟似地说:“好好好,多谢多谢。”接着他又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汀兰笑着说:“没那么夸张吧。”

后来西点参加了广东话比赛。那段学习居然效果还不错,他不负众望得了奖。西点把圆珠笔分给了林娟,把小熊分给了汀兰,自己只留了一张奖状。他想,奖状里凝结着同事间的亲密情谊,可是那得奖的过程要比广东话本身更有意义。

 

 

十九

 

Candis是位刚从校园走出来的上海小姑娘。她染了黄头发,面目清秀,打扮总是很入时。在汇款部,Candis的话多是远近闻名的,天天话不离嘴,好像一住口就会使得那些话泛滥成灾而涨破她的肚子。Candis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是不到两个月就吹了。

“亲爱的Jennifer,说说你怎么找到了现在的男朋友?”做单子的时候,Candis开口问道。

Jennifer男朋友是位消防员,经常到仙乐斯广场下面接她,很多同事都看到过。Jennifer觉得这个问题不怎么值得回答,头也不回一下,只是淡淡地说:“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能认识喽。”

Candis说:“说的倒是轻巧,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就认识了?”

杜燕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说道:“人家认识自然是由原因的啦。具体是在大街上碰到的,还是红娘介绍的,那是无所谓的;关键是人家有——缘分。”她把“缘分”两个字拖得很长,叫人觉得是她对这个词有着真切的理解,已经参透了内中的无穷奥秘。

Candis不屑地说:“哼,不说拉倒,闹喜房的时候我一定give you some color see see,叫你和新郎说个明白。”

Candis你想找男朋友呀?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Jennifer说。

“你不用着急的啦,还年轻着嘛。”杜燕向Candis笑笑说,“你看你身段这么优美,脾气这么贤淑,到时候自然会有如意的郎君。”

Candis说:“君未必有,狼倒是有可能碰到。看你们都说‘到时候’‘到时候’,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我听说过这么一种说法:最合适的朋友呢就是在适当的时候遇到适当的人。太早了不行,太晚了不行,找错了也不行;一定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找到那一个人。”杜燕说得很起劲,像是在绕口令一样。

“太玄了,太玄了,”Candis摇摇头说,“说了等于没说。”

Jennifer用下巴指了指西点,对着Candis和杜燕说道:“真正的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正有经验的人是不说话的。”她总是这样的,不知不觉就把战火引到旁人身上。

“我啊?我不说话是指望从你们那里听些经验呢。”西点也没停下做单子,不知不觉就卷入了她们的交谈。每天对着电脑做单子实在没什么意思,聊天倒可以提提精神,获得一种交流的乐趣。

“别谦虚了吧你,最近你看起来很老实,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问话的还是Jennifer

西点说:“人家Candis问你成亲的经过你不肯说,这么就把矛头指到我身上了?做人也要厚道一点嘛。我可没有女朋友,平平淡淡的不像往常一样么?杜燕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杜燕道:“我看不出来,不过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变化。说不定你把心事藏在心里呢。”

Candis喝了一口茶,把半空的杯子递向西点:“倒水——”

“这次……还是你去吧。”西点也喝了口水,把自己的茶杯递给Candis

“不行!”Candis直盯盯地望着西点,歪了歪头,“又要造反了你?”

“你就去倒一次啦,”Jennifer喝了口水,把杯子也递给他,说:“辛苦你一个,幸福三个人。今天已经倒了那么多次,我看也不差这一回了。”

“你Face还真厚,美女给你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珍惜。快去!”Candis硬是把杯子塞给了董西点。西点静默了一会儿,见实在说不过去了,只好拿起三个被子走向了茶水间。

“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家老实人呀?”杜燕看不过去了,歪着脑袋对Candis说。

“哼,没罚他连倒十天就是不错的了。”

西点端着水回来了,左顾右盼好像在走钢丝一样。杜燕望着他,惊奇地问:“你就这么好说话呀?”

“嗬嗬,就当是散散步嘛。”西点笑嘻嘻的说,放下水杯便继续做单子。

杜燕问Candis:“你是不是想要找一个听你话的男朋友呀?”

“差不多吧。难道你想要一个和你对着干的男人?”Candis反问道。

“不说是对着干,我觉得男人该有自己的主见。要是他处处都听你的,你就会感觉他很软弱,碰到大事的时候也会没主意。”

“不会啊,”Candis说,“他听你的,说明他很在乎你、在乎你的想法,而不会一意孤行、大男子主义。”

杜燕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这时Jennifer对西点说:“听到了没有?你可要好好反省一下。”

西点赶忙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说:“呃……我什么也没听见。”

 

 

二十

 

杜燕坐在靠窗的位子,对面是Candis,斜对面是董西点。正是盛夏的时节,虽然办公室里开着冷气,她那位子还是热烘烘的;有几天市里采取高峰时间限电的措施,四点一到就关闭部分空调,那边就更加闷热。杜燕嚷着太难受,却又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西点说,就当是晒日光浴好了,旁人还享受不到呢。杜燕气愤地说,我才不要享受,如果你想晒太阳就坐到这边来。西点说,那你去问May呀,如果她说行,换换位子也未尝不可。杜燕要西点去问,他就去了。May说没问题,不过还是要先跟袁主管打声招呼。西点又去找袁主管,他说可以,于是两个人就调换了座位。

那真是太简单了。系统是联网的,在哪台电脑登陆都一样。只要把资料夹和姓名牌挪一挪,然后各自关闭电脑重新登陆一次,就万事大吉了。

窗外正对着的是明天广场,超五星级的J.W.万豪酒店所在的地方。西点稍转头便能看到楼顶上的露天游泳池。每到下午,水里和岸边就晃着不同年龄、各种肤色的人们,个个穿着性感的泳衣,作出闲庭信步或搔首弄姿的样子。从这边窗台到那边游泳池只有三五十米的距离,西点居高临下地坐着,就像随时待命的救生员一样,什么都看得真真切切。要感受热带的海边风情不用去海南岛也不用去夏威夷,只要坐在办公室里侧侧身子就可以了。

其实,游泳池的风景只是副产品罢了,西点最得意的还是身子转了180度,从此面对着外联组那边。不用说,那边的风景更为耐人寻味。虽然中间隔了好几排桌子,他还是能远远看到汀兰侧面的身影。她的头发有时候是用头花扎起来的,有时候是用发夹别起来的,有时候是完全散开的,真个是变化多端、仪态万方。

汀兰天天用一个棕黄色的皮包。那包有七八寸长,两头是翘起来的,看上去像一只漂游的小船,又像一个吉祥的元宝。每天汀兰都把她的包放在电脑旁边,离开公司就挎在身上。向那边张望的时候,西点总可以看到这只可爱的小船。

因为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特别的想法,西点反而对汀兰有了一种莫名奇妙的陌生感。他一般不去找她,哪怕遇到工作方面的疑问,他也是尽量向外联组的其他同事寻求帮助。他和别的女孩子都可以轻松地聊天、开玩笑,可是和汀兰接近的时候,还没开口心就会突突直跳。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如果有一天西点恰巧为汀兰开了一次门或者按了一次电梯,他会觉得无比快活,为片刻的接近而意荡心摇。

西点多么想跟汀兰在一起讨论交谈、说说笑笑啊,不管是因为工作还是在下班后约会;可是心里越是在乎就越是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她有所察觉,他更怕因为自己的鲁莽招致她的反感甚至拒绝。要是那样,他在同事中该多么没面子。他也不想带给她压力,让她觉得难堪,如果无意间给她出了难题,旁人也会对她有看法的。最坏的情况是,要是他因为猴急而出言不慎,两个人可能连同事都做不成,那至少有一个要离开汇丰银行了。

约会?那真是太奢侈了!虽然是同一批进公司的,虽然是在同一个部门里的,西点觉得自己对汀兰了解还太少太少。说来,两个人只是同一屋檐下的同事罢了,似乎连朋友都说不上。

当然,董西点不和王汀兰约会(或许他根本约不到她),汀兰自有她打发时间的办法;做瑜伽,在家里收拾房间,和杜燕逛街,或者和周大兵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杜燕偶尔会说起汀兰的事,西点也总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不肯错过一个字;可是,毕竟是个局外人,他对汀兰的了解还是很有限的。

 

 

二十一

 

汇丰银行不为员工提供午餐。公司里辟出了一个很宽敞的餐厅,也准备了许多微波炉,方便员工带饭到公司来吃。董西点总是行踪不定,有时候带饭,有时候回家吃,有时到外面去买现成的。这天他去中区广场那边的地下餐厅了,出了公司先过一个路口,再走三四分钟就到。因为是在星期一,餐厅照例会提供黄豆排骨汤,而且附送芦柑,都是西点喜欢的。

正当西点端着餐盘四处找位子的时候,他看到扬帆向他挥手打招呼,便坐到了她对面去。扬帆已快要吃完了。

“今天你是十一点半吃饭?”外联组的同事都是交错吃饭的,所以西点会这么问。

扬帆说:“是啊,你们是十一点三刻吧?我过来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才几分钟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西点吃了一口饭,慢吞吞的说:“还好,菜没被抢光,汤也还多的是。我好像很少碰到你呀。”

“那是因为你不经常过来啦。附近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这里还算凑合。”

“嗬嗬,倒也是。你不带饭吗?”

“很少啦,一般我都懒得做。”扬帆抬头望着西点,又问:“听说你喜欢诗歌还擅长画画,是不是这样呀?”

西点一直对扬帆颇多敬畏之心,以为她会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可是他没想到扬帆会这么随和。一个女孩子长得也好、脾气也好,这真是非常的难得,在一起聊聊天倒也是愉悦的享受了。西点谦虚地笑笑说:“没什么,也就是读一点、画一点,主要是出于爱好,成不了什么气候。是不是你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呀?”

“差不多是吧。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写过很多诗,不过现在很少动笔了。”

“真的?”西点忘记了吃饭,认真地看着扬帆,就像在打量一个曾经熟识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拜读一下?”

扬帆笑了。西点感觉有一片云忽然飘到了身边,涤荡着他的心胸。

“好啊,我回去找找看吧,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

“其实我读今人的诗相对比较少,对汉唐时候的古诗关注更多些。”西点又低头吃饭了,心思飘到了那些神韵飞扬的诗文里。“这几天我在想很早之前读过的《洛神赋》,虽是散文却有诗的文采。只可惜一时读不到。”

扬帆说:“你说的是曹植那篇文章呀?好像里面有求而不得的那层意思。”

“是啊,似乎也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暗恋作品,他把宓妃写得那么好。”

“那主要是因为他对那女子有深厚的感情呀。这文章也不长,网上应该很容易找到的。”

“我家里不能上网,真可惜。”西点摇了摇头说。

扬帆道:“要不我回去找一找?如果找到了可以打印下来带给你。”

“那样就太好了,”西点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你吃饭吧!这么聊下去菜都凉了。——我先走了。”扬帆站起身,向西点笑了笑。

西点也欢喜地向她笑笑,说:“拜拜。”

第二天早上,西点在做单子的时候,扬帆走到他跟前留下了两片纸:打印出来的《洛神赋》,还有手抄在练习本上的一首诗。他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扬帆已经转身离去了。Jennifer觉得莫名其妙,接连问西点那是什么东西;西点口上说“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像初春的槐树吹到了暖风,乐得开了花。

 

 

二十二

 

最后一朵莲

 

你瞧塘里那最后一朵莲

朦胧地张开好奇的双眼

看到的不是缤纷的世界

孤单的独立于枯叶之间

 

我是你最后一朵莲

为你绽放清香的笑脸

别让我满目疮痍

别让我重复未盛先凋的情节

 

你是我最后一朵莲

塘外望着,嫌远

采在手中,怕谢

你的缺点正是你的优点

你的出现迟了一些

 

给我纯净的一片天

让所有的问题在那里解决

 

                       (高二)

 

诗人就生活在身边,平常人大都缺少那样一双慧眼。读完《最后一朵莲》的时候,西点对扬帆刮目相看了。如果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行为举止,那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她只是在完成应该做的工作,顶多是多些责任心;可读过诗以后,西点似乎看到了弥漫在她身边的诗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里都包含着无尽的感情。当西点做到扬帆经手的单子的时候,他好像觉得她写下的冷冰冰的解释或说明也是富有人情味的。以前他曾觉得汀兰在单子上的回答与众不同,如今那种体会竟可以推而广之了。

是因为爱屋及乌吗?未必。印象中西点觉得扬帆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只是很欣赏她的为人,愿意和她多联系,却没有什么别的“企图”——能好好地做同事也就够了。工作内外的枝枝节节都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那主要是因为,来来往往都牵扯到大家的感情。只要愿意付出,感受到的也就会更多些。

这是一首奇特的诗。读到第一节的时候,西点想到了闻一多的《死水》,既有建筑的形式美又有音乐的韵律美;再读下去,散了,句子变得参差不齐了,意思却都相对完整;最后是一个期望,收尾了。西点看到了初秋荷塘里的最后一朵莲,过几天就谢了;他也看到了两个人,中间有纠缠不清的情绪。他感到有一句诗来的非常突兀:“你的出现迟了一些”,前面没什么铺垫后面也没什么渲染,像是孤单在外的;如果去掉这一句,《最后一朵莲》就变成十四行诗的模样了。

那也只是他自己的想法罢了。“你的缺点正是你的优点”,对于整首诗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董西点写了一封信给扬帆,感谢她对自己的帮助和信任,又向她说了自己读诗以后的感受。有一天中午吃完饭回来后,办公室里人不多,西点把信放到了扬帆的桌子上。扬帆给他回短信说:“多谢你特意把感想写下来给我好让人感动啊那首诗是给一个男孩子写的”。其实谁都都能想到,像她这么才华出众的女孩子无论在高中还是在大学都会有很多人追,至于那男孩子长得怎么样、家在哪里、学习好不好,那都是无所谓的。西点于是想,在青春的日子里发生过了苦涩或烦恼的事情,尽管当时很不情愿,后来回忆起来还是甜蜜的。不知道汀兰在读书的时候是怎么样子的呢?她把当时的追求者都撇在广州了吧。要是自己曾和她一起读书就好了,现在继续和她共事了;不过如今在一起还是值得庆贺的,因为她,每一个日子也都格外值得珍惜。

各个小组都会有一两位同事晚下班,守住电脑系统里可能出现的新单子,这样才能不把当天的工作拖到第二天。因为董西点家离公司比较近,袁主管经常要他留下;而扬帆无论怎么加班也都会乐意,所以也经常被要求留下来。在最后将要回家的时候,办公室里往往没剩几个人,西点有机会和扬帆一起乘电梯下楼;偶尔两个人也聊起诗歌的事。

有一次,西点问扬帆有没有写过诗剧或叙事诗。扬帆笑问,《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算吗?西点说正是那样的,扬帆便回答说,有过的。西点提议把她的诗剧改成连环画,扬帆愉快地答应了。

西点不善于编故事,拿到了扬帆的长诗便视若珍宝。那诗名叫《忘不了高三那一年》,说的是发生在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之间的故事。西点以前画过很多漫画,要根据剧情捉摸出一个画面来,对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的画看起来很简单,用铅笔或钢笔勾个轮廓,中间添上颜色就完事;仔细品味还是很有味道,能够用简单的笔划捕捉到人物的神态,绿树红瓦的渲染也都别有妙处。

一个月之后,原版连环画《忘不了高三那一年》在汇款部传阅开了。扬帆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读者,她很诧异董西点那么勤奋有那么有毅力;看到自己的的作品为更多的读者所接受,她也从心底里感谢他。每位读过连环画的同事都感慨不已——或许是因为那份曲折而难取难舍的感情,或许是因为诗与画的完美配合,或许是因为画画本身所包含的创造性的劳动。

西点真正的画画只有二十天;前面是用了几天吃透那故事,把它分割成一个一个的片断。作画的时候他就想,这连环画与其说是为扬帆画的,不如说是为王汀兰画的——借了扬帆的故事,他们共同的作品首先可以在外联组里流传,而汀兰肯定也有机会读到。他心里珍藏着一份私密的感情,为她,汀兰。

后来连环画在同事间广受赞誉,有人建议扫描下来传到网上去,有人说联系出版社试试看——那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吧。西点得想法很简单:画画不过是小打小闹,同事看一看也就算了。

 

 

二十三

 

在汀兰眼里,汇丰银行是个平常的地方:工作内容很平常,上班时间很平常,环境很平常,待遇很平常,同事很平常……一切都很平常。做前一份工作的时候,她几乎天天都在客户和公司之间跑来跑去,难得安闲;可到了这里,天天束在水泥笼似的办公楼里,又不免觉得枯燥烦闷。诚然,从仙乐斯广场里可以看到最漂亮的城市景观,可那也意味着完全隔离了自然,既看不到浓密的树林,又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

汀兰的午饭一般是老妈准备好的,时间到了便去餐厅吃,饭后再小睡一会儿;如果恰巧碰到和杜燕一样的午休时间,饭后她们会结伴出去逛街:或者去吴江路,或者去华盛街。心情好的话可能会买条裤子、买双鞋子,没看到合意的衣服就买一杯奶茶,有时候就干脆空手回来,什么都不买。

更多时候汀兰是和杜燕错开休息的,她往往会站在杜燕旁边,看着她做单子,和她聊天。巴黎春天又有打折活动了,奥林巴斯推出新款相机了,网上银行可以查询工资卡的余额了……不论聊起什么话题,两个人都会有说不完的话。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吧,对石油、东盟、萨达姆的关注不会超过三天,而衣服、美容、时尚总可以值得她们昼思夜想。

周大兵对汀兰的攻势还是很猛烈的,他几乎每个月都找借口约她出去玩,或者看电影,或者唱卡拉OK,或者逛街买东西。汀兰觉得对他了解不够多,从来不接受他送的贵重礼物;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倒是蛮开心的。大兵长得很帅气,说话做事都很低调,而且很懂得体贴女孩子,难怪汀兰会对他有好感。尽管如此,汀兰从来没跟妈妈说起过他的事。妈妈想为她张罗相亲,富家子弟、刚毕业的研究生、有车有房的成功人士……随便她挑选,可是汀兰一个也不想见。汀兰说,这事情急不来的,还是顺其自然吧。她妈妈见她毫不动心,猜想她是有自己的目标,只是时机不成熟还不愿意告诉她,便打消了为女儿相亲的念头。

相比之下,汀兰没觉得西点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连环画确实画得不错,可这能代表什么呢?感情还是需要相处才能体现出来。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毕竟,两个人只是同事;哪怕早就认识了,因为中间没什么联络,还是跟新同事没什么两样。

有那么一两次,汀兰注意到董西点是在看着自己的,好像有什么心事。可当她望着他,用眼睛询问有什么事的时候,他的视线却避到一边去了,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觉告诉她,西点喜欢她;可他没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也没为她做过特别的事,可能仅仅是止于喜欢而已。许多事情都很难说的,两个人在一起,或许会成就一段毕生难忘的姻缘,或许只是生活里的小小点缀。

 

 

二十四

 

摄影比赛的结果在布告栏里公布了,王汀兰的作品入选了汇丰集团2004年的台历。当西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杜燕的时候,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惊奇地问:“真的?”西点说:“骗你干嘛?不信你自己过去看。”杜燕便真的跑过去了,一会儿回来兴奋地说:“看来Jessica这顿饭是请定了!”

西点只得了个鼓励奖,可能跟参与奖一样没什么含金量,不过他还是为汀兰的胜出而由衷感到高兴。毕竟,那是一个独立机构对她摄影水平的认可与肯定;而且,就像以前约定的那样,他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吃饭。

杜燕和西点去跟汀兰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汀兰似乎有点为难:“我们Team的同事都让我请客,那可怎么办呀?”杜燕说:“不管,跟他们是一回事,跟我们是一回事,反正我们是说好了的。”西点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呀,值得庆贺嘛,哪怕吃得简单一点也行。”汀兰转而说:“那你们说吃什么。”“干脆麦当劳好了,又便利又实惠。”出主意的是杜燕。汀兰说行,三个人便说好了到周五下班后一起吃麦当劳。

杜燕提议买全家套餐,汀兰担心不够吃的,西点就说不够到时候可以再买。后来三个人就买了一大桶东西,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好久都没吃麦当劳了,我家附近只有家肯德基。”杜燕一边嚼鸡翅一边说。

汀兰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说:“那你就多吃点。”

杜燕说:“还是董西点占便宜,家离着麦当劳这么近,想什么时候吃就能什么时候吃。”

“我才不来呢。”西点说,“这东西偶尔吃一次也就行了,长期当饭吃没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是这样,鸡翅、薯条的营养搭配跟我们经常吃的大米、蔬菜还是有些差别,吃多了会发胖的。”汀兰说。

西点抬头望了汀兰一眼,看到她的头发在额头左上三七分开,自然而随意地散下来,坠在耳边和脑后;她那双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太让人着迷了,看上去就像一对熟透了的葡萄,饱满又圆润。很快西点又把视线移开了,向汀兰问道:“当时你怎么想到去广州读书了呀?”

“也没什么。主要是想走出上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那边不错,就过去了。”

杜燕问:“那过去了有什么感觉?好玩不好玩?”

汀兰又笑了,“那你说上海好玩不好玩?那么大一个城市,当然有很多让人喜欢的地方,人民公园啊,东湖公园啊,天河公园啊,我都很喜欢。天河公园场面很开阔,虽是在市区却也一样绿树成荫。我们学校里有片很大的草坪,周围古树葱葱。每到周末的时候,草坪上就会有很多人在玩,学生也有、校外的人也有,晒晒太阳又放放风筝,我看着就感觉非常的惬意。”

西点道:“看来真的很不错呀。能体验到别处的生活滋味。”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幅其乐融融的图画,不由得向往那边秀丽的公园和热闹的大草坪。“叫你那么一说,我也想去那边看看了。”

“可能是这样吧,如果你对一个地方有了好感,那么它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真正让你着迷。”杜燕很有体会地说,“我来上海也是这样,朋友说这里生活便利、就业环境好,过来看看果然不错。”

杜燕的饭量实在很小,只吃了半块玉米棒和一只鸡腿就饱了。汀兰对他们两个说:“多吃呀,三个人总不至于连一个全家餐也吃不完吧。”杜燕却不肯吃了。西点心思也不在鸡腿和可乐方面,能和汀兰一起聊天他就心满意足;或许那也应了“秀色可餐”的老话。

后来他们也说到了摄影。汀兰讲起在黄山的游玩和爬上峭壁拍照片的经历,绘声绘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快活的时光。杜燕在一旁嘟囔着:“我也想买数码相机,我也想去黄山玩。”

“西点你也得奖了,也得请客。”杜燕打起西点的主意来了。

西点说:“我这鼓励奖只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怎么还值得请客呀?”

“不行,你看人家Jessica多有诚意,你多少也得表示表示吧。”

西点看看杜燕,又看看汀兰;汀兰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微笑着,静静地望着他们俩,似乎正等着最后的结果。西点便说:“这样吧,到时候我请你们喝饮料。”

吃完了,三个人就一起出来了。路旁的霓虹在闪耀,路上的汽车在奔驰,万家灯火把这城市点缀得五彩缤纷、魅力四射。西点问汀兰怎么回家,她说乘933路;他要去送她,她说不用了,车站就在成都路高架底下,很近的。汀兰就独自走了。杜燕要乘地铁,西点和她走了一程。杜燕说,Jessica可真是个有内涵又够意思的朋友呀,西点连连称是。

Jennifer张罗着叫避风塘的奶茶外卖,西点就多订了两杯,一杯给汀兰,一杯给杜燕。

 

 

二十五

 

不管是上班做单子还是回到家里,西点都会想起三个人一起吃的那顿饭,想起汀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观点。她就是最漂亮最优秀最出色的那种人,比巩俐还要好,比赵薇、邓丽君、山口百惠、温斯蕾特她们都要好。那些人生活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而汀兰生活在地下,是居家过日子的实在人。汀兰也一样有涵养,有气质,当年的西施也不过如此吧。

聊到西点的连环画时,杜燕连连说很不错,汀兰却没有多少赞扬;她只是说,里面有个场景她很喜欢:初春的柳树在随风飘舞,树下是一个羞涩的男孩把笔记交给一个红着脸的女孩,燕子正从旁边飞过。西点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喜欢,她得意地说:“燕子是我的幸运鸟。在广州可以看到很多燕子。”当初西点画这个图景可费了一番心思呢,要描绘少男少女约会时那种想见又怕见的复杂心绪,他设想过好几种方案,最后还是化用了“双燕归来细雨中”的诗意。汀兰一定对那种情态深有体会吧,当年在中学的时候,或许她也有过那种单纯的爱恋。她说好就是好了,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地方;那些大口夸好的人未必能体会图画里西点的细微感受呢。

西点特别去成都路高架底下看过933路的站牌。那是一个很小的站点,设在紧靠着机动车道的路边花圃里——中间铺一道水泥砖的小路,再立上一块牌子,那就是一个车站了。车站小得很,顶多能站五六个人。水泥砖并不怎么平整,砖与砖之间缝隙很宽,有个地方还有些许泥水,看来是直接把砖头铺到泥巴上的。西点特别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等到一辆933路车来了,又目送它的远去。他想,那车或许就是汀兰经常乘坐的。

他们还聊起过歌曲。汀兰说,她喜欢听王菲的歌,喜欢听Beyond的歌,在路上总会戴着耳机,享受那些优美的旋律。杜燕问她为什么喜欢,汀兰就说,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吧;不过她还是歪着头想了一想,说,因为从他们的歌里听到了自由。对于王菲,西点关注的很少,只知道她的《容易受伤的女人》很有感情,和那英一起唱的《相约九八》也很带劲;Beyond他了解得更少,只有《真的爱你》是可以叫出名字的。当他说出自己对这几首歌的想法的时候,汀兰含蓄而有礼貌地笑了一笑,那意思仿佛是说,他们的歌曲是一个宽阔的大世界,听歌的感受也是复杂多变而富有层次,不能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

西点不免有几分失落。为了多听汀兰说她的体会,当时他甚至没有说到自己喜欢的孟庭苇。她已经退出歌坛了,远离了娱乐圈的大染缸。这是一位本分的歌手,绯闻少,爱心多。她的歌曲多以爱情为主题,感情真挚、曲调悠扬,着实不可多得。董西点收藏着她的十三个磁带专辑,时常在家里放了听。有一次他在易初莲花看到电视售卖区在播放孟庭苇的MTV,居然磨在那里看了大半天,累得腿酸了才去买东西。下班回家他要路过一家音像店,经常听到熟悉的“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每每在这个时候,他忍不住就放慢了脚步,享受那绝妙的音乐。王菲多少有些叛逆的性格,而孟庭苇却给人一种温柔贤惠的印象。

很多事情都是难以比较的吧,也难以说出确定的理由。偶像是各有所爱,朋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西点无可避免地喜欢上汀兰了,尽管她没什么反应,尽管他觉得两人之间还有着相当的距离。

 

 

二十六

 

毕竟是一起进公司的人,西点和Jiman两个人有种类似“同学之谊”的情份,经常结伴出去吃饭,下午休息的时候也一起聊天。公司广播里说,元旦就要来了,汇丰银行上海事业部将在20031228日举办新年晚会,欢迎各位同事报名表演节目。西点心里是有种表达的愿望的,为那份心有所爱而事难两全的困顿情绪。他问Jiman有没有兴趣一起上台去表演,Jiman说好。西点弹吉他有四五年了,很多流行歌曲都可以演奏;Jiman志不在此,只会弹很有限的几首曲子。因为预选前可以准备的时间很少,那就只能选Jiman拿得出手的曲子了:《童年》,《同桌的你》,或者《情非得已》。西点说,选《情非得已》吧,那种心绪正合我意。Jiman说,我嗓子不好的,要不你来弹唱,我来伴奏?西点拍了拍大腿说,那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的第一次排练是在消防楼梯里进行的。调过音之后,西点很快就适应了Jiman带来的曲谱。练了一会儿,Jiman说停下来休息一下,吸根烟。西点便坐在阶梯上,看着他吸烟。

“当时练习的时候怎么会选择这首曲子?”西点向Jiman问道。

Jiman吐了个烟圈,笑了笑说:“因为流行呀,我想现炒现卖,学会了去弹给我女朋友听。”

“是不是你们那时候处在热恋中?”

“是呀。刚开始我弹得很烂,可女朋友还是拼命为我鼓掌,我心里那个乐呀。”

西点说:“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看来真的是这样。不过你现在弹得很好了。”

“因为我练得多嘛。现在我老婆还是很喜欢看我弹。她说,她之所以嫁给我,有部分原因是我弹得一手好吉他。”

Jiman来上海不久,他女朋友也过来了。开始他们生活很困难,要找工作,要租房子,用钱非常紧张,有一个星期甚至是在吃方便面中度过的。工作落实了以后,两个人都挣钱,手头就逐渐宽裕了。Jiman曾说,他老婆是当年法律系的系花,通情达理,善于体贴人,现在也不介意粗茶淡饭的日子。因为感情已经很深,彼此相信可以白头偕老,一年后他们在租来的房子里结了婚。

“哈哈,这也叫‘好吉他’,你老婆可真是没眼光。”

Jiman拍了一下西点的肩膀,得意地说:“这叫情人眼里出帅哥,你懂不懂?崔健他弹得再好唱得再好,我老婆就是看不上眼,你说有什么办法?”

西点不无羡慕地说:“桃花运要来了,万里长城也挡不住呀。”

“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是说说你吧,最近是不是很有想法?我知道,《情非得已》曾带给我非常复杂的感受,永远也忘不了。”

“算是吧,”西点微微叹了口气说,“不由自主就爱上了一个人,就像这首歌里唱得那样: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谁呀?不会是扬帆吧?”Jiman凑到西点跟前好奇地问。

西点推了他一把说:“去你的,人家早已经名花有主了,你可不要再打歪主意。”

“看你说的,我有家有室了怎么还会打歪主意。杜燕?我觉得她也还是很不错的。”

西点摇了摇头。

“噢,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是谁呀?”Jiman望着西点,不免有些着急了。

“王汀兰。”

Jiman一把握住西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大名鼎鼎的Jessica呀,在汇款部也算是一枝独秀了。阿哥还是挺有眼光的,恭喜你恭喜你。”

西点触电似的闪到了一边,不解地望着他:“恭喜什么呀?我正痛苦着呢。”

“何必这样呢,有了目标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Jiman一点也没有气恼的意思,说;“要是没爱人也没人爱,那是最痛苦的了。你有什么难受的?是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差不多。”西点又坐了回来,“我想接近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也好像不大热心。”

Jiman掐灭了烟头,说:“不会是她有男朋友了吧?”

“不知道呀。”

“不管,只要她没结婚,那就还是有机会的。”Jiman忽然兴奋起来了。“大胆追呀,你总不能让人家小姑娘主动来找你吧?”

西点为难地说:“这又不是去炸桥头堡,想进攻就可以强攻。两个人总得合拍的呀。”

“如果你真正喜欢她,就一定不要犹豫,你不努力自然会有别人努力的。你想呀,这么出挑的女孩子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的……”

“是不是你女朋友当时也是有很多追随者?”西点问道。

“是呀。是又怎么样?可不能像普希金那样去跟情敌决斗。我是电话、情书、吉他轮番上阵,发誓要把她追到手。中间也有一段时间很苦恼,可是苦恼也没什么用,一定得行动呀。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那就幸福了。”

“行……动。”西点顿了顿说,“再说吧。我们把这首歌练好,算是我送给她的一份新年礼物。”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想法!那我这次就为你做一次配角。赶紧练几遍吧,有几个和弦我觉得还不是很熟。”

两个人继续练习了。选拔节目那天中午他们又一起配合了几遍,下午发挥很不错,顺利通过了筛选。晚会筹备组提了一些意见和要求,要他们弹唱再纯熟一些,争取在晚会上有出彩的表现。

 

 

二十七

 

在圣诞节到来前的几天里,西点陆续写了几张卡片。读大学的时候他就写信很多,因而也乐意掌管班里信箱的的钥匙。明信片来得很灵活,长话长说,短话短说,不管长短都能承载一份完整的心意。

一张卡片给张振志老师。他是西点读初四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那边实行五四制义务教育),多年来一直在教育战线工作,如今已调到一家乡镇小学当校长。西点总会想起他课上讲过的点点滴滴:《白杨礼赞》中的高声赞美,《论雷锋塔的倒掉》中精当的的议论与描写,《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复杂的人情世故和高超的写作技巧……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他总觉得那是金色的年华,是永远都值得珍惜的美妙回忆。张老师曾说,平平淡淡就是真,为文为人都是这样的道理。在单位里遇到旁人抢风头的事了,西点不由得想到了这句话。何必呢?为了蝇头小利几乎撕破了脸皮,那就活得太假了、太累了,不如洒脱一点,平平淡淡。在画连环画的时候,西点也会想到,作画关键在于表达一份内心的感情,摒弃繁琐的修饰,用简单的线条表现感情真切的场景——对啊,平平淡淡就是真。拿到浦口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的那个夏天,西点去拜访过张老师。他曾意味深长的说:“我们都是农家的孩子,家里供着上学很不容易。就自身的条件来说,我们不能是物质上的富翁,但要立志做精神上的富翁。”当初是学生的时候,张老师一定也是这么过来的。多么朴素的道理啊。在大学里,西点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勤俭节约,追求高远的东西。每年他都会给张老师写贺卡,或者在元旦前,或者在春节前。如今他在汇丰银行里做这一份平常的工作,算不得是飞黄腾达,不过也不算丢了张老师的脸面。想到这,西点还是感到欣慰。提起笔来,西点感谢他的悉心教导,并送上诚挚的新年祝福。

也有一张贺卡是为徐庆华老师准备的。大三那年,西点跟他上了两个学期的选修课,分别学习中国画山水画、书法与篆刻两门课程。他是个在艺术上很有追求的青年学者,各种作品接连入选全国性的美术展览,在比赛中获奖也很多。西点在他的引领下跨进了美术的大门,在篆刻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感受到了艺术的无穷乐趣。他经常一个下午都坐在绘图教室里,刻石头,刻石头,力求得到最完美的效果。徐老师总是根据各人用刀偏好的不同给出指导意见,有时还亲自操刀为学生作修改。西点觉得,他的篆刻技术的长进很大程度上是徐老师的鼓励和带动。虽然用切刀法创作过几件作品,但西点用得多的还是冲刀法,横冲直撞,来去自由。那时候他为很多同学刻过姓名章,也创作过表达心性的作品,《不系舟》《不愧天》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三方印章曾在校报上发表,《在水一方》《花香不在多》《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等许多作品都得到过徐老师的大力赞赏。在最后一课上,徐老师带了宣纸和笔墨,为每位同学写书法条幅,作为留念。大学里像他那样对学生付出那么多感情的老师是不多见的。西点只是有点惭愧,毕业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竟不曾拿起过刻刀,尽管那全套的工具都在身边。他安慰自己说,新年里一定要在篆刻方面有所进步。卡片写得很简单,三两行就结束了。

还有夏冰清。她在广州读研究生了,两个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通信。这是从初中一年级就认识了的老朋友,想想就觉得心里很暖和,正是可以称为“陈年老友”的那种人。西点不知道夏冰清有没有男朋友,因为两个人很少聊到这方面;她是一个很传统很内向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很生活美满的吧。西点祝她新年快乐,天天快乐。

离开沸点半年了,西点依然经常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十个多月。在张小姐手下做事的时候,压力是比较大,也时常加班,不过她还是很能体谅下属,能够包容他们的过失;老狐狸就不一样了,笑里藏刀、老奸巨滑,西点还没有适应他的风格和节奏,就迫不得已离开了沸点。汇丰和沸点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一个是外资一个是民营,一个和电脑打交道一个和人打交道,一个四平八稳一个充满挑战。作为一年轻人,太安逸的工作环境会把进取的斗志软化,把性格的棱角磨平,从而让他失去前冲的激情。如果把住房因素考虑进去,两家公司待遇差不多;汇丰看起来更舒服一些,但能锻炼人并给人机会的还是沸点。离开沸点加入了汇丰,西点并不觉得怎么后悔,不过感情上还是疙疙瘩瘩的。其实他离开董家庄来到上海也是这样,享受着大都市的种种便利,还是时常怀念董家庄的素雅温馨。——如果叫他回去,小住还可以,长期呆的话他是断然不肯的。西点给张小姐写了一张卡片,感谢她曾给自己的指点和帮助;不过他没提汇丰的事,自然也不会显示他在新公司的优越感。

另外西点还写卡片给阿汤、郑连一和另外几个大学同学。他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年底这么一想,似乎把过去感情都翻箱倒柜抖落出来了,然后整理一番,可以用愉悦的心情开始新的一年。这好像也是习惯了。去参观艺博会的时候,去莫干山路艺术村游荡的时候,去福州路闲逛的时候,西点都很留心那些有创意的小玩意儿,搜罗到了很多式样新颖的卡片。当他把写好的卡片投进信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成了为别人带去欢乐的圣诞老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呢。

 

 

二十八

 

西点和Jiman在消防楼梯里练了几次,衔接和伴奏的配合越来越流利了。圣诞节那天公司放假,Jiman叫西点带着吉他去他家,西点午饭后就过去了。Jiman家在好又多旁边的田林小区里,一室一厅,电视、电话、电冰箱一应俱全,月租一千三。客厅里弥散着香水和洗发膏混合的味道,让人知道这儿是一个简单而富足的小家庭。那天Jiman老婆去小区里找另一位同事了,他们两个弹一阵吉他聊一会儿天,颇有好汉识好汉的味道。

西点很有感慨地说:“像你这样也算是有家有室了,叫我这种八字没有一撇的人看了,真是又羡慕又受触动呀。”

“羡慕什么呀?最叫人头疼的是房子。这么租房子住着,虽然不说是寄人篱下,可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使使劲,买呀。”

“‘买呀’,说的倒是轻巧。”Jiman顿了顿说,“上海的房价你又不是不知道,把自己卖了也换不到一个厕所。”

西点说:“租房子只是权宜之计吧,如果在上海发展,早晚还是要买的。”

“我想等后年,现在先攒攒钱。家里人可以帮一点,但也不能指望太多。你呢,单身汉?”

“我没谱儿,走着看吧。”

Jiman笑着说:“说不定你会找到一个有钱的老婆,她家里有房子。”

“不大可能。”说着,西点兀自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西点又说:“家里有什么音乐?放来听听呀。”

“有。古典的也有,流行的也有,中国的也有,欧美的也有,你说你要听什么样的吧。”

“先来一曲《加州旅馆》怎么样?”

OKSir。”

Jiman打开电脑,音箱里传出了略带沙哑的嗓音和激情荡漾的吉他声。西点陶醉在这歌曲里了,心思飞到了遇到汀兰的那个夜晚。如今女孩时常在不远的地方,感觉却已经大不一样:心头有点儿有点儿甜蜜,又有点儿苦涩;有点儿沉重,又有点儿轻飘飘的……具体的说不清楚;反正不复是当初的兴奋、激动、神采飞扬。

“我也喜欢这个,”Jiman并不知道西点此时的想法,“有时候我觉得我家就是个旅馆。你电脑上有吧?没有的话我给你刻盘带回去。”

西点道:“我有。你这里可以刻盘的?装没装宽带?”

“装了呀,想要什么可以帮你下载。”

“那太好了。我电脑现在不能读pdf文件,好像得装一个什么软件。”

Adobe Acrobat呀,这个很小的,根本不值得刻盘。要不你用我优盘带回去,明天把盘给我。”

西点说好,Jiman便把那文件包拷到了优盘里。西点看到Jiman电脑里有些漫画和小说,就叫他一并拖了过去。

Jiman说起了他的阅读体会。在大学的时候,他读过一些古文,深深体会到了古人内心的丰富感情。“陶渊明写过很多田园诗,可是我最喜欢的是他写爱情的一篇文章: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读着的时候,我感觉简直是五内俱焚,那感染力实在太强了。爱情的甜美、痛苦、失落、无奈……种种滋味他都描摹得那么细致,相比之下,我觉得今人写出来的很多东西都是垃圾。那时我正在恋爱中,我就感觉,他在一千多年前写出了我的感受,真是太棒了。”后来Jiman读的少了,好像再也没得到过那样的阅读体验。西点问他有没有兴趣写一点,Jiman努努嘴说:“我还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只要做一个好读者就行了。”

两个人练习了一个下午,更多的时间是在聊天中度过的。JimanMP3录下了演奏的过程,感觉还不错。那就等着28号下午的彩排和晚上的演出了。晚上Jiman要和他老婆一起出去吃饭,天快黑的时候西点就回家了。

 

 

二十九

 

直到彩排的时候西点才知道,扬帆不仅是晚会的四个主持人之一,而且还会表演一段单人舞。吉他弹唱《情非得已》是晚会的第三个节目,正是扬帆报幕的。西点觉得他和扬帆有着很深的缘分。

新年晚会是汇丰员工的大集合,上海事业部的一千多名员工全都聚拢到了黄浦江边的国际会议中心,参加这次吃喝玩乐的盛大庆典。不知是不是因为请帖上“敬请盛装出席!!”的提醒,每位同事都穿得豪华而隆重。汇丰是女人的天下,这话在晚会上可以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男同事的比例怎么算也不会超过两成。他们的打扮多是西装领带,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女同事却百花争妍、群星灿烂,有的穿着大红的旗袍,有的穿黑色的晚礼服,还有的穿端庄的唐装,各具特色,不一而足。

那天汀兰上身穿一件短袖的橙色高领薄毛衣,下身穿一件及膝的咖啡色带方格的裙子,脚上蹬着黑色的尖头皮靴;她头发挽起来了,用簪子别在脑后;脸上画了淡妆,嘴唇是浅浅的紫红色。当她在桌前坐下的时候,满座的人都夸她光彩照人。西点一直在场内跑来跑去,看到汀兰的时候不免惊呆了:原来她是个百变女郎,怎么打扮就怎么漂亮。他向她笑了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西点注意到,她的位子在会场中间偏北的后边,而参加演出的同事都集中坐在靠近南门的地方。

晚会开始不久,西点和Jiman就等在舞台旁边了。Jiman问:“紧张不紧张?”西点说:“心跳有点快。”“没事儿,上了台就好了。”西点默默点了点头。Jiman握着他的手说:“演出成功。”西点也沉着地说:“演出成功。”

要在一千多人的大舞台上演出了,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西点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一定要为同事们献上一个精彩的节目,也把最美好的感情献给汀兰。看着别人在台上顺利地演出,他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西点在舞台上坐下来调吉他的时候,澎湃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他向台下望了望,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可是一个都看不清楚,因为从观众背后射上来的灯光太刺眼。Jiman用眼神示意西点,调音已经结束,可以开始演奏。两个人相视而笑了。西点在心里说:放心吧,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尔后,他弹下了标志开始的第一个音符。

一阵前奏过后,在西点开口唱出“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的时候,台下响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听来就像盛夏的骤雨打在玉米叶子上。西点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感想都凝聚在这首歌里,弹得很用心,唱得也很投入。Jiman也发挥出得不错,两个人的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一曲终了,两把吉他共同的扫弦为演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台下又是一阵盛情的欢呼。西点和Jiman一起站起来,向台下鞠了个躬。走下舞台的时候,西点特别向中间偏北的方向挥了挥手,把内心的欢喜带给汀兰,带给每一位熟识的或陌生的朋友。嗨,真的,上海多么美好,生活多么美好!

扬帆的舞蹈是第六个节目。她穿着富有西双版纳风情的长裙,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翩翩起舞。她像一个精灵,又像一个天使,舞出了生命的自由,舞出了生活的风采。西点想起了艾青写给乌兰诺娃的诗句:“像云一样柔软/像风一样轻/比月亮更明亮/比夜更宁静/——人体在太空理游行”。可是他又觉得不满足,因为舞蹈就是舞蹈,那种欣赏的感受非常非常的奇妙,再伟大的诗人也不能比拟出来。诚然,这个世界上有俊俏贤惠而可亲可爱的人,好比说王汀兰;可世上也有像女王、天后那样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好比说李英爱(西点非常喜欢她在《火花》里的表演)、孟庭苇、扬帆。看过了舞蹈,西点对扬帆越发钦服赞赏了。虽然欣羡她的美貌,喜欢她的诗句,他还是觉得对她了解太少太少——或许她还有更多才艺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后来西点和Jiman一起去找汇款部的同事敬酒。杜燕说:“西点,你唱得真的很不错,恭喜你啊。”Candis也说:“好棒哦!这歌我很喜欢。”西点含蓄地笑笑,感谢她们的夸奖。大家一起碰杯喝了酒,欢快的情绪更可以相互感染了。走到汀兰那桌的时候,林娟对西点说:“真希望你能在新年里找到那样你喜欢也喜欢你的女孩子。”西点笑呵呵的说:“如果那样就太好啦!”汀兰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一起笑。他们也碰了杯,似乎每个人都希望这样的仪式能让大家更为亲密和友好。

喝过一点啤酒之后,西点感到脸上温乎乎的。他很喜欢那种飘飘欲飞的感觉。在晚会上吃过什么菜肴、看过什么节目都是无关紧要的,能有一个既公开又秘密的表情达意的机会,这就是足以自豪的了。从地铁里走出来的时候,西点又觉得凉风扑面,忽然清醒了很多。街上很热闹,欢度周末的人们还没有回家;西点没有理会他们的存在,禁不住张开双臂大叫了一声:“Yeah!”

 

 

三十

 

下午做单子的时候,汇款部的好多同事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闷闷不乐。键盘的敲击声和空调的吹气声混在一起,嗡嗡直叫没完没了,叫人怀疑是耳朵里进了水。如果不吃东西、不去倒水、不去洗手间也不说话找点乐子,很容易就会昏睡过去。杜燕也是这样,就像遭受过秋霜侵袭的麦苗似的,耷拉着脑袋。喝了一口水,她还是抬起头来了,向Candis问道:“昨晚你有没有看到月亮呀?”

Candis惊奇得说:“没有呀,什么月亮?”

“你看你说的,连什么是月亮都不知道?我真怀疑你的智商是五岁儿童的水平。”Jennifer做着单子,不咸不淡地说。

“拜托,五岁儿童也知道月亮的好吧?”杜燕又对Candis说,“昨天是十五,你不知道呀?月亮又大又圆,很好看的。”

Jennifer说:“腊月十五了,快过年了。”

“哦,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说罢,Candis轻轻眯起眼睛,哼起了小曲:“我的情也深,我的梦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杜燕笑着说:“要不要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要的要的,唱呀。”西点忽然开口说话了。

“啊吆——”Jennifer拖着长弯说,“这有什么好听的?还是邓丽君好。不过Candis嗓音太烂了,还不如安安静静做单子呢。”

西点瞅了Jennifer一眼。杜燕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望着Jennifer说:“你不知道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Jennifer心不惊肉不跳,轻松地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可是华语第一曲呀。除此谁还有这样的殊荣?《恰似你的温柔》也很好听。”

“什么‘掐死你的温柔’,你也太狠了吧?”西点没好气地说。Jennifer的头发盘在脑后了,看上去乱蓬蓬的,面条不是面条,麻线不是麻线;她眉毛画得又弯又细,乍看上去就像两条毛毛虫趴在眼眶上;她的脖子是寻常的黄色,脸面却白得耀眼,就跟毛坯墙上刚抹了白灰似的。越丑的人越爱戴花,可能就是这样的。西点向她那边瞄了瞄,又赶紧把视线收回来了。这样的人实在不怎么耐看,还不如看电脑屏幕来的舒服呢,——尽管显示器会产生辐射。

杜燕道:“你们两个都很结棍的。”

西点向她问道:“我记得她已经死了吧,是怎么死的?”

杜燕说不知道,又回头问Candis:“怎么死的?”

Candis回答说:“这个你要问Jennifer,她比较八卦。”

“心脏病呀。”Jennifer说。

“哦——是心脏病。”Candis对西点说,接着又眯起眼睛哼了起来:“轻轻的一个吻——”

“谁要吃杏肉?”杜燕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零食,拿着在半空晃了一圈。Candis说:“我要!”就拿了一粒,说:“阿利亚岛(谢谢)。”杜燕把袋子递到西点跟前的时候,他也拿了一粒;到了Jennifer眼前,她嘴边抹了润滑油似的说:“不用了谢谢。”杜燕说:“别客气呀。”Jennifer便很勉强地拿了一颗,说:“盛情难却,我只好意思意思了。”

杜燕把那包杏肉拿到了自己桌前,盯着Jennifer娇嗔地说:“什么意思呀你。”

Candis几口把那杏肉吃下去了,甜甜地说:“就是,以后有吃的不要给她了,这人总是不知好歹。”顿了顿又说:“给我吃,对吧。”说罢又拿了一颗。Jennifer什么也没说,只是心安理得地对着屏幕敲键盘。

汀兰悄悄走到了杜燕身边,低头问她有没有电池;她自己的MP3没电了。杜燕微微仰着头轻声说:“哎呀,我今天没带呀。”汀兰剂了挤眼睛说:“那算了。”杜燕给她吃杏肉,她捏了一只,填在口里又向杜燕努努嘴,走了。

望着汀兰的背影,西点觉得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在朋友面前,她那么随意,那么可爱。虽然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那噘嘴的天真的样子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Candis咽下了杏肉又开始唱歌。她总是很快活的,而且能唱的歌很多很多,西点和杜燕都领教过。不过这样在上班的时候嘻嘻哈哈毕竟不成样子,过道旁边的May听到了,走过来说:“今天单子比较多,大家还是抓紧一点。”Jennifer瞟视了四周说:“刚才我就说别太得意,你们不听,非得叫May过来说着才好。哼。”杜燕狠狠瞪了她一眼。Candis不唱歌了,喝一口水然后把杯子推到西点桌上,直截了当地说:“西点,倒水!”

 

 

三十一

 

前一阵子广播里说:公司将组织员工参加无偿献血,欢迎大家踊跃参加;公司会为同事安排两天休息。消息传来的时候,下面曾有过不小的争论;不光是汇款部,相信其他部门也是这样。

反应最激烈的是Jennifer。“有毛病哦!我以前公司比这里强多了:一千块现金,一星期休息,还有很多补品,那样还是没什么人参加;汇丰简直抠门死了!”

Candis说:“你才知道它抠门呀?车费、餐费、手机费,统统发放才够味——可惜,一样都没有。那时候你参加了没有呀?”

“我干嘛要参加?又不希罕那点钱。”Jennifer说道。

“是不是每个公司有献血任务的?我们公司人多,积极的人也多,所以就不用怎么物质、金钱和假期的激励。”说话的是杜燕。

“可能是的。”Jennifer说,“把我们当成廉价劳动力还不说,简直要把我们当壮丁了。”

西点说道:“人家是自愿献血,又没有逼你。再说了,无偿献血就是没有报酬的,要不就成新版的《詹尼弗卖血记》了。”

“血很珍贵的!你想,这是血呀!人们要说石油的珍贵,就说那是工业的血液;要说资金流通渠道的重要,就说那是经济社会的循环系统——血呀,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能……”Jennifer摇了摇头,鼻孔哼出了一口气,不屑于说下去了;那口吻就好像在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于……”,地球人都知道后面省略的是“1949年”。

“不过医学上已经有过很多临床验证了,适量献血是没什么坏处的。”Candis说。

西点也说:“对的,从一定角度说还是有好处的。在一些贫困的、医疗不发达的地方,夏天人们如果中暑了,就会割开手腕放一点血出来。现代医学证明那是有科学道理的。”

Jennifer头也不抬地说:“什么道理,反正我不会献。”后来她还说,政治书上说得很多道理都是空的、假的、虚的,根本没有不能用来指导生活。这个社会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得好听一点,顶多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要说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切,不如说是为了房子和自己小康的生活而奋斗。

杜燕说自己有点晕血,大学里就是这样的,所以肯定不会去献。西点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没跟Jennifer争论。在一家外资公司里做一份工作,一面是让公司盈利,向国家交税、提供金融服务、繁荣经济,一面是自己有点收入,可以给国家一部分工资税,并且不给社会带来多少负担。说来,这份工作没什么理想的色彩,只是挣钱而已。人不应该活得这么没追求的。献血可以说是一项功利性比较弱的活动吧,参加一次还是很有意义;至于是两天假还是七天假,那是无所谓的。阿汤曾说,大四的时候他上午献完血下午就去踢足球,也没什么关系。不就那么回事么?流动采血车前往往门庭若市,人家也没什么报酬没什么休息。

尽管西点没怎么声张,Jennifer还是听说了西点报名献血的事。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Jennifer不解地问:“为那两天假你就把自己的血给卖了?”西点说:“没什么啦,不就是放点血出来么,利人不损己,何乐而不为。”Jennifer道:“你好伟大。”在西点听来,这话半是夸奖半是嘲讽,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确实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参加;汇款部还有老莫也参加了,整个汇丰报名的有二三十人。西点想到了孔子的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也想到了1996年英语高考完型填空题里出现的一句话:“在真相肯定永无人知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能显示他的品格。”(The measure of a man’s real character is what he could do if he knew he could never be found out。)不用去解释什么,因为解释会变成一种炫耀;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西点和另外十二位同事一起去参加验血了。化验结果显示,大家都没什么问题。西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万能的O型血。躺在虹桥路献血中心一张黑色的斜床上,他只觉得胳膊上的血在咕噜咕噜淌,一会儿就结束了,不疼也不晕。那天是星期五,第二个星期三就是大年三十,算上两天补休,献完血西点就可以动身回家了。加上公共假期和早就请好的三天年假,连起来有十多天可以休息。西点去超市买了点糖果、茶叶,第二天就坐上了奔向北方的列车。

 

 

三十二

 

车到蚌埠的时候,西点看到了外面零星的飞雪;过了徐州,田野里已是白茫茫一片。上海绝少下雪,印象中只碰到过一阵米粒,倏忽就融化了。暂别了上海,过眼的山呀,树呀,水呀,桥呀,都让西点心生无限感慨。坐着火车,他不由得想到了地铁。以前去逛正大广场下面的易初莲花,每次都是坐地铁。地铁来得那么快,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又开了,还没读完一条新闻就过了一站。火车就似乎有点慢了,哼哧哼哧像不知疲倦的老牛,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拱,半天才停一次;车上吸烟的也有,打牌的也有,喝啤酒的也有,吃烧鸡的也有,吵吵闹闹没个安闲。不过那铁轨倒是一样的,都是两条并排着,向前延伸,延伸。西点想,他和汀兰是不是这样的两条铁轨,并列而行,永无交错。或许,从家里到上海以后,他得认真做些什么了。

坐了半天一夜的火车后,西点又乘了一个小时汽车,回到了董家庄。看到村西那块贴满了致富小广告的石碑的时候,他笑了一笑,在心里说:我回来了。是啊,回来了。一年哪怕有三百五十天是在外面度过的,自己的心还是属于这个小村,属于这片带给他快乐童年的肥沃土地。感觉真是奇妙的东西。如果是用十天去广州或者三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玩一趟,那顶多是旅游而已,是路过;但董家庄不一样,这里有他的家。这个一百二十户、五百口人的小村比北京来的还重要,尽管村里没有一条柏油马路、没有一幢哪怕是二层的小楼。这里有他的家。

一年的闲情都集中在冬天了。过年就是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就是要走亲访友,怎么闹腾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年前西点没怎么出去,除了看过同村的几个老相好,一直窝在炕上看书看电视,和爸妈聊天。妈妈忙着蒸馒头包包子,西点有时候也动手帮忙。妈妈说南屋里的老头死了,西点惊奇地说:啊?小时候他帮我拿过很多蚂蚱。妈妈说腊月二十三那天董会英嫁到李家庄去了,人家请了三辆轿车把她拉过去;她穿着薄薄的白婚纱,冻得直打哆嗦,在董家庄算是开了市。会英是西点小时候的玩伴,浓眉大眼,能说会道,特别伶俐。初中毕业后她到镇办工厂去上班了,恋爱谈了七八回,终于找了一个好青年、好婆家。妈妈感叹说,人家还是有能耐呀,自己就搞到了对象。西点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妈你不用操心,我慢慢走着看,到时候就有了。妈妈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想操心也使不上劲。

除夕夜里,西点跟爸爸一起放了鞭炮烧了纸,一家人就回到炕上吃素饺子。刺鼻的火药味传到屋里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绝于耳——好像这就是年的味道。看着碗里冒着团团热气,西点觉得有一种期待、一个信念在心里升腾起来,非常伟大。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西点默默在心里许下了愿望:希望能和汀兰走到一起。为此,他觉得自己也要做些让汀兰开心的事,做些对发展两人感情有意义的事。妈妈说,吃呀。西点把一个饺子填到口里,若无其事地笑笑说:吃吃吃。

 

 

三十三

 

初三那天傍晚,西点打电话给夏冰清,问她能不能见个面。夏冰清说,好啊,你来吧,我几个哥哥去他们丈人家还没回来,家里也没别的客人。西点赶紧跟妈妈打了声招呼,戴了帽子和手套就蹬上了自行车。夏冰清家在李家庄,离董家庄只有二里地,出了这个村就是那个店了。读大学的时候,西点曾约了旁的初中同学一起去看她,要找她家可以说是轻车熟路;这次一个人去,感觉有几分特别,他告诫自己出言要慎重。其实要说特别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去看看同学么?坐几分钟就走。而且,对这样天各一方的老朋友来说,也只有过年放假的时候才有机会碰个头。再往后几年各自有了家室,还不知道是怎样的难得一见呢。

呼呼的西北风一直往脖子里钻,西点觉得眼镜冷得跟冰疙瘩一样,碜得眼睛生疼。还好两村相距不远,翻过一个小岭就到了;走到夏冰清家的时候,西点感到暖洋洋的。

夏冰清还像高中时候那样,眉目含笑,仪态万方。她个子不高,头发短短的,没戴耳环也没戴项链,看上去很有精神。夏冰清说,本来我就想着今年会见到,果然就见到了。西点说,看上去你没什么变化。夏冰清问,你有女朋友了吗?西点说,没有,你呢?我也没有。西点又说,我隐隐觉得,你会比我早结婚。夏冰清笑了,说,那我们就走着看吧。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到广州工作,或者去读研究生;那是个很让人心动的城市。西点望着夏冰清,微微点了点头说,走着看吧。

初中的时候,西点和夏冰清多次参加学校的军乐队、合唱队,代表学校去参加演出和比赛。西点学习很好,又多才多艺,夏冰清一直在暗恋他,曾多次向他借笔记;而夏冰清文静又好学,从来不跟那些调皮捣蛋鬼一起玩,西点也非常喜欢她。在每年阴历的五月,西点都会为她送上一张小小的生日卡片。学校对早恋看得很紧,两个人且不说不曾表白,连一起在校外的玩乐也不曾有过——说来只是“两相思,两不知”罢了。他们一起考到了镇上的高中,三年都不在同一个班里。在校园里相遇的时候,两个人总会互相微笑着打招呼,心里有种弥足珍贵的默契。看到夏冰清的作文在阅报栏里登载了,听到她在升国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了,西点都会特别激动,把感想写在日记里,再三回味。在整个高中期间,两个人直接的联络没超过十次,就好比送卡片、借笔记、打招呼这样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填报志愿那天,他们在学校里的一棵大柳树下站了大半天。西点考得很不错,第一志愿填了响当当的浦口大学;夏冰清的成绩不是很理想,刚够专科线,就选了南方的广州医学院。两个人聊起初中的事,还有高中的事,憋了七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夏冰清说,高一的时候我就想调到你班里去,因为几个好的初中同学都在你班里;可惜班主任不让走。西点说,我还是怀念初中那些日子,高中里连一种集体的演出活动也没有,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跟监狱一样,难受死了;相比之下,初中简直是天堂。两个人想要去的是不同的城市,怎么还能在一起呢?西点心里很不好受,夏冰清也是。她说,多努力吧,到时候我想继续考本科,可能的话再考研究生。明晃晃的太阳在半空晒着,入耳的是不绝如缕地蝉鸣;不过大柳树下还是很凉快。西点感到眼前湿润了,轻声地说,嗯,多努力。

后来西点去了浦口镇又到了上海,而夏冰清一直呆在广州。一晃五六年过去了。中间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寥寥可数,心理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他们不曾抱怨过什么,也不曾承诺过什么;不曾得到过什么,也不曾失到过什么。好像有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可感觉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次西点给夏冰清一只钥匙扣、一包大白兔奶糖还有一碟孟庭苇的《恋人》MTV光盘。夏冰清说,真感谢你,去年你带给我的糖还没吃完呢。她不住地给西点倒水、递糖、剥桔子。西点说起了参加摄影比赛的过程,说到了工作的感受,说到了他在上海的种种乐事。夏冰清说她很喜欢钥匙扣上的汇丰银行标志,也喜欢亚亚的专辑;后来她也说起了准备考研那段日子的艰难历程,还有广州带给她的美好感受。不知不觉天黑了,夏冰清的哥嫂出门回来了。

西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快要坐不住了。夏冰清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蓝色透明的小兔子递给他,说:“这是从广州带回来的,给你。”西点摩挲了一番说:“挺好的,谢谢你。”西点站起身时,夏冰清赶紧抓了一把糖塞到他口袋里。西点说,不用呀,我家里有。夏冰清笑着说,你家有是你家的,我家的糖各有一种味道。西点连说谢谢,推着自行车回头望了几次,走了。

在路上,西点拼命地蹬车,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事。他也不是没有和夏冰清走到一起的想法,可这个火苗刚在心里燃起就被他掐灭了。两个人总是那么客气,仿佛中间总是有层屏障。中学里那些一厢情愿的设想能靠得住吗?要说走到一起,总不能两地分居吧?他不想离开上海,去广州发展只是个遥远的幻想;她在上海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未必容易­——如果她肯离开广州的话。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西点的心经被汀兰占据了,如果和她没有了结,他不会再给夏冰清留下相同的位置。双管齐下看起来是多给自己一个机会,其实和脚踏两只船其实是一回事,很不仁义。他对汀兰的那份纯真感情不容许他这么做。夏冰清是一个谈得来又够意思的朋友,真的是好朋友,也只是好朋友。

西点沿着磕磕绊绊的土路爬到了岭顶上。他向前看到了董家庄的袅袅炊烟,回头也看到了李家庄的点点灯光。这是一片滋养他成长的热土,亲朋和田野都是那样的熟悉。不过他很难设想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路是一点点走过来的,将来的路怎么样,还是要将来才能知道。

 

 

三十四

 

西点抽空去看了张振志老师。他眼镜还是原来那一副,镜片是浅橙色的;走路的架势也还是多年前那样,两脚向外甩,身子歪向右边;不同的是,他家搬到镇上的新房子里了。张老师很客气,西点觉得他是把自己当成朋友的,对他的那份钦服和尊敬的感情就来得更加真切、热烈。张老师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西点在初一那年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娃娃才三个月;可在这时候,他的孩子已经十三岁了,正是当初西点他们读初一的年龄。大学毕业后,张老师回到小镇上,为教育事业奋斗了半生,什么苦头都吃过了,感慨也很多。他说,如果能在大城市里做下去,就不要回到小县城里来:那就像流水,从上面落下来很容易,再回去就难了:那也像一块豆腐,本来是好好的,掉在地上以后,怎么扑腾都是一块沾了泥巴的豆腐。张老师有好几位同班同学在市里在省里当大官,总的说来城市会给人更多机遇和更广阔的成长空间。张老师还说,人年纪一大就渐渐懈怠了,趁着年轻,能考研究生就去试一试,给自己多一种选择的机会。西点听着他的话,心里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张老师的话和政治课本上说得不大一样,可句句发自肺腑,句句包含着这位长者独到的人生体验。或许,他曾经失去、错过很多东西,他希望后来的年轻人——不管是弟子还是孩子——都能有比他走过的更远大、更开阔的道路。

任师母说,除了生和死,人生另外还有两个大的门槛是要跨越的:就业和成家。对于很多人来说,碰到这两个门槛都是在年轻的时候。机会这东西往往很神奇,来无影去无踪;如果机会来了,一定不能轻易错过。张老师和任师母两个人是一路走过来了,平平淡淡,恩恩爱爱。他们买了新房子,也眼看着孩子长成了大人。

珍惜既有的一切吧,西点想。汇丰是一个很不错的平台,他可以在那里有所作为,好好和朋友相处;只要自己真正努力了,事业会有的,家庭也会有的。

读大三的时候西点就想参加工作,认定了“坚决不考研”;他也从不眼馋研究生们取得的成功。听过张老师的话以后,西点也开始怀疑了:他一定对高学历在这个社会好处有深刻的体会,莫非真像他说得那样,读研值得作为一个目标去认真追求?

镇政府后门口斜对面有家小礼品店,方圆二三十里都小有名气。从张老师家出来后,西点便过去了,希望可以买点东西带到上海分给朋友。以前他多次到过这里,买过座轮玩具枪、笔记本、电池、还珠格格扑克等很多玩意儿,也算是小店的老主顾。这次他看到了摆在柜台上的手机挂链,有的镶着贝壳、有的拴着小小中国结,个个都很漂亮。搜罗了一会儿,西点被一串嵌着生肖猴玉石的挂链吸引住了:那链子跟小指一般长,猴子只有指尖大,雕刻很精致;线穗子跟小猴儿结在一起,美妙绝伦,令人爱不释手。“老板,这个怎么卖?”店老板提起挂链说:“九块五。这是南边范家小庄人手工编的,玉是和田玉,雕刻也是那村人的手艺。——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西点笑着说:“行,给我包一串。”便痛快地付了钱。

西点也去找老同学郑连一玩过。毕业后他一直在苏州工作,还是没有女朋友,却对初中同桌的女孩儿念念不忘。那女孩子在泰安工作了,据说是早就有了男朋友。连一还是和她断断续续联系着,他说他会等着她,直到她结婚了再去谈别的女朋友。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变。西点说,兄弟你好样的,我估计像你这样一根筋的人比大熊猫还稀有。

八天一晃就过去了。哪怕董家庄的家确确实实是西点的家,可外人看起来,那里还是一个驿站,住几天就要离开。一来一去,西点都觉得非常豪迈:家乡承载着过去和回忆,映照着当今和现实,而未来和梦想都在远方的上海。家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生活就是这样的!要得到什么也一定要失去什么。远去是无怨无悔的选择,因为远方有让人魂牵梦绕的美好期待——或许是一座城,或许是一个人。

在火车上,西点看到了沿途墙上的很多标语。“严禁击打列车!!”是在警告那些痴迷于影片《铁道游击队》的小朋友吧,“公用电话 对外开放”似乎在招徕那些没出过远门的山里人。“陆晶晶我爱你!”还是挺好玩的,就像在村里墙上随处可见的“偷税漏税可耻”“死伟伟大坏蛋”一样;西点喜欢那种赤裸裸的表达。其实,王汀兰就是他的陆晶晶。

旅途的生活短暂而简单。西点看看风景,打几个瞌睡,很快就度过了车上的十九个小时,比在家的八天还要快。

 

 

三十五

 

一支金黄色的小虾,弯着腰的,不到两寸长。汀兰把它盛在勺子里,放在眼前看了一眼,又填到了口里。

味道不一样了啊!在除夕晚上,汀兰一家人和阿姨一家人都到舅舅开的饭店里去吃年夜饭了。席上有一盘红烧虾,个头儿大,身子饱满,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吃起来那滋味,嗨,真是没说的,又鲜又美,吃了一个还想吃一个。大家很喜欢这个菜,都对它赞不绝口。汀兰想,那是节日呀,那是大餐呀,一年里能有几回那样开怀的庆贺呢?更多的是寻常的日子罢了,就像眼前的虾子,虽然也耐咀嚼,却总不如年夜饭上的虾子来的有味儿。

汀兰的饭盒是分三半的:一半放着虾,一半是青菜和咸鸭蛋,还有一半是大米。老妈是个手巧的人,很善于做饭,能让汀兰一星期的午饭天天都不重样。有时候汀兰也自己烧菜,红烧大肉、鱼香茄子、咖喱鸡块都做得有模有样。她对吃的并不怎么讲究,但她味觉很灵敏,不由自主就感觉到了类似食物的细微差别。

餐厅里静悄悄的,吃饭的人说话都很轻,微波炉的那声“叮——”很惹人注意。在往常,汀兰曾和杜燕一起吃饭,曾和老莫一起吃饭,曾和Caroline一起吃饭,但在这个星期一的中午,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度过:有的人因为单子多走不开,有的人到中区广场的地下餐厅去喝黄豆排骨汤了。

汀兰慢慢吃着她的饭,一口,又一口,很多过去的事情又映到了眼前。在上个星期五,也就是情人节的前一天,西点匆匆走到她位子前,给了她一串挂链,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只听他说,那链子是他从家乡带过来的,送给她,祝她本命年交好运。穗子是用很细的绳子编起来,有红线也有黄线;把挂链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感觉沉甸甸的,因为上面有块玉石。汀兰很喜欢那只小猴子,就把它拴在了手机上。那也真难为西点了,他居然可以买到自己最中意的的吉祥物。人家都说本命年要倒霉,他却要说反话;不过也可能是他有他的道理。

这个情人节还是很快活的。汀兰没有和大兵去看电影,而跟杜燕一起出去逛街了。她在四川路上的巴黎春天买了一件紫灰色的长袖羊毛衫,还买了一条深色的短围巾和它搭配。她也犹豫过该不该和大兵一起出去玩,其实她和他在一起相处是很有感觉的。杜燕说,好事都要慢慢来,不要太忙活;汀兰就依了她。不过后来他们还是通过很长时间的电话。能收到西点的礼物也是很开心的,尽管他没说那是情人节的礼物。

汀兰早就想把头发拉直,只是觉得欠点火候,需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杜燕说,你拉了头发一定会很好看的,也一定会更让人侧目。身边好几位同事都在年前整过这样的发型了。汀兰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拉?杜燕说,我呀,现在我想过得平淡一点,看点书;但你不一样呀,你是谈恋爱的人了。汀兰仔细想想,倒也是这么回事,那就当是送给自己的情人节礼物吧。后来她就跟杜燕一起进了美发店。汀兰吃着饭,顺手摸了摸头发,把一绺儿抹到了胸前。拉直了是不错啊,很滑顺,一定也还有光泽。这也是一个自恋自爱的理由吧。

在除夕夜里,阿姨家表弟调皮地说:“姐姐你什么时候领个男朋友回来,我们一起过年,他还会给我分压岁钱。”阿姨也符和着说:“是呀,过了年就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是该谈对象的时候了。”汀兰只是含蓄地笑笑,说:“不用急,到时候就有了。”阿姨和妈妈都笑了。阿姨说:“看起来你是有谱儿了。”

汀兰渐渐也有了这样的感觉:真的是时候了。她知道谁在喜欢自己,她也知道谁更可以托付自己的一生。或许,她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妈妈聊一聊。虽然妈妈没有催她催得很急,可她能感觉到,老妈很在乎她的终身大事。在汀兰读书的时候,妈妈不愿意她谈恋爱,担心毕业后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后来参加工作了,她就松了口。

一勺子大米在身前转了个小圈儿,然后钻到了汀兰的嘴里。她咬了咬勺子,笑了。这年是猴年,没准儿本命年真的可以交好运。

 

 

三十六

 

午饭后,西点回到公司。在推门的那个瞬间,汀兰回头向门这边望了一眼,他看到了她的跳跃的眼睛,还有一个甜甜的微笑。一股幸福的洪流猛地涌向西点的心湖,温情的余波逐渐向全身荡漾开去。他也向她笑了笑,一刻也没有多停留,也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去了自己的位子。

还有十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小组里只有杜燕在座位上看书。6月份她就要参加CFA(注册金融分析师)考试了。该玩的时候就玩,有了正经事,她也能把空闲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向着既定的目标努力再努力。西点说:“休息一会儿啦,大积极分子。她们呢?”

杜燕两手在身前按着书,抬头说:“去吴江路了。”

“女孩子生活真是逍遥。”说着,西点坐回了位子上。

“羡慕了是吧?那你也去逛呀。”

西点说:“有那点功夫,还不如打个瞌睡呢。”他看了看挂钟,接着就趴在桌子上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可西点觉得一定有过什么,因为心里老是翻滚着一种快活的情绪。那是汀兰带给他的吧,好姑娘呀。她的眼睛会招手、会说话,问候和告别在一瞬间全都完成了。他多久没有看过她的看他的眼睛了?五六天了吧,就是给她挂链的那一次,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好像要回去赶什么急件。他也想多呆一会儿,可不由自主就走了。她的眼睛多清纯啊,她是属于上天的,不容多看。可能是在十多天以前,他也碰到过她。下午休息的时候,她下楼去买吃的刚回来,而他正要出去,两个人打了一个简单的照面。他觉得和最亲近的朋友的交流是用眼睛来完成的,什么话都不用说。这一次,这一次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啊,她的微笑啊,好像还有什么吧?哦对了,是她的头发!那长发多么飘逸,没有一丝皱褶,散散地落在肩上,柔柔的,滑滑的——洗发水广告上的女孩子也比不上她。她穿着一件灰紫色的贴身春衫,那么优雅,那么高贵,又那么富有青春的浪漫情调。好姑娘呀,好姑娘!她这么与众不同,简直是自己的偶像了,而她和他的距离也因此远了几分。唉,他怎么才能和她走到一起呢?西点这么想着,想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西点从消防楼梯里走出来,正巧碰到汀兰端着杯子去倒水。那时候两个人离得很近,都站住了,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她在笑着,很自然很含蓄,他也在笑,笑得很憨厚,心里还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任时间怎么流逝,只是相视而笑。

“掉到床下去了,还不快起来!”Jennifer轻轻戳了一下西点的肩膀。

西点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来了:“什么?”

Jennifer手上提着一袋桔子,她递给西点一个,说:“上班了,吃个桔子提提神。”

西点接过桔子,又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很短很短的梦,短得只有一个小小的片段;可那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没始没终,一直延续到地老天荒。Jennifer那一推让他穿过时空的隧道,又回到了当前。西点接过桔子,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去买什么了呀?”杜燕问。她收起书,剥开了Jennifer分给她的桔子。

Jennifer说:“我买了包桔子,还有一杯奶茶,喝掉了;她们两个买的冰激凌。”May远远地向杜燕笑了笑,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我吃的草莓冰激凌。”Candis细声细气地说。看他那摇头摆尾的样子,快活得就跟开了锁的猴子刚吃过香蕉一样。将要登陆的时候,系统提示她修改密码。她说:“啊?又要改密码了。这就过了两个月了?”

Jennifer良有感慨地说:“时间过得很快呀——圣诞节过去了,春节过去了,情人节过去了。回想那些开心的时刻,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杜燕说:“我们被汇款单包围了,忘了时间的消失和季节的变化。”

“那就叫‘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呀。”西点笑哈哈的说。

Candis盯着屏幕,皱着眉头说:“要什么字母加数字,改来改去我都不知道用什么组合了。”

杜燕道:“我建议你用‘T-I-M-E-8-8’,意思是‘再见了,时间。’”

“哈哈,是不是你用的这个密码?”Jennifer诡谲的说。

西点对Jennifer说:“那你去试一试呀。——说了就不会用,用了就不会说,这才是硬道理。”

Candis笑着说道:“有道理,果然有道理。那我就用这个吧。”

在汇款部,从开机到做单子要经历好几道关卡,每道关卡都要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密码是六位的,有的不用改,有的要六个周改一次;进入Windows操作系统的密码有两个月的有效期。从进入汇款部那天开始,西点用的密码就是和汀兰有关系的:开始是TL0606,后来用过WTL866D79W80,还有一次是干脆用了她的用户名T46890。这样,上班的每一天他都能感受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三十七

 

“宝滋宝滋,帮吾苦苦。”(报纸报纸,给我看看。)

“报纸在她那里。”

休息时间一到,西点就伸手向Candis要报纸;没想到报纸已转到杜燕手上了。每个星期二Candis都会买《申江服务导报》,大家都对通版的口述故事很感兴趣。

杜燕拿着报纸朝西点扬了扬,说:“给你看头版吧,一个大美女;看完了给Candis就好了。有什么想法可要告诉我们哦。”Candis也说,这期的报纸很有意思,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

Jennifer去倒了一杯水回来,接着又拿着一袋蛋卷四处分发。杜燕拿了一根,说:“谢谢。”到了Candis跟前,她一把就把整袋蛋卷夺去了,然后又拿出一根递给Jennifer说:“谢谢。”Jennifer说道:“简直是和尚打伞啊你,无法无天。”Candis咬了一口蛋卷,把袋子还给了她,说:“看看吧你吓的。”

那个大美女并不是什么明星,而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小白领——她上了“让爱做主”那一版的头条了。报纸上有个大大的标题:《我想嫁个实力派》。西点没什么心思吃蛋卷,赶忙去看与她相关的通篇报道,那里有她的自述,也有编辑对她的访谈。她叫Chirs24岁,毕业于名牌大学,懂艺术、善厨艺,正在一家公司当助理;她模样很不错,自称在恋爱方面是一张白纸,希望通过报纸找到合意的另一半,一步到位嫁个身价超过百万的成功人士。另外报上还说了一些她的兴趣爱好、小时候的经历等鸡零狗碎的事情,西点并没耐心读下去。

“怎么样,愿不愿写封信到报社去,给自己一个机会?”Candis向西点问道。

西点睁大眼睛疑惑地说:“我?别开玩笑了吧你,我可不是实力派,身价虽然不是负数,但几乎为零——第一条就不合适。”

杜燕笑笑说:“你要自信呀,没准儿明天就吃到大馅饼,一下子财大气粗,比如捡到一张彩票,挣它五百万。”

“梦也不会这么完美吧?应该是梦里的梦。”西点说。

这时Jennifer说:“你真的这么没信心?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让你成为实力派。”她说话的时候嘴巴一顿一顿的,好像在咬一只硬壳的核桃。

西点道:“算了吧,谢谢。”

Jennifer向前努了努嘴,示意大家向门口那边看。西点正纳闷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很喜欢汀兰,不由得也抬头看也一眼。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穿制服的阿姨正拿着三个卷筒纸,沿着过道走过来。

“真是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来,”西点瞪着她,忿忿地说,“詹尼弗你真没良心。”

那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杜燕说:“Jennifer果然有做月老的天分,什么都想得出来。”Candis点点头对Jennifer说:“侬老结棍呃。”

“这有什么?为什么男的只能泡小蜜,不能泡阿婆?西点你也要领领时代潮流嘛……”

西点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吃你的蛋卷吧,不说话人家不会当你是哑巴。”说罢便接着看报纸了。

杜燕拿出教材来复习了,Candis还是咯咯地笑着。“你那位是不是个实力派?”

“他哪有什么实力,普通人而已。”Jennifer不笑了,她不愿意旁人说起自家的事。“Chris要嫁个实力派,想法是不错,能不能嫁到、嫁给实力派之后能不能幸福就很难说了。”

“哼,为什么不能?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酒说葡萄酸。我也想嫁个实力派,只可惜暂时还没有那样的机会。”Candis把“暂时”两个字拖得很长,似乎说不久以后就可以如愿找到自己的“实力派”。

杜燕插话说:“有些东西是前生已定的,要你嫁给消防员,你就不会嫁给人民警察。”

“对对对,那叫什么……你该嫁给谁你就……”本来挂在嘴边的话忽然想不起来了,Candis挠了挠头皮,向西点问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诗人?”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你说哪里去了?不是不是。两句的呀。”

“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Jennifer两个眼珠一下子歪到一边了,狠狠地瞅着西点;不过他没有抬头,浑然不觉。

“也不是。什么什么莫强求的?”

“噢,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西点随口说道。

Candis说:“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现在也不着急。这个世界上肯定已有个‘实力派’在等着我了。”她又转而问西点:“你是谁的实力派?”

西点真想说是汀兰,可那只是一个梦想罢了。除了一台电脑和一副床铺之外,他身无长物,怎么算是实力派呢?以他在汇丰这般老牛拉破车、打三打拖一拖似的发展速度,只怕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成为实力派。看看人家杜燕,并不指望着所谓的成功男人带给她幸福,她是在一边工作,一边为将来脚踏实地地奋斗着的。CFA证书的含金量很高,她一直在为自己创造机会。

这个社会上还是有很多成功人士的,没准儿自己将来也能成为其中的一员;问题在于,眼前的困顿和将来的发达之间距离太大了。西点感到Candis的问题很难回答,可又回避不得:如果有了女朋友,他一定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实力派”。

“我也不知道哇,慢慢看吧。”西点把报纸叠好了,站起来弓了身子递给Candis,说:“谢谢了Candis。把‘实力派’还给你吧。”

Candis吊诡地望了西点一眼,接过报纸,向台面扑腾了两下,又开始做单子了。

 

 

三十八

 

汇丰银行每年都会设定一个家庭参观日,邀请员工的亲戚朋友来公司做客。今年的参观日是在4月中旬,各部门照例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召集志愿者,做海报,发请柬……海报是袁主管负责的。一天下午,他把Jiman、汀兰、西点还有预检组的Ivy叫到了会议室,说是有事要大家帮个忙。

窗外,上海美术馆的钟楼楼触手可及,人民公园泛着绿意,荡漾着春天的气息。

袁主管介绍了大致的情况。汇款部要为家庭参观日准备一张海报,在座的四位都能写会画,是几个Team Leader推荐过来的,这回就好好合作一次吧。海报大小是高一米二,长两米五,各部门统一尺寸,公司会为这张海报准备两百块钱的预算。他还说,希望大家都能多出主意,共同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亮一些。

“我们可不可以把它画成一列火车?”说话的是Ivy。进公司不久她就帮培训部设计过宣传画,素描和水彩方面的功底都相当扎实。“因为这海报是长方形的嘛,画成火车可以有一种很强的前进的感觉。”

汀兰说:“火车是个细长的东西,放在海报里会不会显得比例不协调?这个海报主要是给家长们看的,我觉得首先要把文字和图片搭配好,让他们看得明白,也让他们看一眼就忘不了我们汇款部。”

“要不用一艘在海上航行的大轮船?船在画面中间,一边放介绍性的文字,另一边放一点我们同事的照片。”Jiman说。

西点坐在汀兰的对面,他看看袁主管又看看Jiman,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听自己的意见;汀兰也在望着他。“我也想到了用轮船。用树作为主画面就太散了,用建筑的话会缺少灵气;轮船是稳步前进的,也经历着大风大浪,很符合我们汇丰的发展精神。海水可以用那种很深的蓝色,船上装满了集装箱,里面都是钱,体现出我们汇款部的形象。”

汀兰笑着说:“船上还可以有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呢,画上汇丰的Logo。”

袁主管问Ivy:“你说呢?”

Ivy也说这个构思很不错,可以把经理的照片贴在驾驶舱的位置。

大家又讨论了一些枝节的问题。袁主管说,那我们就画轮船,可不可以把任务分分块儿,每个人领一部分。Ivy望了望Jiman,说:“要不我们一起画轮船?”Jiman说:“还是你来吧,你画得肯定比我好;我来准备一点介绍性的文字。照片大家都回去收集。”Ivy说行。袁主管道:“如果照片不够就再拍一点。”汀兰接着说:“那我来吧。先看看缺什么样的,明天我把相机带过来。另外我还可以帮着向上写字。”西点搔了搔脑袋,笑着说:“你们都把主要任务领走了,我只好打打下手了:可以去福州路买纸、买颜料,到时候帮你们裁纸、剪照片、涂颜色。”

袁主管说:“用三天应该可以完成吧?下午三点钟开始,没特殊情况的话到下班时间就回去。我看Jiman来做总设计师吧,好好协调一下,把握好进度;有什么问题再问我。”Jiman笑着说:“哈哈,下一步我该去顶替邓小平的位子了。——今下午我们做不了什么,要不我们早收工,明天两点钟就到会议室来碰头。”袁主管说行,便给了他两张大团结。

回各自小组去搜集照片是每个人都要做的。Jiman要回去写文字初稿介绍汇款部,Ivy要画一个轮船的草图,特别是处理好颜色的搭配。相比之下,西点和汀兰都要轻松一些。

西点做梦也不敢设想能够跟汀兰共事,转眼间,这机会居然来了。是真的,不是在梦里。坐在汀兰跟前,听她说着话,他觉得她也是个寻常人:没有花架子,不扭捏作态,本本分分,平平淡淡。或许那是上天的意旨吧,西点本来没什么做海报的才能,却幸运地进了那个群英荟萃的小团队,和汀兰在一起。曾经欲言又止,曾经昼思夜梦,到头来哪能相信心上人就近在眼前呢。

 

 

三十九

 

Candis,过来帮我看一眼呀。”吃完午饭回来还没做几单汇款,杜燕的电脑就出问题了。Candis向前一伸头,又缩了回去,说:“好了,一眼。”杜燕向前去拖着她的衣袖说:“你快来呀。”

Candis动了动鼠标,摊开两个手掌说:“死了,没办法。重起吧。恭喜你。”

“碰了一下就死掉了?破电脑。”

Candis敲了自己电脑的屏幕几下,又凑到杜燕这边来了,问道:“你怎么碰的?我这个怎么不死?”

“好了,去你的吧。”杜燕把她推回去了,又歪了身子高声说:“May,我要Restart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May说:“不用了,我这边有单Urgent;你重起吧。”

忽然Jennifer叫了起来:“Candis,你看你做的好事呀!”

“怎么了,怎么了?”Candis不明就里地问道。

“你过来看呀!”

Candis转了个大圈子,走到Jennifer跟前。Jennifer说:“你看你早上去问的OD(Over Draft,金额不足)。其实本金没有OD,只是Charge不够,没必要去问的。”

“那你做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Candis没多理会她,转身回到座位上了。“我还当是哈雷彗星要撞地球了呢。”

Jennifer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说:“你看你装起糊涂来了,你不是一向都很聪明的吗?”

“我只是在比我聪明的人前面才装糊涂,谁都知道你是冰雪聪明的啦。”

“知道你是在装糊涂,你毕竟还是聪明的,只不过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们这两个人,亲密的时候如胶似漆跟亲姐妹一样,可闹起矛盾来又互不相让,仿佛前生是冤家。西点出来打圆场了,对Jennifer说:“行了行了,这种事不是经常有的嘛,别忘了你自己有时候也会出错。”

“哼。”Jennifer不屑地说。不过她还是照顾了董西点的面子,没再闹下去。

杜燕转向Candis,笑着轻声安慰她说:“做自己的单子,让别人说去吧。”

Candis没吭声。不过她并不怎么气恼,一会儿又有说有笑了。

汀兰向杜燕那边走过去了,手上拿着几张照片。杜燕仰头说:“我要看。”汀兰就递给她。西点看了看表,两点钟快到了;他又看着汀兰,说:“是不是你今天正好两点开始上班呀?”汀兰说:“不,我是找Caroline调的;本来是一点半。”西点说:“我们是一点。稍等一下,我马上退出来了。”汀兰笑着道:“等两下也可以。”西点也笑了。他锁住电脑,跟May打了声招呼,便和汀兰一起去了会议室。

JimanIvy还没到。西点拿出了自己小组的照片,交给汀兰。“只有六张,不知道够用不够用。”汀兰就拿过去看了,西点在旁边给她解释,哪张是新年晚会的,哪张是广东话比赛的,哪张是福克斯慢跑的。汀兰指着汇款部庆典的那张说:“林娟也带来了这一张。”

西点问汀兰:“最近你拍照片多吗?”

汀兰掂量着那些照片,说:“还好。元宵节的时候去城隍庙拍过花灯,感觉还不错;前几天我去杭州玩了,也拍了西湖周围的景色。”

那一定是在清明节吧,西点想,因为公司放了两天假。不知道她是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去?肯定不是和杜燕一起,因为她从来没说起过这回事;那是和她男朋友吗?很难说,这个也不好问。唉,何必想那么多呢?她是自由的人,她有她的生活节奏。西点说:“可不可以看看你的照片啊?”

“西湖的还没冲出来,那个以后再看情况吧。明天我可以把花灯的照片带给你。”汀兰淡淡地说。

“好啊。”西点笑了。说着话,他又看了她一眼。这就是近在眼前啊,看吧,只要别让人家觉得害羞。汀兰的头发都落在脑勺后边了,虽是松散的,却也是整齐的。她也在笑着,每时每刻她都那么开心。要看到汀兰的作品了,西点觉得那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因为通过她的作品可以看到她的心,领会她的细微的感情。

西点又说到,2月初的时候他办了美术馆的友人卡,在那里看了一个名为《聚焦》的影像作品展;现在里面有个展览叫《来自地球表面的图画》,展出的是一个德国摄影师的作品,尺幅都很大,视野开阔,画面也很优美。汀兰望着他,听得很认真,不时地还点点头。西点看一看她那双熟悉了却又百看不厌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讲得格外带劲:“那里有一幅以竹林为主体的画面,站在前边,地上的每一片青苔都清清楚楚地映在眼里,你仿佛也置身其间了:你能看到阳光洒在林间,看到石块的纹理,你甚至也能闻到腐叶与新芽混合的味道,听到竹子拔节的声音。满眼都是绿,感觉真好啊,心似乎也是温润的。那里还有野草啊,苔藓啊,广场啊……许许多多漂亮的画面,很朴素也很动人。抽空你去看看吧。”汀兰听得入迷了,她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嘻嘻哈哈的男孩子会有这样细腻的感受。“叫你这么一说,那展览真的是不容错过了。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西点很想说到时候陪她一起去,反正他去参观不用买门票;可是话在嘴边打了个圈儿又咽下去了。那样说会不会有点冒昧。要是人家另有安排,被拒绝了不是很没面子的吗?能不能和她一起看展览并不重要,只要汀兰能体会到那些真正美好的东西就够了。西点还是为畅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高兴,心满意足地向汀兰笑了一笑。

他们两个过来了。大家集中起所有的照片又讨论了一番,都觉得把各个Team的合影放上去会比较合适——让每位员工都出现在海报上,这样家长都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他所在的团队。拍合照的任务就交给汀兰了。Ivy的设计很精彩,一艘黑灰相间的轮船航行在蔚蓝色的大海上,雄赳赳气昂昂。大家一致认为可以照着那个图稿画上去,不用再修改。Ivy说,昨晚她为这忙到了凌晨,中午又去石门路一家图文社把草稿打印出来。Jiman合计了纸、笔、颜料的种类和数量,列成一个清单。各就各位,西点去采购了,汀兰着手张罗各个小组拍照片。

May小组的照片是最后才拍的,汀兰等到了西点回来。知道她特意关照了自己,西点拱手向汀兰致谢。汀兰笑着说:“别那么客气,麻烦你再去冲印店跑一次吧。”西点说好。他回去喝了口水,拿着汀兰的存储卡乐呵呵地跑出去了。

 

 

四十

 

永新广场底下有家柯达店,和仙乐斯广场近在咫尺;杜燕曾去那边洗过照片,她说效果还可以,价格也算实惠。自从离开沸点以后,每次拍好了胶卷以后,西点都是宁可多走一点路,回梅龙镇广场对面的南京西路店去冲洗。那边店员更新很快,上次过去是在春节后不久,店里只有电脑操作员小贝是熟悉的面孔,其他人不是跳走了就是调到别的店去了。

是在3月初的时候吧,汇款部一位叫Philip的主管跳槽了,不声不响,所有同事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Jennifer分析说,资深的打工者都会这么做,不给老公司的同事带来刺激,也免得他们把自己原先的所作所为抖落给新公司的同事,造成不必要的麻烦。Candis反驳说,自己从来不会那么做,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人疑心你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还说,上次跳槽来汇丰之前,她还没交辞职报告就已跟要好的同事吃过散伙饭了——也没有什么问题。西点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这个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做事情还是留点退路比较好,没准儿在什么时候又会和原先的公司或同事打交道。

来到汇丰以后不用怎么加班了,周末西点还是喜欢出去看街景;他背着一台老相机,抓着什么拍什么。上海实在太耐人寻味了,只怕最优秀的摄影师也不能把握它的灵魂和内蕴;可西点还是愿意去尝试,力求拍出自己眼中的上海。沸点冲印照片的质量很有保证,这个西点很清楚。他去那儿印照片一方面是念及生平第一个公司的情分,照顾它的生意;另一方面是因为那边有熟人,可以享用印相八折的员工优惠价。至于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前公司”或“前员工”的情面,那是不用多考虑的。

西点回家骑了自行车,沿着凤阳路往静安寺方向走,不用十分钟就到南京西路店了。小贝见了西点就觉得亲切,“阿估阿估”叫个不停。小贝说,离开沸点是明智之举,自己也想跳离那个火坑。西点说,好好干,吃过了沸点的苦头,以后到别的什么地方都不怕了。小贝便说,这里是越来越不来塞了:年头变了一点工资也没涨,对员工管理却越来越严格,最近连上厕所都要登记。西点又问小贝公司业务怎么样,他说,公司最多开到了十五家店,牛劲是总店长;因为亏损得厉害,锦绣店已经在上月底关掉了,上中店也准备拆迁。上中店曾经西点是在沸点最后的战斗基地,他对它有着深厚的革命感情;听到它要被拆迁消息,西点不胜唏嘘。

每个小组都有两张合影,西点就叫小贝帮忙比较一番,做个取舍。小贝说,小Case。看了一会儿,小贝抬头说:“都不错的呀,我怀疑摄影师在按下快门之前都让他们喊了‘茄子’;阿估侬苦,他们笑得多整齐多开心。”西点笑着说:“错了,他们喊的是Banana。”小贝也笑了起来,说,外资公司就是不一样,笑笑也是用洋文。西点说他想去看看照片的效果,小贝便跟领班打声招呼,把他领到机房去。

相片效果确实很不错。用数码相机拍合影并没有多少花头,不像光学相机那样讲究景深;能看出摄影师水平来的,一是光线的把握,二是画框的选择,三是瞬间的抓取。汀兰拍的照片,嗨,没说的,哪个方面都好。西点想,心灵手巧的人自会拿出漂亮的东西,寻常的合影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开好发票付完款,西点别了小贝,拿着相片赶紧回公司了。

 

 

四十一

 

会议室前边有几排办公桌,上面暂时没有放电脑,Jiman一伙人就把那里当成海报加工厂了。西点回来的时候,他们已把蓝纸剪成大海的样子贴到泡沫板上,并勾出了航船的轮廓。汀兰正坐在椅子上剪方块字,看到西点走过来了,赶忙站起来迎上去问道:“照片怎么样呀?”

“好——哇——”西点拖了长音说。

Jiman也从桌子另一边凑上来说:“来来,让我也瞅一瞅。”

几个人便传着那些照片。Ivy将入款组的合影一把塞给Jiman,说:“你快看看上面那个大帅哥。”Jiman道:“大帅哥怎么了?笑得好呀!”Ivy抿着嘴说:“当然,大家都笑得很好;但你很特别,样子跟猪八戒刚吃了人参果一样。”“你……”这时候,西点和汀兰也都向着Jiman笑。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又开始忙活了:JimanIvy在一边画轮船,汀兰继续剪字,西点帮Jiman审稿子。因为大家准备工作做得很到位,着手干起来了进展便很快。

Ivy说:“Jessica,你有没有听过《旋木》啊?”

“你说是王菲的新专辑吧?听过,挺好的。”汀兰回答说。

“对啊,前不久刚出来的。”

“我觉得《旋木》是里面最好的一首,主打歌儿《将爱》反而不大怎么样。”

Ivy只是画她的图稿,并不抬起头来,说:“我也是特别喜欢《旋木》。”

剪完了“部”字,汀兰又开始剪“款”,这是比较麻烦的一个;不过她并不觉得厌烦,聊着天,横一刀竖一刀地剪着。“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专辑里面的歌曲风格很一致,跟以前的《菲感情生活》呀,《靡靡之音》呀,《王菲唱游》呀,又有些区别。《将爱》还是很空灵,很自由,很无所谓,可是又唱功很扎实,尤其是鼻音哼得很到位;歌词都能听清楚,不管是实是虚,差不多都能叫人想到某种恋爱的情景。”

“嗯。我觉得这个专辑每首歌的名字也很有意思。《乘客》《空城》一看就能看出是什么意思;《美错》是‘美丽的错误’,《不留》是‘什么都不留下’,多少有点牵强了;《阳宝》是‘阳光的宝贝’,《将爱》是‘将爱进行到底’——简直就是断章取义了。”Ivy分析道。

那两个人都在一边听呆了。Jiman看了看西点,西点也在看着Jiman。“你听过吗?”Jiman问。西点使劲摇了摇头。Jiman望着她们两个,试探地说:“要不要……让我们见识一下?”

Ivy说:“想听是吧?那要收Charge。”

Jiman又看着西点,问:“怎么样?”

“行!”西点早就没心思看稿子了,正想听她们两个一展歌喉。他对汀兰说;“你们一起唱吧,口渴了我请你们喝奶茶。”

汀兰笑而不语。

Ivy反问道:“电视上这几天老是在放,你们不会没听过吧?”

西点急忙说:“我没听过,我家里没电视呀。”

“好,那就给你来一段。”Ivy扶了扶头发,又清清嗓子,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就唱了起来。

奔驰的木马

让你忘了伤

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

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不需放我在心上

Ivy嗓音很细,每个音都发得很准确,又叫人觉得很随意,颇有王菲神韵。汀兰在一旁轻轻哼着,到了下一段,就和Ivy一起唱:

旋转的木马

没有翅膀

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西点听得瞠目结舌,忘了东西南北。汀兰的嘴唇一张一合,妙曼的歌声就飘出来了。这不是二胡的弦也不是萨克斯风的管,这是天籁般的嗓音啊!那么纯净,那么雅致,每一个音节都那么富有表现力。王菲,王菲也不能和汀兰相比吧。他记得歌词里有一句“带着你到处飞翔”,听她清唱真的有这种凌空飞翔的感觉。

“好了啊。”汀兰望着西点笑笑说。

西点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噢,好了?”

Jiman说:“你看人家Lineral还没尽兴呢,要不就再来一个吧。”他也很喜欢听她们唱歌,

“我就是《旋木》比较熟,别的唱不下来。要不Jessica来一个。”Ivy提议说。

汀兰平日里不怎么唱歌的,不过想到这里不是在做单子,而且两个男孩子期望还那么高,就也不用再拘谨了。她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嘴角,向他们笑了笑,便唱了起来:

让我感情用事

理智无补于事

至少我就这样开心过一阵子

不管他是真的你是假的谁是目的地

能自以为是也是个恩赐

 

不是来得太快

不是来得太迟

美丽的错误往往最接近真实

尽管昏迷有时梦醒有时不坚持

人生最得的快乐也不过如是

 

所谓醉生梦死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尽管歌词多少有点伤悲,汀兰的歌声里却没有失落或颓丧的情绪,仿佛陈年的佳酿,透明而隽永。她刚唱完,西点和Jiman就鼓起掌来,Ivy也连连称好。西点说:“真是大歌唱家呀。今日闻君歌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好呀,好呀!”说罢向汀兰伸出了大拇指。

“别光说好听的。”Ivy说,“快去买奶茶。”

“好。”西点把稿子还给Jiman,说是改了几个小地方,然后就转身去座位那边了。

 

 

四十二

 

西点走到Candis跟前说:“借你那个避风塘的名片看看好吧?”

“你要订奶茶呀?给我也来一杯。”

Jennifer接口道:“喝的什么奶茶,白开水是最好的饮料了。”

“奶茶可以美容的。”最近Candis脸上发了几颗痘痘,她便更在乎自己的颜面。

“你已经长成那样了……”

Candis盯着Jennifer,娇滴滴地问道:“Jennifer你什么意思呀你?你又不是没喝过。”说着便把名片从文件夹里拿出来递给西点。

“杜燕你要吧?”西点问。

杜燕说:“好的呀,给我一杯。”她又转向Jennifer说:“你是说她长得很好不用喝奶茶了,还是说她长成这样喝奶茶也没用?拜托说话不要说半句。”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了。”Jennifer头也不抬地说。“前两天我把奶茶放在微波炉里转了转,居然跟鼻涕一样,气死我了。”

Candis说:“行了吧,淑女。你不喝拉倒,别在这里恶心我们。”

看来Jennifer是不会要的了;西点问May要不要,她说不用了。他给避风塘打了电话,又对May说:“一会儿他们来了电话,麻烦你叫我一声好吧?我在那边做海报。”May说没问题。西点便回去做海报。

海报的整体轮廓已经画好,Jiman说可以涂颜料了。汀兰在海报左边誊写文字,他们三个每人拿一个调色板,分散开了给轮船上颜色。

 “有没有什么海报是留给你们特别深刻印象的?”问话的是Jiman

西点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呀——中年老毛半身像的那张。”

“真有你的,”汀兰惊奇地说,“你是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人?那种老东西还记得住。你说毛泽东我忽然想起了肯德基爷爷。”

“我奶奶家留着很多六七十年代的旧资料,小时候我去搜罗过,别的忘记了,就是想着老毛。”

Ivy说:“我怀疑是这艘大船让西点想到舵手了。”

汀兰直了直身子,又弯下了腰,说:“不过我印象深的海报也是和船有关的:泰坦尼克号。一艘大船横在眼前,上边是一男一女两个相爱的人。Winslet在回味着什么,Leonardo下巴颏在她肩上,沉浸在爱的欢愉里。——想想那场景,真是好啊!”

Jessica可真是感情丰富。”西点笑着说。

“现在懂了吧?好好学着点。”Ivy朝西点点了几下头说。

西点摇摇头小声说:“那是天分,学不来的。”

汀兰对Ivy说:“你呢?”

“我啊,我想的也是和奥斯卡获奖影片的海报:《Out Of Afirca》。那好像是个傍晚的场景,大地和两个人都沐在金色的阳光里,相当漂亮。我总觉得两个人都属于那片大地。”

“《走出非洲》我也喜欢,画面很漂亮,插曲也很有韵味;不过影片有点长。”西点说。

Ivy说:“我都看过三遍了,确实是好片子。”

汀兰又问Jiman:“那你呢?”

Jiman说他对与“非典”有关的一组海报印象比较深:四个画面分别是“+-×÷”,然后下面对应着两句话,只记得有“增加()通风”、“减()少外出”、“众志成(×)城”、“消除(÷)非典”之类的话。因为这组海报能很好地把画、字、义结合在一起,所以他总会记住。

“董西点,有人找——”听声音是May的,西点知道是奶茶来了,便匆匆赶了回去。“在哪边?”May说:“正门口。”西点就跑出去。拿回奶茶后,先分给Candis和杜燕,而后把袋子提到海报那边。这一下午连唱带聊,汀兰和Ivy确实都很渴了,喝到西点的奶茶都很开心;当然,Jiman不渴也一样有的喝。

又忙了一阵子,汀兰把字写完了,照片也已贴在右边;不过颜料才涂到一半。Jiman说,快到下班时间了,我们收工吧。剩下的事情已经不多,再用一个下午完成那点尾巴是绰绰有余的。Ivy问,海报放在外边会不会被弄坏?西点说,不会的,谁闲着没事还过来捣鼓这个。汀兰拿了一块边角料的白纸,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带斜线的圆圈,又写了“油漆未干”四个字,放在海报上,说:“这样就不会有人动了吧。”西点早注意到汀兰的字工整又飘逸,这次亲眼看到她随意涂了几笔却写成了耐人寻味的标语,更是欣赏她挥写自如的风范。

大家把零碎的东西收拾起来,各自回去了。

 

 

四十三

 

想到将要看到汀兰的照片了,西点兴奋得半晚没睡着觉。在沸点的时候他就深刻领会了柯达倡导的“分享此刻,分享生活”。不光是照片,感情呀兴趣呀很多东西都是在相互交流中变得更有意义;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他人即天堂。三点钟到了,加工厂那边还没什么动静,西点便走到外联组去找汀兰。

“有没有新作品让我们看一看呀,大画家?上次你那个连环画册很不错的。”远远看见西点走过来了,林娟开口说道。

西点笑嘻嘻地说:“哪里哪里,主要是因为大诗人水平高。最近我很懒,没画什么。”他又看看扬帆。她的头发盘在后边了,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旁逸斜出;前额上的头发微微耸立着。因了这头发,西点更觉得扬帆优雅而高贵,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扬帆也含蓄地向他笑笑,算是打个招呼。

林娟说:“我们都在等着你的新作问世呢。”

汀兰正在打电话,看到西点在身边站着,她示意他稍微等一等,很快她就会做完手上的单子。西点注意到,汀兰的手机正放在桌子上,拖着一条带有生肖猴的挂链——正是他送她的那条,心里不免美滋滋的。过了一会儿,汀兰拾掇了一番,和西点一起走了。走在过道上,西点身子一颠一颠的,好像脚底下踩了弹簧。他跟JimanIvy打了招呼,说是时间已经到了。

“给你看照片。我只带了三张。”汀兰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了西点。

西点赶紧把照片倒了出来。他觉得那尺幅格外大,便问:“呀,你喜欢印七寸的?”

“我家附近有家店搞活动嘛,七寸的只要两块钱一张;六寸的都一块五呢,还是这个好,看起来比较舒服。”

汀兰去张罗那包工具材料了。西点站在一边,来回赏看那三张照片,爱不释手。它们一张拍的檐角,一张是九曲桥,还有一张拍半空的繁星似的小灯。画面都很整洁,红红的,暖暖的,叫人觉得非常亲切、非常熨帖。真是好照片啊!西点曾在仙乐斯广场的厅堂里看到过一个元宵灯会摄影展,好多作品都是应景的随意之作;如果把汀兰的这三张放大了摆上去,一定会让人耳目一新的。

另两个人过来了,看到西点手上有照片,便也凑了上去。Jiman问:“你拍的?”西点指指汀兰说:“她。”“你是用传统相机拍的吗?”汀兰说:“不,就是用我那台数码的。”Jiman又说:“挺好的嘛,我老婆也有个数码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西点推了他一把,说:“人家是大摄影师呀。”Ivy问:“Jessica带相机了吧?等我们做完了海报,一起在前边合个影。”汀兰笑着说:“好啊。”

西点收起照片,向汀兰问道:“可不可以让我带回去看看?”汀兰难为情地说:“就拍成那样子,还值得你带回去看啊?不过随便你了。”西点便笑着拱手谢他。那张“油漆未干”的纸被扔到一边去了,西点去拿回来,折好了放在信封里。

三个人又开始给轮船涂颜色了。Jiman说:“要不Jessica来给这些照片起个名字?”汀兰说:“那些合影就不用怎么想了吧,干脆用各个Team的名字就可以;别的我想想看。”过了一阵子她就想出来了:跳远的一张是“腾空飞跃”,跑步的一张是“运动健将”,攀爬的一张是“蜘蛛与网”,证书的一张是“硕果累累”……都各有其妙。三个人都称赞汀兰起的名字有新意。

袁主管提着一袋零食笑呵呵地走过来了。他穿着白衬衫,系着蓝底白条纹的领带,外面还套着一个深灰色的马甲,潇洒倜傥,春风满面。“大家都很辛苦,来吃点东西。”Ivy轻手蹑脚扒开袋口一看,大叫了起来:“哇,橙汁、薯片还有果冻!”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对袁主管提议说:“过几分钟我们修改完了再吃吧。”Jiman说:“好,抓紧时间,马上就好。”袁主管看着海报,写上去的、贴上去的、画上去的都各有其妙,和谐而有气势。“不错,不错。古人曾有‘灭此朝食’的说法,要把敌人消灭了再吃早饭,我看你们跟那差不多了。”大家都笑了起来。袁主管又说:“我看他们有的部门已经把海报搬到培训室去了,一会儿我们也去看一看——不过肯定是我们的最好。”

海报做完了,大家便一起吃东西,说起了这三天里的趣事。Jiman说,我们总共花了一百二十块钱,西点买材料、冲照片都是骑自行车,连车费也不用;还有些马克笔、尺子是从各小组里借来的。袁主管便说,结束后该还的还掉,该收的收好,呆会儿去他那边领张单子,把发票都贴上去。

西点把Candis拉来了帮忙拍照片。西点和Jiman在两边扶着海报,袁主管站在最中间,汀兰和Ivy靠着他,五个人正好一字排在海报前。汀兰先跑出来调整好镜头和角度,又把相机交给Candis,说,只要按下快门就可以了。Candis便接连拍了三张。汀兰又给海报单独拍了几张。

汀兰去放相机了,西点也回去了一趟,随手拿着信封和一点零食。后来西点和Jiman抬着海报,四个人跟袁主管去了培训室。为了迎接家庭参观日的到来,几个培训室之间的隔板已经被移开了,空间很开阔。墙边摆着两张海报;房贷部那张是到外面去打印出来的,背景很好看,可整个儿的给人感觉平板又俗套;财务部那张是中国画,形式很新颖,可惜信息容量不大,笔墨也有点粗糙。袁主管问,你们觉得怎么样?Jiman说,我们的就是最好的。袁主管笑着说:“做母亲的看看一群孩子,都会说自家的孩子最好。”汀兰便说,实事求是地讲,我们的海报和它们相比,一点都不差。西点和Ivy都觉得是这样。

 

 

四十四

 

总得做些什么吧。这是个星期天,西点没出去,只是坐在床沿上乱翻书;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在胡思乱想。应该做点什么。看起来汀兰是没怎么动心,只把他当成普通的同事看待;也可能是她感觉到什么了,只当作什么都不会发生。人家都说,女孩是要追的,守株待兔的美梦不可能在这个世纪得以实现。该怎么办呢?找她说话?约她吃饭?送她鲜花?有点……有点不大好意思吧。要是人家拒绝了怎么办。可事实又摆在那里:你不表示表示,人家怎么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呢?

两厢情愿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前在浦大的时候,西点曾无数次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想象一个可以两情相悦的女孩子:两个人可以互相尊敬,互相爱慕,白头偕老……读书便是读书吧,不用为女朋友着急;毕业以后工作了,爱人自然会有的。真正踏上社会了,西点发现这个逻辑并不那么自然而然。爱人可能会有,但爱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怪上海的小姑娘太实际,你想,平白无故人家怎么会爱上你呢?你又不是大明星,也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离做海报已经有些日子了吧,家庭参观日都过去了。西点在上海没亲戚,之前他把邀请信给了阿汤,带他感受了汇丰的环境。阿汤刚在浦东买了套二手房,说是压力很大很大;不过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他想先稍微喘喘气,十一跟杨梅去领证,下年结婚。西点很为阿汤这一系列稳妥有序的计划感到高兴,心里也非常羡慕他。如果把房子和妻子比作男人要追求的两大件,那么西点还八字没有一撇。阿汤说有空去他家玩,西点说好。

除了拿软盘拷来了五个人在海报前的合影,这几天西点没怎么和汀兰联系,只是在进门的时候向她那边望一望:有时候看到她的笑脸,有时候看到她的侧影,有时候看到她趴在桌上,有时候只看到小船似的提包,偶有一副灰白色的手套搭在上面。年后西点就没看到汀兰的项链,不知是因为被高领衫遮住了,还是因为她没戴。说来,在近处看她也只是做海报那几天罢了。西点把照片冲出来了,它记下了他们共同欢笑的一刻,很可宝贵。坐在床边,西点想起在她的双眼皮,想起她右眼下边的一颗微小的黑痣,他也记得汀兰头发的特别的芳香,近得跟沾在鼻尖上一样。那是某种洗发水的味道吧,也可能是香水,不过他还是情愿把它当成是头发的气息。

西点把书扔到一边,索性倚在被子上了。眼前的图景全是汀兰。王汀兰。她的微笑。她的摇头。她的歌声。她的话语。她的照片。来来往往的每一个细节。好女孩啊,天下少有的好女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孩。

总得做些什么吧?西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要不给她打个电话?似乎不大好吧,太唐突了,打电话说什么呢?聊天?聊天也得有点事情说呀,糊里糊涂打过去了,没准儿会弄得两人没话说。西点是在入职培训的时候知道汀兰的手机号码的。他总忘不了广告晚会上那次关于手机号码的尴尬,再见面后索性没提这回事;Shery发下整个小组的联系方法以后,西点才把汀兰的号码存进手机。那串2037结尾的数字早就烂熟于心了,他却从来没用过。有什么紧急事情是需要和她手机联系的呢?

要不给她发个消息,向她推荐一个摄影展。好主意,西点一下子坐了起来。真是个好主意呀,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昨天他刚去看了一个关于长城的摄影作品展,名家云集,每件作品都魄力非凡。那展览不收门票,去看看总会有好处的。西点想,也别说是陪她去看了,先告诉他这回事,看看她怎么反应吧。

“淮海中路思南路口有个爱普生影艺坊,那边有个与长城有关的摄影展很不错,有空你去看看吧。”

西点再三读了这条消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我是董西点。”这可不是可有可无的,要是人家回头来问“你是谁?”那该多么没Face啊。毕竟,尽管做同事已经许多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给她发消息。又读了几遍,确定没什么问题了,西点便把它就发送出去。

第一次发消息啊!西点的心怦怦直跳。这可是大事情。汀兰会说什么呢?她会不会回复?不回复也没关系。至少她会读到它吧,因为系统说“消息已发出”了。

这个影展的消息西点是从《东方时报》上看到的。影艺坊离家并不远,骑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工作人员建议西点办张会员卡,说是爱普生会把最新的展讯邮寄给各位会员;他就按要求填了一张申请表。西点挺喜欢那个地方,位居闹市又闹中取静,商家管办却富有艺术气味。

手机没动静。三分钟过去了,汀兰还没回短信。莫非她不愿意理会我?或者她正忙着?不会是她关机了吧?西点心里很烦躁。白天里她一定不会关机的。那是手机没电了?或者信号没接通?真急人呀。手机确实能方便人们联络,可是在两个人没接上头的时候,等待起来也真够难受的。

八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这是怎么了?西点忍不住打起了哆嗦,仿佛置身于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发生什么事了?或许她不会回了。西点努力对自己说:平静下来吧,不幸的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嘀,屏幕亮了,手机随而震动了三下。西点一把抓起手机,在半空挥了三下。来了!他把手机铺在掌中,翻过“一条新信息”,屏息静气读了下去:

礼来了,礼来了!发送AA到0578就有机会赢取千元大奖,机不可失,赶快行动哦!

他妈的!广告商来瞎掺合什么?一群骗财又耍人感情的坑子,打死我也不会上你们的当!西点立马删除了那条消息,把手机狠狠摔在了床上。

嘀,又一条新消息。久旱之后必有甘雨,日落之后必有日出——这次是真的来了。

谢谢你呵我今天有事以后再说吧

发送于2004.4.25 15:39:57

汀兰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这个西点早就看出来了。这不,短消息迟早不还是来了吗?好饭不怕晚,说的就是这回事。行啊!自己毕竟还是幸福的人,有心爱的女孩,多少也能得到她的音信。努力吧!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

西点又看了几遍信息,不知不觉靠在被子上呼呼睡去了。

 

 

四十五

 

西点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觉得脑子里像灌满了铅,沉甸甸的,刚才一定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回头想一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西点肚子并不饿,可是忽然就很想吃薯片。去联华超市走一趟吧,西点想,顺便过去买点鸡蛋。

买了东西回来,西点在楼下打开了信箱。呀,有一封信。信皮下边写着“From:广州医学院”,那自然是夏冰清写来的。他赶紧奔回屋里,顾不得吃薯片就拆开了信封。

 

西点你好:

信收到了。真高兴过年能见到你。谢谢你每年都带给我那么多东西,让你花钱,我很不好意思。其实,哪怕是只言片语,我都会很高兴,很珍惜。

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为什么你不胖一点呢?

你现在忙吗?看得出来,生活仍是那么有规律。我不知道工作是什么滋味,不过,对你,应该是很顺手的吧。

说实话,当我知道考上专升本时,便有了一种考研的意念。不过,我知道,家人是不想让我考,因为我早该成家了。可是,成了家,考的难度就大了。而且只上一年多,丢掉机会,未免太可惜。我曾参加过广州的人才招聘会,临床本科的很难找工作,我估计只能回到我们县城的医院去。

你看,我上学的路太曲折了,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工作了多好啊,自己可以挣钱,可以孝敬父母。而我,到了最后似乎总是继续考才是好出路。准备考研那段日子很痛苦也很充实,现在可以说是苦尽甘来了;我想,等我研究生毕了业,一定会迎来人生里的好日子。

广州是个很迷人的地方,不管是宁静典雅的沙面,还是风景秀丽的麓湖公园,我都很喜欢。这儿太阳很可爱,天晴的日子有很多;风也是和煦的。上海已经很暖和了吧?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快立夏了。春天总会有好心情的吧。

大概,人都会改变,或多或少。正如你的字里行间有了我读不懂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是你的交往范围太广,朋友太多的缘故罢。有一些东西我不会因时空阻隔而淡漠,因无用而舍弃。真正值得珍惜的东西、往事哪有几件?舍弃了再捡就难了。偶尔回忆一下是一种惬意,对我是一种莫名的鼓励。真的,我经常会有这种体会,我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许多过去会激励我向前。现在,我仍然在忙碌的学习着。将来是什么?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把握现在。

是不是我说的沉重了一点?别介意啊。我只想衷心祝愿你一帆风顺,多一点快乐。

 

工作顺利

身心如意

 

                                                    夏冰清

                                                   04.4.19

 

读着信,西点感觉就像坐着拖拉机奔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一起一伏、一跌一荡,心里时时不能平静。读到后来,心里确实很沉重了。是不是两个人的感情超过了友谊?她像是他的表妹了,她像是他的哥们了,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夏冰清的想法是真实的,珍惜往事,珍惜旧情。“偶尔回忆一下也是一种惬意”,确实是这样。西点放下信,多少有点不自在。因为惭愧吗?不像。明白地说,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夏冰清的事。可他又觉得那里不对劲。是不是他对自己太好了?自己受得起那份感情吗?

她在说广州的好处,不知道是无心的描述还是有心让他过去?西点没有过去的打算。还是原来的想法:上海太好了,这里有一个让他心仪的女孩子。西点想,应该把这种意思说明白吧,要是耽误了她的大事,自己岂不成了罪人。似乎可以说,她对自己是有意思的,尽管没有说出来;可是他只是把她当作好同学好朋友了。以前有过朦胧的暗恋,那是以前;当他进了大学以后,那种感觉就淡漠了(正像夏冰清说的那样),来到上海以后,完全是无影无踪了。往事像一阵风,想留也留不住。

假如他能和她在一个城市里,感觉肯定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只能是重新从朋友开始,发展到什么程度也不能确定。——其实这只是“假如”罢了,两个人怎么会生活在一个城市呢?

或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西点想。夏冰清不是自信毕业后会有幸福的生活吗?她有她的前进的轨道,她也会有自己的男朋友。

收到老友的信还是值得高兴的,人家那份祝福多么诚心诚意。西点没了吃薯片的心思,放下信就去厨房煮面条了。

 

 

四十六

 

吃完饭回来Jennifer就不住地喊“闷死了闷死了”。空调一直开着,外边太阳很明快;窗子被物业部关起来了,办公室里就多少有了夏天的味道。Jennifer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不过额头真的出汗了,看上去明晃晃的,像是刚参加完八百米测试。她叫西点开窗试试,他去了,自然是无能为力,锁紧的窗户怎么能打开呢。“物业真是烦人,干嘛要锁起来呢?”Jennifer嘟哝着说。以前他们经常过来通风,偏偏这一天没来。Candis说:“热就给物业部打电话呀。”Jennifer却不肯。她到柱子那边去把风扇提了出来,放在自己背后。

“哎呀,你别对着我吹呀。我又不觉得热。”Jennifer还没坐下,杜燕就提出了抗议。

 “真是的。”Jennifer把风扇调转了个方向说,“现在好了吧?再冷你就去把外套穿上。”

杜燕说:“穿衣服总得按着时令去吧,在办公室穿的什么外套。这种天你就热成那个样子,不知道三伏天了会怎么样。”

“不用担心,那时候冷气自然会开得很足的。”

Candis的台历上有面小镜,做单子的时候,她经常把头伸向前看自己的样子,不明就里的人会当她是在查看什么重要的参数资料。这天Candis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衫,外边套了一件红毛衣,本来就苗条的身子显得越发有魅力。她对着镜子拍拍脸,又抿抿头发,靠近杜燕转着头问道:“白吧?白吧?”

杜燕有点不耐烦,却还是说;“白,白——”

她挪了挪椅子又问:“西点,白吧?”

西点看看她笑笑说:“白的。”

“确实是白,比你的衬衫白多了。”Jennifer不问自答。

“去。”Candis朝她撅噘嘴,又向杜燕问道:“怎么白?”

杜燕推了她一把,为难地反问说:“你说怎么白?”

Jennifer道:“苍白。”

“我没问你。”Candis又凑到杜燕前边,和颜悦色地说:“你应该说是白里透红,红里透白。”

杜燕便敷衍道:“好,白里透红,红里透白。”

“真是自欺欺人。见过不谦虚的,没见过这么不谦虚的。”Jennifer说。

Candis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柔柔地说:“呀,Jennifer你也很白的呶。”

Jennifer晃了晃脑袋,却并不回头看她,平静地说。“一般一般。”

“简直比卷筒纸还白,像漂白粉漂得那样白。”丢下两句话,Candis就转身去继续做单子了。

“啊——嚏——”Jennifer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好像是铁扇公主调动了五脏六腑的力量,要把肚子里捣鬼的孙悟空一下子喷出来。

Candis在嗓眼里对杜燕说:“最讨厌那些在公共场合打喷嚏和剪指甲的人。”

杜燕装作没听见,仰仰头向着西点说:“人家Jennifer打喷嚏就是有个性,你说是吧?”

“这叫做‘有Jennifer特色的喷嚏’。”西点说。

Candis接口说:“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际是资本主义,有Jennifer特色的喷嚏……”

“还是一个喷嚏。”杜燕说。

Candis转身望着杜燕,伸出大拇指,一板一眼地说:“有道理。”

西点对Jennifer说:“你快把风扇关了吧,当心吹感冒了。”

Jennifer应道:“没事儿,不是因为风扇。”

“你别假装关心了,这你都不知道?有人在想他了!”Candis伸长脖子歪头看着西点,仿佛在责怪他关心Jennifer错了位。

西点领会到了Candis的意思,顺口说:“那应该是消防员。”

Candis绘声绘色地说道:“肯定是他。现在他可能正执行任务,水不够了,就使出呼风唤雨的本领,叫Jennifer前去救援。老天爷在天上打个喷嚏,地上就是一阵急雨呀,再大的火也能浇灭。”

“你说Jennifer是他的老天爷?”杜燕半信半疑的问。

“这次你总算说到了点子上。”Candis望着杜燕,又伸出了大拇指。

Jennifer说道:“嘎斯塞格啦,哈刚巴刚。”(怎么这么十三点的啦,瞎讲八讲。)

西点向Candis问道:“什么意思呀?”

“她在说,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不信你问。”

“去。这话什么意思?”西点又伸头问Jennifer。“是在夸她们吗?”

Jennifer不屑地说:“没有知识也要有点常识好不好?——想学上海话?Charge!”

“不说拉倒。”西点悻悻地说。她又转向Candis,只见她正掩口而笑。他想,这次一定是让Candis渔翁得利了,要不她怎么会那么开心呢。

 

 

四十七

 

从杭州回来后,王汀兰对周大兵的印象就多少有了些变化。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一整天两个人都泡在一起,感觉是很熟了,都不用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了,她对他的认识也似乎更深了一层。在单位里他可能是个好主管,在凡俗的生活里,他却有点大大咧咧。好比说,他吸烟。汀兰不喜欢香烟的气味儿。或许是在无烟的环境里呆惯了,闻到烟味她就难受;尽管是在露天里,看到大兵吸烟她还是觉得别扭。人无完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大兵做事情总是很稳重,在工作圈子里有不错的人缘;他似乎也很懂得讨好女孩子,又是看飞机又是看日落,又是逛七宝老街又是吃烛光晚餐,总之是有很多花样。她是自己要找的人吗?汀兰有点怀疑了。她不曾答应过他,可她明明感觉到,他追自己追得很用心。是这样的,选择他就要接纳他的优点和缺点。要他戒烟?似乎不大现实吧,若非死到临头,男人有几个戒烟成功的?或许可以劝劝试试,她自己也要有为他而改变的准备。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这样的。吸烟只是一个小方面,以后的路还不知是怎样的曲折呢。恋爱是甜蜜的,汀兰有这样的强烈感受;她也深深地体会到,那甜蜜之中也夹杂着苦涩。

汀兰忘不了那天走在苏堤上的美妙感受。春天的西湖是绿色的,飘舞的柳条、温润的湖水和嬉游的行人都笼在绿的艳影里。微风吹在脸上,暖和啊。看着那水,那桥,那塔,仿佛真的是置身于图画之中。她觉得她是是春天的使者,是大自然的一个分子,那图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她的心从来没有那么畅快过。大兵远远的走在前面,似乎对周围的风景不感兴趣。他三番五次催促说,快走啊,总归要在天黑前看看水浒城呀。是不是男人都那样,能在一时一地让女孩子高兴,却不能知道她们内心的最细微的感受。

尽管心里各有自己的想法,汀兰却一直没跟大兵拌过嘴。包括去杭州这次,两个人还是很客气的。有几次大兵试乎着向她靠近,她都不动声色地闪开了。那次回来后,汀兰跟老妈说起了自己和大兵的事。以前出去玩,她都跟妈妈说是和同事在一起,她也不会多问什么。妈妈经常说,你看人家谁谁谁刚结婚了,人家谁谁谁也有男朋友了,你怎么就不着急呢。外婆也常提醒她。汀兰想,毕竟两个人交往了很长时间了,再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告诉她实情,听听她怎么说。听了汀兰的介绍,妈妈说,你这丫头,有了男朋友怎么还掖着藏着的呢。她还说,感情的事只有看你们缘分了,他家庭好像还不错,那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要不找个机会你领回来看看。汀兰就说,行,他早就说要给我庆祝生日,我一直没答应;生日那天是星期天,要不我带他回来一起吃晚饭?妈妈说好。汀兰经常会想起大兵,想到在广州实习的那段日子,想到最近一年来往的点点滴滴。总的说来,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自然,那个来自北方的男孩子也活跃在汀兰的视野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好像有话要说,因为害羞而没有说出来;在汇丰也一直是这样——其实,他的眼神把他出卖了,汀兰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尽管物质生活方面很困顿,还是应该承认,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年轻人。那本连环画自是他才华的结晶里,在摄影方面,他也很有见地。西点能够看出自己作品的好处,她甚至已经偷偷地把他引为知己了。汀兰去美术馆看过维姆·文德斯的摄影展,简直比西点说的还要好。那些作品捕捉到了地球上的美丽图景,静静地呈现在世人眼前,让观众于细微之处见得深远的精神。不久前他还送给自己一本缪晓春的摄影画册,推荐她到爱普生影艺坊看那个展览。周末正好路过淮海路,汀兰就过去走了一趟。那时候,和长城有关的那个展览已经结束了。缪晓春的作品也有很大的尺幅,不过西点曾说,他的作品是拼起来的;在展厅看到那些阔大的相片,汀兰果然发现了拼凑的痕迹。艺术家在用自己的独特方式为世界留影,感受美、发现美并创造美,或许西点也是。虽然每次交谈时间都不长,汀兰还是能感觉到西点内心的丰富多彩的想法。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也有点怕羞,所以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还留着很多话没说完。

在汀兰眼里,西点的特别之处不在于他的外貌、他的身世、他的才华,而在于他对自己热情、持久而无私的关怀。是啊,他总是对自己那么好。除了家人亲戚,世界上没有几个认识真正在乎自己的。但西点不一样,好像天生就是和她一家子的。她不曾给他什么礼物,也不曾向他暗示过什么;仅有的一次吃饭只是出于客套。人心都是肉长的,汀兰也很感激那个多情的小伙子,愿意和他聊天;杜燕曾告诉他,西点是个老实人。可是当感情在汀兰心底潜滋暗长的时候,理智又会提醒她:要注意分寸。他很老实,可也有点不开窍,似乎还有点偏执。汀兰对西点的谋生能力也有几分怀疑,因为他太文气了,离开校园两年了还是像个书生。在公司里谈恋爱不是闹着玩的,谈成了被调离岗位是小事,要是谈不成,大家仍然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不是很难相处吗?说不定会对他伤害很深。她更看好的是大兵,所以也不愿意向西点发出错误的信号。假如可以和西点走到一起,那么两个人天天共事,时间会证明一切;假如不能,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上班归上班,吃饭归吃饭;汀兰那个心里呀,天天在打转。

 

 

四十八

 

九点还没到,董西点就在演讲厅里找好座位坐下了。余光中先生的讲座将在半个多小时以后开始。在中学的时候,西点曾把课文《乡愁》被得滚瓜烂熟,也曾经从《语文报》上读到余光中的《我的四个假想敌》,很喜欢那个幽默睿智的老头儿。为了赶上这次活动,西点不到七点就起床了,千里迢迢跑到国定路,比上班还要郑重。上海有这样海纳百川的胸襟,可以吸引国内外的最知名的专家学者来这里做客。

2004522日,星期六。复旦大学逸夫科技楼演讲厅。

余光中已是满头白发了。他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系着红领带,步态稳健,声音爽朗,周身洋溢着年轻人的激情和活力。他这次演讲的题目是《中文与英文》。他说,在全世界范围内,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口有十亿,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口有四亿,可在今天,英语是应用最广泛的语种。英语的繁盛不是偶然的;前期有大英帝国,后期有大美帝国。冷战后,因为Business的需要,中、俄等大国学英语的人有很多,英文是全球化不可忽视的现象。接下来他讲到了中文和英文的区别。我们不分现在时过去时,也不分单数复数,那中文都忙些什么呢?对子呀!张三李四,平平仄仄;但英文讲TomDick and Herryand夹在中间必不可少,没什么韵律可言。开门七件事,我们可不能说是“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门当户对、天长地久、千山万水、千军万马、千年万代……都是平平仄仄,很有美感。有个成语叫“山明水秀”,“水秀”还可以讲通,“山明”就不太容易理解;但因为山明水秀是平平仄仄,大家也习惯这么用。他怀疑“红男绿女”的说法也是这个缘故。有一个成语是不讲平仄乱七八糟的,那就是“乱七八糟”,因为按照对仗说的话应该是“乱七糟八”或者“七乱八糟”。

在听到余光中讲到“中文说夫妻,英文说Wife and husband”的时候,西点一下子想到了“董西点王汀兰,Jessica and Lineral”。好像不大协调吧,以前他从来没有试着把两个名字摆在一起。“要是能和汀兰在一起就好了”,西点想。这句话在英语里是虚拟语气。

余光中是个很博学的人,他从汉语的生态说到英语的语境,从德先生、赛先生在中国变革中发挥的巨大作用说到MahjongKungfu在西方社会产生的广泛影响,从中文里文言文与白话文的流变说到英语里古语和今语的区别……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他说,我们讲“学生必须爱国”,翻译成英语是A student must love his country。三个学生就不爱了吗?不说his会爱到日本去吗?不,但英语就是这个样子的。“松下问童子”,翻译出来是I asked the boy under the pine tree;要是想把唐诗《寻隐者不遇》教给一个美国孩子,首先要把这首五言诗变成七言诗:(我来)松下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师行)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处。中文和英文的区别实在是很微妙的。

在演讲到最后的时候,余光中提到了徐志摩的诗《偶然》。他说,徐志摩是个很有文化功底也很有悟性的诗人,能够优游自如地在古今中外的语言中穿行。“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这话说得多含蓄;要是说成“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那就变成两个人的吵架了。还有最后一句,要是按照正常的顺序说“你记得在这交会时互访的光亮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那就会啰里啰唆,毫无美感。诗人曾留学英伦,而英语的语序也有很多同常规汉语不一样的情况,可以推知,他这首诗是受了英文影响的。

西点神遥意荡,沉迷在《偶然》的意境里了。在高中的时候他就觉得,徐志摩的诗有三首是最耐读、最有味的:《再别康桥》,《沙扬娜拉》,还有这首《偶然》。最近他常想,这诗是汀兰说给自己的,要向他告别,向过去告别;可他又情愿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和她走在一起的。余光中这次真是把话说到了西点的心坎上。他一边听着演讲,一边默念着那个心爱的女孩。王汀兰。王汀兰。王汀兰。你是投影在我的波心里了,可是我不能不欢喜;我们在黑夜的海上相逢了,可是我不愿意和你分离——我爱你啊王汀兰,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的!读大三的时候,西点曾多次以这首诗为蓝本画出想象的图景;平日里读闲书,要是遇到“一片云”、“波心”、“光亮”这样的字眼,他也会猛地想到那舒缓而流畅的诗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余光中一一回答了听众的提问,并满怀深情地为大家朗诵了两首诗。演讲结束后,西点排了长队,得到了诗人的签名。

西点在学校餐厅里吃了午饭。下午,他去阿汤家,在那里吃了晚饭才离开。阿汤的新房靠近规划中的世博会园区,两室一厅,已经装修好了。阿汤对他说,兄弟,多努力呀。西点说,嗯,真得多努力。老友相聚自是乐事,忆昔念今,趣味良多。

 

 

四十九

 

零点五十八分。西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在了枕边。今晚咋就睡不着觉了呢?外面下着雨,躺在床上,尽可以用耳朵去感受窗外的世界了——大体上说,上海的雨和董家庄的雨并没有什么两样。听呀,外面有雨打在铜盆上“当当”的声音,有雨打在梧桐叶子上“刷刷”的声音,有雨打在草垛苫子上“簌簌”的声音……闭着眼,只当是睡在自家的床上了。

可这里不是董家庄。董家庄的床是自己的,上海的床是人家的。这里怎么会是董家庄呢?上海的雨夜里能听到汽车的跑动,董家庄的雨夜里有的是狗叫。终究是栖人檐下呀!阿汤和杨梅动员了一切亲戚的力量,咬咬牙买了新房子。靠自己?别说是中心城区了,就是在靠近外环线的地方,一个平方总归五六千吧?不吃不喝干一个月只能买凳子大小的面积,刚好放下个屁股;就算像永动机那样拼上两年,也就是能买厕所那样大的地方。——谁知道两年后房子贵到什么样子呢。上海的房价月月在攀升,比春天里喝过雨水的的麦苗窜得还快。可是,尽管很贵,房子终究还是要买的。假如汀兰跟了你,总该让她有个安生的家吧。

汀兰呀,我的心上人呀,这时你一定睡着了吧?有没有做什么好梦?明天我要去找你了,多高兴啊。星期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一张王菲的海报,很精美的,你把她挂在墙上吧。她是你的偶像,而你又是我的偶像。我天天都在想着你呵。在书城里悠荡的时候,我本来想给你买《将爱》的MTV,不过转而一想,你可能早就有那个专辑了,我还是别费劲了吧。我也曾打算给你买一本自粘相册,仔细想想又觉得太平常,后来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我从美术馆给你买了可以折叠的小镜子。它一面是平面的,一面是凸面的。打开它,你就能看到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了。小镜子后边画着几株水仙,在我心里,你比水仙还要娇艳。我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在我,就算是一片小小的心意吧。真的希望你生日快乐啊。

西点的作息还是很有规律的。在往常,零点一刻躺下来,十来分钟二十分钟总可以入睡了;可是这次偏偏睡不着。外边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的脑子跟雨中的世界差不多,一片混沌。

那时候想看你在西湖拍的照片,后来我又问你,你说没洗,似乎也没有准备去冲洗的意思。多么希望能看到呀——不管是相片上你的模样,还是你镜头里风景的模样。你总是那么矜持,怎样才能靠近你呢?在我眼里,你跟常人不一样,跟我认识的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很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公司里女孩子很多的啊,可共事归共事,我就是没办方对她们动心。Kelly你是知道的,曾和我们一起培训的女孩子,现在信用卡部。她是个很老实的人,每次我去倒水从她身边走过,都会看到她含蓄的笑容。或许也不能算是我自作多情吧。很多时候我都想给她发消息,多多地接近她,不过这些想法都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有你呀,你是我的心上人呀。我很在乎你,因而也很在乎自己。今晚我去网吧了,聊了一会儿天。没劲。在网上聊天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碰到知己的概率太小太小了。那里多见的是“辣妹”、“玫瑰”、“大二女生”,天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就算是能碰到可以聊几句的人吧,甚至还能留下联系方法,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网络终归是个虚幻的东西,我总觉得,最现实的朋友是身边的朋友,最可靠的关系是见得着、有来往的关系。大学的时候我就有同学上网聊天,一会儿和北京的妹妹成了女朋友,转眼又和南京的妹妹成了女朋友,无所不聊,最后怎样?一场幻影而已。自然,你是我的现实的朋友,我们的关系也是可靠的关系。在我的设想中,你没有认同过我,不把我当作男朋友,不过也没有一定拒绝的意思。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说我会有机会吗?

那是孟庭苇的歌吧,唱得那么好听。大雨仿佛轻轻敲着/每个人的心房/而我却只听到无声的雨/大雨想要告诉我说/你早已不一样/而我却只听到无声的雨……汀兰呀,大雨都会说话了,你就那么甘于沉默吗?告诉我吧,你在想着什么?

西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七点四十五分,他被闹钟叫醒了,按掉手机他就坐了起来。昨夜好像很晚才睡着,不过早上起来精神还是很不错。他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从天安广场和仙乐斯广场之间的缝隙射到屋子里来,照在脸上,落在被子上。西点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一字一顿对自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五十

 

马拉着耙床耘地的时候,每到地头就走得特别快,想要早点收工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汇款部也差不多是这样,到了星期五就比平日里忙碌了几分、快活了几分,大家似乎都想快快做完单子,回去过个舒心的周末。早上要赶的急件还是挺多的,各人都守着自己的电脑,有的还不时拿起听筒,忙得不亦乐乎。

“哇——”当王汀兰出去一趟又回来的时候,整个部门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工作间里涌起了一片赞叹声。她穿着一件黑、橙、黄三色相间的春衫,胸前抱着一大束玫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西点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红霞从门口飘到了汀兰的座位上。

Candis张开双臂,作出一副对着众人演讲的模样,深情款款地说:“人家可真是幸福呀!有人疼又有人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收到玫瑰花,多有面子!——Jennifer,消防员怎么不给你送花呀?”

“去。”Jennifer赶紧岔开话题,不无羡慕地说:“今天不是情人节也不是七月初七,她怎么会收到玫瑰花?那么一大捧鲜花抱在怀里,感觉肯定很不错。”Candis也探头向杜燕问今天是不是她生日,杜燕回答说:“今天几号呀?她的生日好像是66日。”西点神情木然地做着单子,一边也悄悄地听她们交谈。就好像谷穗淋了雨就把谷子压弯了要一样,他的心几乎沉到地面去了。

Jennifer恍然大悟地说:“噢!——今天4号,6号是星期天呀。那我估计是她男朋友送来的,要告诉所有的同事,他很爱Jessica。”

“有可能。”Candis点点头说。她又问杜燕:“Jessica有男朋友了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杜燕抿抿嘴说。

西点偷偷地看了杜燕一眼,从她脸上没看出这话究竟是托辞还是真心实意的回答。

“就算没有男朋友,也一定有追求者了。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肯定会有很多男人喜欢。”Jennifer胸有成竹地分析说。她和Candis都不知道,身边不声不响的同事也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

西点心里乱极了。他的心在收缩,收缩,紧紧揪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泥巴团。尽管他觉得自己爱汀兰爱得比谁都要深、比谁都要强,他还是没有向她献花的勇气。爱情就是这样的痛苦呀:尽管心爱的人就在十步之外,自己还是得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不敢走上前去表白。在6月初的董家庄,乡亲们都忙活着收割小麦了,可他的爱情还远远没到收获的时节。十五年前的今天,天安门广场上发生了一次震惊中外的大事件。那时的青年人想的是国家,人民,命运,前途——尽管有点偏激;可是今天的自己呢,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管了,完全回荡在爱情的漩涡里了。

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西点特别多看了玫瑰花两眼。那时汀兰在打电话,不曾注意到他的路过。他想,王菲的海报就算了吧,卷起来太长,不方便拿,而且也躲不过众多同事的耳目。要是她们问起来了,或者起哄了,那该多麻烦,说不定会让汀兰也不高兴呢。多少都是一片心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吗?“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不也是这层意思吗?西点思量了很多。回到公司的时候,他只带了装着镜子和一封信的信封,而把海报留在了家里。

邻近四点钟的时候,西点的心突突直跳。他在想:汀兰会不会走开?旁人在和她说话怎么办?见了面说些什么呢?该不该说起那捧玫瑰花?他很害怕Break Time的到来,可是他又渴望见到她。毕竟,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好多天了。

西点走到汀兰跟前的时候,她正在歪着身子跟林娟说话。“Jessica。”西点笑着叫了一声。汀兰回头来答应了一声:“嗯。”

“是不是星期天你就过生日了呀?”

汀兰仰着头笑笑说:“是啊”

看到林娟端着杯子离开了,西点感觉悬在半空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老莫去餐厅吃东西了,扬帆这天休年假,近处不会有别的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在说话。或许不光是因为这个,反正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看到汀兰随和的笑容的时候,他觉得她不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天神,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同事,甚至还像董家庄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邻家女孩儿。西点站在汀兰身前,看到了她的双眼皮,看到了她的柔顺的头发。好漂亮啊!他离花束有三四尺远,红玫瑰和勿忘我散发出淡淡的馨香,扑入他的口鼻中。西点从口袋里掏出信封,交给汀兰,说:“给你点小东西。”那时候,他的手和汀兰的手之间只有两三厘米的距离,就像做海报给她递铅笔时靠的那样近。

“什么呀?”说着,汀兰拨开了信封。原本它的口儿就没粘上,只是舌头压在外边。

西点很小声地说:“一只小镜子。”

把小镜子倒在桌面上以后,汀兰看到了里面的信,却没有拿出来。她拿起镜子,打开来仔细看了看,甜甜地说:“挺好的。谢谢你啊。”

“过生日有没有打算出去玩呀?”说出这话的时候,西点一下子觉得很唐突,因为人家很可能会理解为他要约她出去玩——其实他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汀兰望着他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呀,可能和朋友在市区里玩,不会到远处去。”

“挺好的。”西点脸上堆成了一朵花,说不出来是因为困窘还是因为高兴。“生日快乐啊。”边说边后退着,将要离去了。

“谢谢你。”汀兰点头笑了笑,向他道别。

长久以来的心愿实现了,一桩艰巨的任务也终于完成了。西点只是还有点疑惑:她说的“朋友”是一个怎样的朋友呢?是不是男朋友?莫非就是给她送花的朋友?汀兰是个好女孩,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肯收下自己的礼物,这也是他没有拒绝自己的表现了。要继续努力。一定要继续努力做些什么。

西点果真努力了。第二天他找出那套篆刻的家伙,忙活了一个下午,刻出了“不一样”三个字的印章。这个女孩的言行举止风格性情和别人不一样,她在自己生命里的意义和其他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呀!因为很久没动刻刀了,西点右手中指的一边磨出了水泡;不过他还是很有成就感。

 

 

五十一

 

汀兰曾经听人讲过与本命年有关的种种说法:有的说本命年会很倒霉,有的说本命年会交好运,还有的说本命年遇到的不是奇福就是奇祸。这种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归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汀兰不大愿意把本命年与祸福联系起来,那未免太牵强了;在这方面她自有她自己的观点。如果真要说出本命年对一个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他/她处在一个集中了谈婚论嫁和打拼事业的关键时期,这一年里肯定会出现影响他/她后来生活的大事件。

尽管2004年的日历翻了还不到一半,汀兰已经感受到本命年的威力了。她生平第一次作出了决定,接受一个男孩子的追求。真的,周大兵是个好男人,一个可以和她共度风雨的人,一个能够给她关爱和幸福的人。他哪里都好:长耳朵好,大鼻子好,走路的姿势好,说话的腔调好……更多的好处很难说出来,只是感觉他很好。行,只要感觉好就够了。那束玫瑰花真受用啊,无论戴怎么漂亮的金银首饰,也比不上别人给自己送花的感觉。

在生日的那个星期天下午,她和大兵一起到徐家汇逛街了。在六百,大兵给她买了一条铂金项链,坠子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钥匙。他问她喜欢不喜欢,她说喜欢。大兵说,给你一把钥匙作为生日礼物,不为开锁,只为开心。汀兰听了美滋滋的。她想,有了他的真情实意,她的心锁愿意为他打开。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汀兰家附近的欧尚超市,两个人逛超市的感觉也挺好的啊。傍晚,大兵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提着火腿和猕猴桃,和汀兰一起去了她家。在汀兰的印象里,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爸妈和好朋友一起为自己庆贺了生日,吃也吃得尽兴,聊也聊得尽兴,唱也唱得尽兴。她忽然发现,大兵是个很幽默的人,他的机敏的话语时常惹得爸妈捧腹大笑。后来汀兰和二老说起这个小伙子,他们都觉得他很不错,汀兰说,我已经把他当作男朋友了。汀兰早就注意到,仙乐斯广场旁边的天安广场已经拆除了脚手架,露出明晃晃的玻璃幕墙;自家不远处的几幢公寓楼也正日渐增高。她想,本命年了,是建筑自己爱情大厦的时候了。

汀兰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西点解释一番,可仔细想向她又觉得没必要。他在那封信里说到了对摄影的感受,对生活的感受,对汇丰的感受,还给她推荐一个将在中信泰富广场举行的摄影展览。凭感觉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可是回头想一想,两个人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不曾约会,不曾单独吃饭,上班时间之外甚至不曾见过面。就算吃过饭约过会了又怎么样呢?说来,这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同事关系。汀兰想,还是顺其自然吧,大家总归是好同事。假如他有更进一步的行动,那要提醒他,不要再花费力气;如果他不说特别的话也不做特别的事,她也就没必要说什么了。能有机会分享摄影的资讯和心得,也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相信西点是个明白人,不会把正常的朋友来往当作相亲相爱。

主打歌《将爱》说了些什么呢?汀兰不明白,王菲怎么会把爱情比作战争?相爱的两个人总会有些矛盾,可总不至于和“残酷”“血腥”有什么瓜葛吧。谁都希望自己的爱情能“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可那样的爱情往往没有完美的结局——比如说《泰坦尼克号》,杰克最后被淹死了。她喜欢王菲的歌声,喜欢王菲的敢爱敢恨,却不愿意像她那样遭受三角恋的折磨。平平淡淡就好,有一个周大兵就够了。她不希望在他身上横生出什么枝节,当然自己也不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对,平平淡淡就好了。

 

 

五十二

 

周六闲着没什么事,董西点买了份《东方时报》,去人民公园逛荡了。

这里像是一个老年人的乐园,一年四季都有退休的老人在唱戏、下棋、打太极拳。在暖烘烘的夏天里,这里的笑声更多了,孩子们在开着游艇嬉戏,湖里不时地喷出一根根水柱。那边荷花也正热闹着:有的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有的倚在水上,粲然绽开。粉色的花瓣和碧绿的叶子相映成趣,众多摄影爱好者把长枪短炮对准了它们。西点在湖边找了个有荫凉的地方坐下来,看一会儿报纸,又看一会儿荷花。

报上说孟庭苇结婚了。这是西点最喜欢的歌手了,喜欢她为人的低调,喜欢她歌曲的纯情。她老公是中学的同学,看到了两个人的照片,西点觉得怪高兴的。他家里有她的十三盘磁带,从她出道到她退出歌坛的全部专辑收全了。报道还说孟庭苇可能会复出,这同样也是个好消息。

要是带着相机就好了,西点想。回去拿的话还要再买一次门票,算了,下次吧。他转而想,这里可能有全上海最漂亮的荷花,如果汀兰也能过来看到,该多好啊。给她打个电话吧。西点在犹豫着,该不该给她打呢?毕竟,自己以前只给她发过消息,没有打过电话。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干嘛粘粘糊糊的?是男人就要大胆一点。西点掏出手机,顾不得心跳得厉害,按下那个早就倒腾了千百遍的号码。

“喂?”

Jessica你好,我是董西点。今下午有没有空出来玩呀?”

“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啊。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我在人民公园里,这里的荷花很好看,很多人在拍照片。有空你过来看看吧,真的挺好的。”

“噢,以后有机会吧。”

“随你啦,那你好好玩吧。”

“谢谢你啊,拜拜。”

“拜拜。”

嘀嘀嘀,手机轻轻叫了三下,显示对方已经挂机了。西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没看到汀兰的身影也没得什么利好的消息,禁不住叹了口气。“我朋友”,唉。她和她朋友在一起,他就没有机会了。或许真的是她男朋友吧?

西点不甘心就这么遭到拒绝,又拨通了Jiman的手机,说,一起吃饭怎么样。Jiman说他在家里打游戏,老婆出去玩了,要不就干脆去他家。西点说行。他赶紧回家去换了衣服,然后坐上了地铁。在徐家汇换乘205路公交车,走几站就直接到田林小区门口了。西点去好又多买了点吃的,拿着去了Jiman家。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Jiman问道。

西点反问道:“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哈哈哈哈,”Jiman大笑了起来,“当了三十年经纪还摸不着一头驴的脾气?”

“你狠。——唉,想追女孩子,可惜追不上呀。”西点叹了口气说。

Jessica呀?”Jiman说着,放下游戏啃起了鸡腿。他中午只吃了包泡面(全然不像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所以还是有点饿,三四点钟也一样猛吃猛喝。“别气馁,机会总会有的。”西点想,他过来也不是要他安慰的,随便聊了几句,便收起了这个话题。

“你在家里光打游戏吗?聊不聊天的?”西点问。

Jiman说:“MSN天天都挂在上面,不过都没什么好聊的。那种游戏太小儿科了。你要聊吗?”

聊天也是游戏?西点觉得这种说法很新奇。他是不喜欢网络游戏的,然而,照Jiman的理论,他也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戏迷。“不要,”西点说,“我又没有她的MSN,聊起来也没劲。现在我已经不相信这种东西了。”

“其实网络还是挺好的。”Jiman意味深长地说。“向她要呀,这也不失为相互接近的好办法。”

“我听杜燕说她家里没装宽带,她也不怎么喜欢聊天;主要的问题是,上个周末我给她发消息了,问她邮件地址和QQ号码,她压根儿就没回复我。郁闷啊。”

“那你给她写情书呀,你们是一个部门的,肯定有机会交给她;大不了早晨来得早一点,把情书放在她桌子上,然后再回去吃早饭——反正你家离公司那么近。”Jiman以谈恋爱方面的专家自居,口若悬河。“如果你不确信她喜欢你,你就先不要急着表白,只要平日里多花些心思对她好一点。她的心不是石头蛋子,更何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再说了再说了,来来吃东西。”西点摆摆手说。过了一会儿,他凑到电脑前,上了芝华士的中文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Jiman问他是什么,西点说刚从时报上看的,以后他们会搞些品酒活动,注册为会员后可能有机会去参加;他说他很喜欢这个品牌,还问Jiman要不要注册一个。Jiman说,喝酒呀,有力波就够了,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西点道:“光知道打游戏。——你电脑里有没有什么好图片呀?”

Jiman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你说的图片是……咦——那种光盘街上多的是呀。”

“不不不,我是说摄影图片。”

“前面有个网友给我推荐了美国《国家地理》的一堆图片,还蛮好的。要不要看一看?”

西点看了一眼就说很不错。“来来来,兄弟帮忙给我刻个盘吧,我先拷到自己电脑里,再给她看一看。”

Jiman把一个空白的光盘放到电脑里,望着西点说:“有你的。”

西点说最近很喜欢刻印章,要不要帮他可以个。Jiman惊奇地说:“果然有你的。毕业后我老是想着大学里的事,可能是与那时候的恋爱有关。我们毕业晚会的主题歌是《放心去飞》,要不你就帮我刻这个。”西点答应了。

 

 

五十三

 

西点用一块切开来的鹅卵石给Jiman刻了一个“飞”字。小虎队的那首歌《放心去飞》他很熟悉,也很喜欢“勇敢地去追”的感觉。是啊,放心去飞,眼前有了明确的目标,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实现。刻印章既要查资料设计图样,又要两手巧妙用力,所以既是脑力活儿也是体力活儿。待到修改完毕的印章盖在纸上的时候,成功的喜悦涌上心头,西点长久地陶醉在那种创造性的劳动里。在他眼中,那不仅仅是一块石头。它是要送给朋友的一份礼物,凝结着他在生活里的最真切最深刻的感情,每一个纹路、每一个棱角里都保留着他的心思。

回家来想一想,西点觉得Jiman的建议挺有道理:给汀兰写情书。这个字眼还是很神圣的吧,写出来了不敢当面给她,那可能就不叫“情书”了。要不就先写下来再说,西点想。犹豫了一些日子后,在一个晚上,他找出一个大学里留下来的一个练习本,终于开始了写情书的尝试。

 

2004年7月15日  星期四

(22:45)我原本以为,你肯接受光盘,便是稍稍看中了我的心意。哪里知道,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今中午我去找你,你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光盘,还给我。当初刻盘的时候我就想,那个光盘是为你准备的,给你了就没有要你归还的意思。是我在给你的时候没说清楚吗?现在我又拿在手里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能怎么想呢,安慰自己说:也许,那些内容你都看过了。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不是上周你还说,你的电脑坏了吗?那怎么可能看得到呢?这样的东西对我是无胜于有,看到它们就不免伤心,只好把它们藏到角落去。看来你准备了几天了,随时都在等着我过去,把它当作“分手宣言”交给我。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到一起,所以说是“拒绝宣言”会更好些吧。

我还是觉得,你很能照顾我的面子。看上去,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在同事面前,我也不会有被人拒绝的难堪。我不敢说这样的感情是你知我知,有时候我们Team的女孩子会开我玩笑。不过我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叉开话题,若无其事。我倒是一直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有了一些防范;也许你真的把我作为普通同事,所以什么都表现得客客气气。你还我光盘,我可以这么想吗?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普通同事。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我总可以说话很放松,可是和你从来都没有开过玩笑。那只是因为,你在我心里与众不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Jiman发消息给我,要我不要放弃。我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现在我该做的,就是让自己冷静吗?那样只是让我和你更加疏远。要自己不去想你,那要比走蜀道还难。我只是彷徨,我只是观望。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可以接近你?今天我去给你光大会展中心摄影器材展的消息,你没怎么认真看,就对我说,周末你们有Team Activity。前两天我听老莫说起过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吧;好像你把它看得很重,别的事情都可以不理会。反正,我断无可能在这个周末约你出来玩了。以后我会有机会吗?不知道。有好多事情我都想去做,可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有的事我想放弃,可是从内心来说又不情愿。就这么着,继续观望着。

我看到了公告栏上最新升职的员工照片里发现了你。真高兴啊。毕竟你是优秀的,你的工作理应得到认可。我也想,当初我看到摄影比赛的消息,也是在那个公告栏里。回忆起培训的日子来,感觉真好。

今天站在你桌前不知有几分钟,感觉时间好长,心里有了很多很多的想法。最主要的感想是,我好失败。我不能约你出来,不能看到你拍的照片,不能推荐给你好玩的东西,也不能让你接受我的心意,真的是好失败。别人看来,下午我仍旧在平静地做单子,其实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终于我想每天写一点了。下班后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能记下来的东西很有限。这里是我的自言自语,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2004年7月17日  星期六

0:26)我刚刚看完《人鬼情未了》,感觉很不错。这是杜燕推荐给我的,我早就叫Jiman帮我刻盘了,放在家里一直都没看;今天是周末,我就鼓鼓劲把它看完了。真羡慕Molly那样的爱,自然而然,可以大胆表达;也羡慕Sam那样的爱,真真切切,化作鬼魂了也还是念着她。有一个场景最叫我念念不忘。Molly说:“I love you。”Sam静默了一小会儿,说:“Ditto。”真情在心,那是不用太繁复的语言来表达的。什么时候,这样的对白可以在我们之间发生?我一直都不大喜欢鬼片,这部影片里只有一种气氛是我喜欢的:他们两个一起做陶的时候。很唯美,很抒情。一样是杜燕推荐的片子,我更中意《西雅图夜未眠》,因为那个爱情故事更曲折,和我们的生活也离得更近。

下班后,我在电梯里看到一个女孩子打电话,很放松,脸上满是甜蜜,话里还有点撒娇。我想,那一定是对着她男朋友吧。恋人说话,就是那么开心。不过我和你从来都不会那样,你很少回复我的消息,也不会要我做什么。是不是我还不够主动?很早之前我就下决心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现在我还是没有那么太拘束自己。也许是你还没有明白?那我还要更多的为你做些什么。我看到你电话经常拿在手上,发消息一定很多,可惜啊,不是给我。有时候我会猜想,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只是不愿意张扬。你说过周末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而且也不是学习,那我很容易就想到,可能是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频繁联络呢?

很早以前,我给自己的目标就是9月3日,我的生日的前一天。假如那时候我仍然是你的陌生人,那我就心甘情愿地退到一边去,成全你自己的选择。我很害怕你说我无聊,变态,其实我不是的,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和朋友聊天总是很快活的,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现在我不能了解你多少,你对我也好像不感兴趣,真是恼人啊。下周我相约你去麦当劳吃饭,一定要鼓起勇气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只要努力了,哪怕最后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不用后悔。

快要一点钟了。我要洗衣服,看点报纸,写日记。现在你一定进入梦乡了,会不会想到我呢?

 

五十四

2004年7月18日  星期日

(18:28)美术馆旁边新开了一家酒吧,你注意到了吗?就是南京西路371号,工商银行隔壁的那家。高大的广告牌老远就看到了,Chivas。多好啊!靠着马路的橱窗里摆着芝华士威士忌,很叫人眼馋,要是得到一瓶送给你就好了。我从门童那里打听到,酒吧主要是针对日本客人的,可以寄存(这次喝不完下次可以继续喝);在外面买的话,一瓶芝华士大概要二百块钱。我觉得这种场合离自己很远,不会有机会过去;拥有一瓶酒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早上我一直处在好梦中,好像到了天亮就可以和你在一起。我要去的是博物馆,看古罗马的艺术展;仿佛你就是在那里等我的女神。那种感觉很美妙。在去美术馆之前,我又给你打电话了,结果,还是一样,你没有接听。我忽然想,你终究不属于我!下午我自己去了。看到那些千年之前的雕刻,栩栩如生,纵然略有损伤,仍是美丽不减当年。接着我看了卡地亚珠宝艺术展,那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她们围着“南非之星”,惊叹于它的奇异光芒。真的很漂亮,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都闪闪发亮,远望感觉更好。要是你也在,该多好啊!怎么说,那是上流社会的艺术,可是它离自己又那么近。好的东西是人的才华的展现,这两个展览都给我这种感觉。走出博物馆的时候我想,我很穷,不能给你买那么好的东西。女孩子都会爱美,喜欢装饰自己,我却不能为心爱的人做些什么,唉。

我在喷泉旁边坐了一会儿,看到他们欢乐的男男女女。我更觉得,你离我是那么遥远!我们不曾牵手,不曾一起吃饭,甚至连公司之外的聊天也没有。一时闷上心头,写了一首诗,名叫《游胜迹》,是这么说的:“胜迹欲携佳人游,佳人默默不可求。胜迹度我玄远处,游罢胜迹我心愁。”你一定会明白的,你就是我心中的佳人。或许我真的不能走近你,那我这么胡思乱想,不是痴人说梦么?别人说我脑子有问题也可能!我竟也不知道,这些话你能不能看到。或许有一天我真的郁闷之极,就把它们一把火烧掉了;或许有一天我们要天各一方,那我还是会把它呈给你看。要是不说给你听,我真的会毕生为之遗憾!

 

2004年7月19日  星期一

21:39)在周末有过很多奇妙的想象,当我见到了你,还是觉得你陌生而靓丽。今天看到你穿着黑色的无袖连衣裙,那么落落大方,那么光彩夺目!我想起杜燕很早以前引用的你的一句话:衣服多了,来不及穿。你有那么多花样可以变换,叫人喜不自禁。我更觉得,你是出色的,漂亮的衣服搭配在你身上,更显出你气质不凡,人见人爱。

其实,更多的我还是伤感!你那么优秀,我觉得你是高高在上的了,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了。我的话不会传到你的耳里,你也不会怎么在乎我的看法。我会想:“花容月貌为谁妍?”或许,你有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你的衣裳是给他看的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想我是多么痛苦。一整天里我都没有靠近你,甚至没有机会完整地看你一眼,我的心或许会飘然而飞,或许会——猝然而碎!

我是不该责怪你的,让我感受你一切的美,让我成全你一切的好吧!七八年以前,我和同学郑连一看护教室,深夜里曾聊过怎么对待爱情。他说:宁为情死,不为情怨。过年回家我见到了他,他还是在心里守候着初恋情人。我知道,他是伟大的;我也在心里问,自己能做到这样吗?或许,不破坏你生活的平静,这就是为你做了好事;在我,不知道这样的守望要到何时休止!金岳霖曾为林徽音终生不娶,那真是非至情之人不能做出来的。我呢?时间过了,可能还会对别的女孩子动心,可是现在,如果不能把你放下,我没办法移情别恋。你在我心里盘桓很久了。佛有八苦,这“求不得”苦真是最恼人的呵。

袁主管休假回来了。中午我去邮局取包裹,碰到他去地下餐厅吃饭。再看到他们感觉挺好,两个人还不由自主地握手了。仔细想一想,这个地方叫自己留恋,值得在乎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人。自然,你是重要的一个了!

今天看到你某一眼的时候,我心里曾有过一念的想法:这一切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你不会走进我的生活,了解我那么多。在我,说话给你听不是明珠投暗了么?唉,世事难料,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管写下来吧,或许几天以后就会戛然而止。如果有那样特别的机缘,我一定会给你看到。

 

2004年7月20日  星期二

22:47)去了一趟麦当劳,我看到了很多穿着入时的妹妹,也会想到,你也是那样的一个。看她们和男朋友开心的聊天,我多么羡慕啊。很久已来我就在考虑一个问题:爱情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两个人的事?我觉得,单恋也是爱情,爱得纯粹,爱得忘我,可以天荒地老,轰轰烈烈。可单恋也会伴随很多苦恼,每一次思念都会是甜美和痛苦互相交织的过程。还是希望有两相情愿的爱情,同甘共苦,心心相印,白头偕老。看到年轻的恋人们在一起,我就会很设想:自己也能和心爱的人接近,该多好啊。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旁人看来,我们是普通的同事,淡淡的朋友,或许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没有当面说过特别的话,不曾向你献花,不曾赠你钻戒,看起来我们的也是关系平平常常。要是你知道我在暗暗喜欢你,还能不能坦然面对我?如果不能,我就不敢把这些话给你看了!否则,我岂不是得不偿失?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你已经进入梦乡了吧?不多说了,要早睡觉了,明天再聊吧。

 

2004年7月23日  星期五

21:37)每一天,我的心情都会随你而变化,见到你会想你很多,见不到你也会想你很多。今天你穿了深红的背心,那可真是惹眼!我看到你的第一感觉是:你如此艳丽。那时甚至有点自卑了,你是如此的出众。本来我想吃完午饭后去找你,不过很害怕旁人挑剔的眼光,坐在座位上没动弹。后来下班了,我终于有了勇气去找你。那时你将要回家了。给你看的不过是小小的东西,小画册,还有《文汇读书周报》上的纪实摄影报道,其物轻若鸿毛,其情重如千钧。走上前去的时候,我暗暗问自己: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除了一颗心,我一无所有。

我们一起乘电梯离开公司了,我忘不了你淡淡的道别:“我先走了。”于我,这是莫大的恩惠了!不知道你下周会不会去展览中心看书展,你只是说不一定;我多么希望你去呵。那将是爱书人的一次盛会,去逛逛一定会有很多收获的。你远去了,我也哼着歌儿回家了。

晚饭后我刻了一方“无限欢喜”的图章,就是这页日记上印着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有时候我心灰意冷,因为想到了你只是我远处的美丽;有时候我又踌躇满志,相信自己有机会和你成为好朋友。面对你的时候,你那么亲切,心里的许多疑虑一扫而光了。你能不能接受我,那是另一回事;至少我可以接近你,了解你的想法。等到我把这些文字呈现给你的时候,不知等待我的将是什么结果?这是我的表白,是我至真至切的想法。大概就是一切依然平平淡淡罢,我们还是原来那样的同事,还是原来那样的朋友。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很受折磨,我想尽快停下来了。不管你怎么认为,在我,有一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我曾经爱过你。我多么希望让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

刚才我给你发消息了,问你是不是到家了,没有收到你的回复。这是平常的了,我依然觉得一点点惆怅。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了男朋友,是不是我该选择急流勇退?不过我不愿向这方面想下去。不会的,你现在还是在等待着白马王子的出现。不管你会怎么选择,我一定会成全你的美意。

 

 

五十五

 

西点去找过汀兰,很小心地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吃饭。汀兰回答说,最近比较忙。西点就想,她很能照顾自己的感受。他也觉得这样的回答很微妙,给他留下了以后继续约她的可能。

西点经常参过各种展览,往往能够及时得到各种活动的消息;去看过了,他也会多一分留意,带份资料回来给汀兰。这些资料往往是他去找她时借用的道具,可以给人(不管是他、是她还是别人)一种谈论正事的印象。西点觉得这样很好,每次都可以给她一件小小的礼物,而且每次都会有新的话题。真正聊起天来了,那感觉就跟做海报的时候一样,很轻松,很惬意,很享受。

写完十五天的“情书”以后,西点的练习本满了。他回头来翻了一翻,不禁大吃一惊:那些想法几乎是赤裸裸的,对她全无保留。他忽然想到,自己真的可以为她吐露一切的,也敞开了心扉准备接受她的倾诉——尽管她不曾。他越看越觉得不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放在抽屉里搁一阵子吧,或许时间会把它打磨得圆滑一点。

如果这样一直纵容心里那份倾慕汀兰的热烈感情,他一定会发疯的。西点想,还是把情书收起来吧,不写了。如果说自己不曾间断的日记是《史记》那样的通史的话,那么这十五篇写给汀兰的文字就是《汉书》一样的断代史。要是能够把这个练习本送给她,以后可以另找个本子接着写。

正是8月的热时候。西点看看窗外,J.W.万豪酒店七楼上的露天泳池里又开始活跃着男女老少的人们。回头想一想,在过去一段不怎么长的时间里,汇款部已经发生过很多事情: Ivy辞职了,据说是去了一家物流公司作行政主管;扬帆自费印出了诗集《扬帆集》,也送给了西点一册;杜燕去参加了CFA第一等级的考试,结果是顺利通过;眼前新来了一位名叫Libby的同事,培训结束后就坐在Jennifer右边做单子……这个世界总是在变化着的,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西点一直觉得200493日对他是一个特别的日子。4日是他的二十六岁生日,从这天开始他要连续休息九天,看不到汀兰的身影,也不能跟她说话。说来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有什么可能让自己难堪的话尽可以在这一天说出来,然后用休假的方式来躲避她的疑惑的或者不满的目光。曾经想过要在这一天和汀兰了结关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几乎没有任何进展,西点心里也渐渐动摇了。要是她不答应成为他的女朋友,或者她根本就不表态,他难道还能和她一刀两断不成?他是真正在乎她的,如果93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一定要做些什么的。随着这一天的日渐临近,这个想法在西点头脑里变得越来越强烈。前个周末他去外滩三号的沪申画廊看了一个名为《烟草计划》的展览,手上有一份资料,他准备送给汀兰,向她推荐这个展览。还是把那半个月的日记给她吧,大不了是遭到拒绝。好主意,对,送给她。读过这份东西,她一定会知道自己的想法了。对,送给她,就当这个举动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想到这里,西点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次西点是中午去找汀兰的,她已经吃完饭回来了,正趴在桌上小睡。西点轻轻地叫醒她,说,给你一份资料看。汀兰抬起头笑笑,随而坐直了身子。西点把日记夹在《烟草计划》的宣传单页里了。汀兰接过去以后,西点就说起了自己看展览的印象:那儿既有烟叶做成的很大很大的书本,也有小巧的火柴盒,还有很多和香烟有关的蹊跷的东西。他说那个画廊位置非常好,站在窗边可以看到浦东和浦西的美丽景象,很叫人心动;到那边去看展览是免费的,而且还有门童热情地打招呼。他还说,那是他去过的上海的最好的画廊。汀兰翻了翻单页,看到了那个本子。她望着西点,好像在用眼睛问他那是什么东西。西点说,给你的一点东西,你看看吧。说完他就像往常一样,笑一笑点点头,转身走了。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这才是真正的落荒而逃呢。

西点本想趁长假去广州看看,逛逛汀兰停留过的大学校园,寻找她的四年金色岁月的印记,不过后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汀兰是属于上海的,今天的汇丰就是她的展现自我、表露感情的舞台,有什么都可以在这里珍惜和把握。他去了近处的杭州,散散玩了两天。别的日子都是在美术馆的阅览室里看闲书度过的,晚上在家偶尔也弹弹吉他、刻刻印章。九天说过也很快,到了星期一,西点照旧去仙乐斯广场上班。

 

 

五十六

 

汇款部依然是一个安静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倒水的时候,西点正巧碰倒了汀兰,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汀兰穿了件咖啡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钥匙坠子的项链。好漂亮啊。西点想从她脸上里看出她内心的想法,却一无所获。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远离风吹日晒或攀上爬下的疲累,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上班,身边有一群高素质的同事,每月还能拿到不错的薪水……这一切都是西点在高中时后的美梦。他确信自己能实现这样的梦想,却没想到实现得这样快。人都是不会满足的,西点也常常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没多少值得羡慕的理由,让人失望的地方倒有很多:工资不算太高,年初调整一次,幅度也不大;升职的希望很渺茫,一年多了还是原地踏步;工作的重复性很强,内心的能量不能在这个岗位上释放出来;等等等等。哲人说,在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以前,劳动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文人说,工作就是艰苦的忍耐;老师说,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杜燕说,我并不感到失望,因为我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希望。西点的工作表现不怎么出色也说不上太差,马马虎虎就是那个样子;他每天都会有很多很多想法,不过想来想去都没什么结果,好坏优劣得失的种种冲突都归化到汇款单里去了。

西点想得最多的还是王汀兰。他每天都会向她那边望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有时候怡然自足,有时候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是在乎她的,真正在乎她,有一次眼睁睁就为她放弃了一个认识新朋友的机会。因为去美术馆很多,阅览室里的陆老师已经认识了西点,经常和他聊天,渐渐也了解了他的为人。有一次陆老师说,我把我退休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你怎么样?她人蛮漂亮的,家在宝山,中专读的设计专业,今年也是二十六岁;你没房子,去当上门女婿也不要紧。西点开玩笑说,你对她那么了解,怎么就跟你自己女儿似的。陆老师就说她以前经常到美术馆的老馆来玩,当然很了解。西点又说,她条件应该还不错吧,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恐怕人家看不上我吧。陆老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成不成就看你们缘分了,我只是帮你们引引线。西点说,多谢多谢陆老师,这一阵子我事情很多心里也挺乱,以后再说吧,不过真的感谢你。后来这事就过去了。西点心里的盘算的是,再等等汀兰吧,如果明年她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还是追不上她,那一定要开始别的感情。确实,自己也已经不小了。

带着新一期的《上海美术馆之友》去找汀兰的时候,西点想,或许她会说到日记的事情吧。他说,你看到美术馆的大钟转得很快了吗?那是这次双年展的一件作品。汀兰说,中秋节那晚下班后,刚离开仙乐斯广场,我就看到很多人在指着那座大钟;向前走了几步,我看到了,真的转得好快,那时候我还很疑惑呢。西点高兴地说,那晚在人民公园有双年展的开幕式,你有没有去看?汀兰摇摇头说,没去,我回家了。西点就说,那也没关系,这次双年展主题是影像生存嘛,有很多摄影和录像作品,我去看过了,感觉很好的,人民公园里还有一些展品;你去看看吧。汀兰问,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西点回答说,1127号。汀兰便说,那还早,再说吧。西点说,你可以先看看这个小册子。而后点头笑笑,走了。

汀兰终究是没说起日记的事。或许她看了,只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想法,那大概就是没有和他交往的心思了。西点翻来覆去都在想那像书一样的情书,猜度汀兰读过之后的想法。她已经不戴“日月同辉”的项链了,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了呢?最后他安慰自己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她手机上不是还挂着自己送她的挂链吗?

 

 

五十七

 

读完浦口大学的那个练习本的时候,汀兰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董西点在爱着自己;不光是暗恋,他把他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了。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真的不错,可是自己不能选择他。她有她的周大兵了。她的选择无关迟早,似乎很偶然。缘分是个奇怪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对大兵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慢慢慢慢就走在一起了;西点对自己很好,可两个人最多也就是朋友。她没跟大兵说起过西点,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普通的同事而已,那样的同事多着呢,自己不知跟老莫吃过多少次饭了,可是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同事呀。西点是明白人,她应该能够看出她对他的态度。是啊,如果她愿意接受他,早就会有所表示了。

尽管爱上了大兵,汀兰还是觉得西点是个特别的人。在大学里,有很多男孩子都追求过自己,看到她总是不愠不火,顶多两三个月就转而追别的女孩子去了。可是西点不一样。她听杜燕说过,问西点有没有女朋友,回答是没有;问他要不要帮他介绍,他却说不用。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是在乎自己的。大兵是个性格上很粗梳的人,他有话会跟她说,可她觉得大兵未必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西点更是一个知己。要数一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似乎并不多:老爸老妈,外婆,大兵,或许西点也应该算一个。从他的文字里可以看出来,他真的是准备把他的一切都袒露给自己。有些人会耍嘴皮子,有些人会玩笔杆子,可真情的东西是做不了假的,她有感觉。

汀兰爸妈和大兵父母见过面吃过饭了,大家都同意两个人的亲事。大兵家本来在闸北有几间老公房,他从广州回来以后,又在长宁路上买了套两室户的二手房,平时上班他住在那里。那便是两个人的婚房了。做父母的都希望他们早一点成亲。汀兰和大兵商定先装修房子,年后挑个好日子去领结婚证,五一结婚。

那次乘公交车去找大兵,汀兰收完一条消息就把手机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兜儿里,将下车的时候往后一摸,手机没了。她也没办法报警,没准儿小偷在前面一站就下车了。大兵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来我就想给你买个新的了。汀兰想,可怜了那条挂链,玉石的小猴子很好看的呀。不过她没说给大兵听。以前他曾问过她那玩意儿是哪里来的,从城隍庙能不能买到,汀兰说,同事给的。大兵就没再多问。他果真给汀兰买了新手机,而且还辞旧迎新给她买回来一个新的号码。

汀兰和大兵一起去看双年展了,那时候离展览结束还差一个星期。本来大兵也不肯去,说,这种东西我看不懂的。汀兰说,一回生两回熟嘛,艺术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高深,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体会。大兵就跟着去了。汀兰很喜欢美术馆入口处的大剪纸,感觉是一种大手笔(尽管实际是“大剪刀”),细腻里也有粗犷。她特别在那里拍了好几张照片。那一组《灯箱摄影》也很不错,画面明亮而清晰,在黑暗里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和大兵在四楼的《希望树》上写下了共同的心愿:大家都健康,都快乐。放映厅里有录像,他们呆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接着去了人民公园。参观结束后,汀兰问大兵感觉怎么样,他说所有展品里他最喜欢“中国摄影博物馆计划”的图片长廊,空间开阔,就像穿行在时光隧道里;而且内容也实在,看起来一目了然。汀兰指着他的鼻子说,这只是个计划,简直不是一件作品,我觉得它是最差的。随而她又说,这次双年展真的挺好,把摄影和录像都摆在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自己有这台数码相机总不能让它闲着,要多拍一拍。大兵就近站到一棵树跟前说,好,你拍呀。

 

 

五十八

 

如果在1127日还没有汀兰的消息,我一定给她打电话。西点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前面他断断续续给她发了三条消息,都没得到她的回音。有一次是问她回家有没有淋着雨,应该是在10月下旬的某一天吧;有一次是提醒她报刊的征订工作已经开始,问她有没有想法订一份;还有一次是要她过来看展览的时候给他个消息,这样他可以陪她一起看。都没得到她的回音,神了。她怎么就这么绝情呢?1127日是星期六,也是展览的最后一天,如果她还不来看,那不是白白就错过了吗?对一个摄影位爱好者来说,错过了这样的展览将会犯下无可弥补的错误。他不知去看过多少次了,排片目录上那些影片他已经看了十之六七。都是好东西。《催眠计划》那个屋子是倒在天花板上的,弯弯曲曲钻进去了,感觉简直是上下颠置、时光倒流。人的想象力多么奇特啊。《记忆中的风景》里没有主人公,时代变了,他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有靠在美术馆外墙上的《向上向上》,用电视摞成高塔,里面有几个人在攀爬,只要观者远远喊一声,攀爬的人就会咕噜咕噜跌下来。……真的,不去看双年展将是非常遗憾的。

或许人家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要叫你来一起看呢?说不定她身边有护花使者呢。这天正是最后的星期六,西点呆在阅览室里,满脑子都是王汀兰;后来干脆连书也看不下去了。不行,这样下去不是憋死人吗?一定要跟她说一说。西点走到楼梯那边,摸出手机,在“已拨电话”菜单里按下了汀兰的名字。

“对不起,您要拨打的电话已停机。Sorry……”

没搞错吧?怎么会是这样!她是为躲避自己而换了手机号码吗?不会的!自己断然不是那种惹人讨厌的人。啊,那是怎么了?汀兰,你怎么了?西点感觉胸口很闷,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怎么了?他回阅览室拎了袋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去你的希望树吧!跟你许愿能让王汀兰爱上我吗?那样我给你磕三个响头烧三年高香。可惜你不能,算了吧你!

西点穿过临时天桥进了人民公园。天很凉。水泥路上散着稀稀落落的黄叶,路边的花丛是一片颓败的模样。秋天来了。西点走到湖边,又看到了荷花。这里已经是一片灰色的世界:荷叶已经枯萎,花瓣早就落在水里化作烂泥了;焦黄的荷茎挺在水面上,好像是为遭霜受冻而伸冤呐喊的鬼魂。西点想起了前次过来看到的繁荣景象,不禁悲从中来,苦闷异常。

Jiman吧。西点徘徊了一阵子,便打电话约他吃东西。Jiman说老婆在家里,西点说,那就出去呀。Jiman提议去中山公园大食代吃铁板烧,西点说那就这么定了。约好了在愚园路定西路口碰头,西点就乘地铁赶了过去。

Jiman说这边的炒鱿鱼很不错,便要了一份。西点问,还有呢?Jiman道,别的你来点。西点就点了炒豆芽和酱爆虾米。那边没力波啤酒,Jiman说,三得利好了。于是就点三得利。西点想,没有力波,一样有喜欢上海的理由。那时候大概五点钟吧,也该吃晚饭了,Jiman叫了两碗米饭。

西点故作轻松地说起了给王汀兰打电话的事。Jiman不屑地说:“发消息算个屁呀。我看新闻说,一个人在地铁车身上做广告,写了‘某某某我爱你’,向他女朋友求婚。你看人家,多大胆、多浪漫。我觉得你可以变个法子,租用明天广场的灯光设备,晚上在靠近仙乐斯广场的那面幕墙上喷出‘王汀兰我爱你’,她肯定会爱上你……”

“行了行了行了。如果求爱那么简单,我估计全上海市会有一个营——至少有一个连的青年小伙儿租用万豪酒店的灯光。”西点很无奈地说,“不那么简单的呀,我感觉是不是她根本就对我没意思。”

Jiman喝了一大口啤酒,兴奋地说:“没意思?没意思你干嘛还那么一根筋,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世界上好女孩儿多的是,肯定有对你有意思的。不是我打击你,前两天我听我Team同事说,她在百盛门口看到Jessica和一个男人走在一块儿,只是没跟她打招呼。”

“就算是他有了男朋友吧。唉,只是我比较命苦呀。”

“命苦不要怪政府,点背不要怨社会。我看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和她一刀两断。你还是要多为自己想想,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实际的,跟我们父辈不一样了。”Jiman越说越激动,跟西点碰了一下杯子,又咕咚了一口,挥挥手说:“谈恋爱就像下棋,输了再一盘!或者像迎接新客人——抹抹桌子,另上茶。”

西点握着筷子,慢慢嚼着鱿鱼发呆。“算了,算了,不提了。——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想考MBA。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不行了,我还是想拚一把。”

“现在已经过了报名时间了吧?”

“下年的呀,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

“什么学校?你老婆支持吗?”

“交大。开始她不同意,不过我已经说服她了。”

西点说:“听说交大很牛的。真佩服你的志气。”

Jiman道:“跟浦大差不多吧,在全国排名比较靠前。怎么样,你要不要试一试?”

“以前想过,不过现在好像动力不足。”

“切,开玩笑。”Jiman笑了笑说,“你读机械工程的人会没动力?叫你那么一说,是不是学核工程的才有动力?”

西点端起杯子说:“喝酒喝酒。”说罢一饮而尽。

“我是觉得得好好考虑考虑前途了。结了婚了,压力更大了;但现在如果不搏一把,以后一定会困死的,想跑也跑不起来了。‘人生难得几回搏’嘛。现在你没什么牵挂,我觉得正是好时候。在汇丰这种地方,做个小白领还可以,你想发财,我敢打保票儿百分之百没可能。”Jiman说得饶有感触。

“是不是你对考研的形势很有了解?”

“就MBA来说的,向北你去找清华北大,都是响当当的老牌子;南边我觉得中山大学很不错,也是历史悠久、环境优美;在上海就数复旦交大了,不过从个人感情来说我更喜欢交大。已经在上海呆了这么久了,我建议你去广州看看。真的,选择了一个城市,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

西点沉默了。唉,中大!王汀兰的母校呀。假如他要考研究生,那里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了。再说吧。他们共喝了三瓶啤酒,西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Jiman也醉了,他用筷子在西点腮上拧了一下,说,我看这里像猪肝。

回家西点是坐的20路。在路上,他觉得这一天受触动太多了。如果汀兰有了男朋友,自己总得有点退路吧——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可能性很大。真的在一辈子在汇丰做小职员吗?不能的,小时候还知道要不断进取,大了可不能越来越糊涂。走着看吧,来年春天再看吧。

 

 

五十九

 

那本日记的印象渐渐在西点心头淡去了,汀兰摆明了是不要接纳他。可他又觉得内心的想法像趵突泉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没休没止。和Jiman吃过饭以后,他决定再找一个本子继续写下去;只是,如果不知道汀兰上一次的阅读感受,他不会把这个本子交给她。

西点断断续续地写着,三天写一篇,或者两天写一篇。渐渐的他又有了信心,因为他不曾亲眼见过汀兰的男朋友到楼下接她,也没有听她亲口说起过。那他还是有机会的。受伤的心痊愈了,西点便鼓起勇气,继续去找汀兰。

这次西点带了法国印象派画展的图册。休息时间已过了五分钟,林娟和汀兰正凑在一起说话。西点笑着凑过去,把画册放在了汀兰前边。林娟惊奇地说:“咦,你去看过了?我们正准备Team Activity呢,去看看这个印象派。”西点说:“是啊,这个画册是美术馆送的。”汀兰穿着心型领口的长袖黑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金色的丝巾。西点看到,站在显示器旁边的不是小船了,而是一只白身黄把手的梯形小坤包。汀兰翻开画册,看到了夹在里面的空白明信片,说:“噢,这小男孩儿我在路边海报上看到了。”林娟问:“这个是不是送的?”这时汀兰也望着西点。他脑子还在猜测着提包的来历,听到林娟问话只微微地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张明信片士西点从售品部买的,后面的文字是法语,据说在法国卖一块欧元,在中国要五块。一块欧元大概可以兑换十块人民币吧,上海双年展的明信片只要两块钱一张。看来法国那边知识产权的概念更强一些,而他们也很友好地顺应了中国的国情,给观众一定幅度的优惠。

“如果是免费的话下次我也去要一张。这小男孩挺好的。”林娟说。

西点说:“嗬嗬,《吹短笛的男孩》。实际的画跟真人差不多大,但那色彩比这个好多了。”

汀兰翻来覆去看着卡片,说:“听说这张画是所有展品里面保险金额最高的。”

“好像是的。”西点应声道。

“你不是弹击他的嘛,那里有没有‘弹吉他的男孩’?”林娟笑着问道。

“弹吉他的女人倒是有。”西点翻开画册,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图标说,“呶,雷诺阿的作品,很华丽,很漂亮。”

汀兰问他这个展览门票会不会很贵,西点说没变化,还是二十块;不过他是拿友人卡换票进去的,不用花钱。他还说,早上排队的人会有很多,但五点以后就可以直接进去了;如果有空可以先到美术馆的网站去了解一下。林娟问了一些和办友人卡有关的事,说元旦以后办了卡去看会合算些。后来她拿着画册回自己位子上去看了。

包里响起了一小段音乐,汀兰就顺手摸出手机来看。它已经变成翻盖的,而且也没有挂链了。西点惊奇地问:“啊,你换手机了?怪不得我给你电话打不通。”汀兰说,乘公交车不小心被人偷走了,干脆也换了新的号码。西点弯了腰,两肘拐在桌子上,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号码啊?汀兰看着他,说,好啊。便撕了一角草稿纸给他写。西点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幸福的感觉涌遍了全身。

忽然西点想起日记的事情,也顾不得难堪不难堪了,张口就问道:“上次写给你的东西不知你有没有看过啊?”

“哦,没看完。最近比较忙。”

西点站起身,眯了眼睛笑着说:“没什么的。”就转身走了。

汀兰拿着卡片摇了摇,说:“谢谢你啊。”

拿着那页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西点如获至宝。他想,“油漆未干”是他偷偷收藏的汀兰的字迹,而这个号码是她特意为自己写下的,更值得好好保存。

下班回家的时候,西点在电梯里碰到了林娟。他问:“是不是你们经常有小组活动的?”林娟说:“是啊。前面我们一起滑雪了,现在想找个时间去看印象派。不过还没定下来。”西点点点头羡慕地说:“那挺好的。”林娟笑眯眯的问:“要不要叫上你呀?”西点乐呵呵的说:“好的呀。”

 

 

六十

 

这天是圣诞前夜,也是周末,单子特别多,汇款部下班已是八点一刻了。西点本想待多半同事离开后去找汀兰,给她一盒心语巧克力,可能的话再约她出来吃饭。不料汀兰一反常态,早早就收拾完东西走了。西点看看别人,有的回家了,有的去吃烧烤了,有的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只有他自己孤苦伶仃,心里不免悻悻的。或许,巧克力可以作为送给汀兰的新年礼物吧。时日不多,一定要努力争取了。

天上静悄悄的,地下却非常热闹。南京西路上人来人往,磨肩擦踵,好像在开庙会。说来这是个洋节日,可大家并不在乎这个,只管走到街上闹腾一番,享受年末的好心情。细碎的灯光把一棵棵行道树装扮得火树银花,霓虹灯也在闪耀着。Kid Best里面灯火通明,有很多小孩子在里面选玩具;麦当劳门口摆起了两个地摊,售卖着瓷器、帽子、手套、气球一类的小玩意儿。西点觉得回家去闷着太可惜,便去了麦当劳,感受那里的欢快气氛。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外面阴冷异常,屋里却热气腾腾的,向来门可罗雀的餐厅此时竟人满为患。看来欢乐的不止是行人,打烊后商家大把大把数钞票的时候,肯定也笑不动了。西点排队买了份套餐,好容易才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地方等了个座位。

圣诞老人的头像在墙上挂着,白绒红面的帽子散在食客们头上。这里年轻人有很多,而且绝大多数是成双入对的。看着小孩子在挥动着气球大棒,西点一下子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汀兰的那个夜晚。直到现在,他家里还保存着一个瘪瘪踏踏的的橡皮套,是她曾经挥动过的。不知汀兰去干什么了?回家了吗?西点不停的思量着。要开口问她,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要不给她发个消息吧。自从有了她的新号码,还不曾收到过她的消息呢。

西点的拇指开始做操了。“你回家了吧?明天就是邮局报刊征订的截止日期了,不知你订了没有?要不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吧,我帮你订一份。祝你圣诞快乐。”他觉得直接问她家地址不大妥当,可又找不出替代的办法,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消息发了出去。

还没吃完几根薯条,西点就看到桌上的手机跳起了折线舞。汀兰在消息里说,不用了,我家已经订了。圣诞快乐。就短短的这么几个字。西点想,这样的结果似乎也是可以料想到的吧,她一直都不大肯接受他的直接的帮助。西点继续喝那冒泡的可乐,嚼那没味道的薯条。

嘀,又一条消息来了。西点拿起手机一看,不禁喜出望外:还是王汀兰发的。

“谢谢你啊,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什么!西点感到雷霆轰顶,五内俱焚。三秒钟前还堆在脸上的笑容像速凝水泥一样僵住了。怎么会是这样!两年多苦苦追寻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吗?传言就这样变成现实了吗?迟迟不肯相信的猜测就这样应验了吗?西点脑里胀得很。他捶了一下桌子,猛喝了两大口可乐,走了。

街上很冷。星星都躲起来了,天上像盖着一口锅,黑模火样的。天安广场前边有一片金色的小树林,其间人头攒动。西点在心里说:那些热闹都不属于自己的。他离开拥挤的人群,径直回家去了。

就把巧克力作为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吧,为什么不可以给自己一番犒劳呢,这一年也太累了。西点打开书本一样的铁盒,拿起一粒巧克力填在了口里。“味道没什么特别的。算了,就当它是下酒菜吧。”西点又从冰箱里搜出一包干花生,还有一瓶豆腐乳,独自喝起了啤酒。几杯下肚后,他又浑身发热了。

We could be together             (我俩在一起)

Everyday together                (日日无别离)

The moon has fully risen         (圆月舞翩跹)

and shines abover the sea        (悠然照海面)

I saw you lapse in vision        (望你远行去)

and the time has standing still  (时光从此驻)

芝华士广告的歌曲在小屋里回荡着。西点感受着秀美的画面和妙曼的音乐,眼里涌起了泪水。他们在举杯同乐,我却在对酒伤悲。汀兰,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呀,为什么不能呢?好心的人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呢?我看到你远去了,时间真的停驻了……西点感到家里很难再呆下去,就穿上羽绒服,走到了南京路。

人们啊,给我一个欢笑的理由吧!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开心?西点觉得大脑都隐隐作痛了,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世界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们只是让我更加苦恼。上海这么大,却没有一个让我快乐的地方。

西点一路走到外滩,登上了防汛墙。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卿卿我我的恋人。他又走到外白渡桥,趴在桥栏上吹着凉风,凝望着浦东和黄浦江。他脑子有点混,眼前一片模糊。

人在流车在流水在流黄浦江能带走我的迷愁吗三岸的灯都是迷离的可没有哪盏灯可以把我的心照亮汀兰啊你不要走因为你就是悬在我胸口的明灯呀你不要走你听有一个声音在苏州河口悄悄低语请你记住是的是我站在栏杆边可是我并不是要寻死我希望你能幸福呀我也希望自己和你一起幸福命中注定的就是错过吗我很失败可我真的不舍得放弃这份感情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美丽的眼睛汀兰呀在我眼里你就是那最美最靓的人你是我的西施你是我的世界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呀汀兰上海是个好地方可今天我忽然怀疑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我的生活在别处我的爱情也在别处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乎你的汀兰你不懂我的心我伤痛难忍你也从来不知道不过我不怪你一个人的爱情算不得爱情可是我知道这份感情对我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我的心里是一团乱麻无数的皱结只有你能够解开今天你远去了那它们也变成死结了一辆车刚刚从我背后跑过去了估计是去杨浦方向的或许你曾坐过吧亲爱的汀兰呀你是飘过窗的云却停驻我心里因为最初所以永远有时我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经历还是为了回忆可是当人化作一抔黄土后一切也就结束了你还记得杰克吗他爱过一场然后落谁死掉了可我还是觉得他的生命很灿烂爱情真是时间最美好的东西呀可是我失去了我的眼前一片昏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汀兰呀或许那些都会过去的吧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没有故意做过伤害我的事那还是可以说我的眼光没有错你是一个好女孩你走你的路吧我过我的桥我会一路为你祝福的……

西点离开外滩的时候已将近凌晨时分,酒意退去了,脑袋也清醒了一点。街上还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在人们公园门口,他看到个老人仍然伏在地上乞讨,正是出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个。西点在盆里放了两个硬币。好可怜啊,他想。不过他觉得自己也很可怜,在感情的天地间同样是一个乞丐。

 

我是一个爱情的乞丐

流落在繁华都市的大街

周围的一切绚丽多姿

我的生活却孤寂又苍白

 

我是一个爱情的乞丐

等待着对我垂青的女孩

陌生的过客看我一眼

又匆匆奔向斑斓的世界

 

我是一个爱情的乞丐

飘零的心像浮游的尘埃

哪里有安乐的收容所

让我也享受生命的精彩

 

回家后,西点思前想后挣扎了半夜,快天亮了才睡着。起床已是中午了,这一天他都没出去。吃了饭后,西点拿出本子,把内心深处的想法告诉汀兰(就当是她以后能读到),一连写了七八页。痛定思痛,他又找出珍藏了许久的截面两寸见方的青田石,刻了一方“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印章,盖在那个日记本上。他想,这方印章是属于汀兰的,也是属于自己的,可归根结底还是属于汀兰的。时间在流逝,思绪在飘荡,而石头可以留住那份发自心底的、最真挚的感情。

 

 

六十一

 

旁人风风火火收拾东西回去过元旦了,董西点还在放茶杯、理资料、关电脑。不过这也不怪他动作迟缓,因为临近收工的时候他被一单很繁琐的汇款挡了道儿。终于可以回家了,西点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叮铃铃……”电话响了。西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May桌前,拿起了话筒。

“你好,我是Lineral,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要报一单Top Urgent——Image Number1954F。”听筒里传出一位女同事的声音,语调非常急促。“你快点去做,客人正等着回电话。”

“啊?”西点不禁疑惑起来,都要下班了,还有什么Urgent?别人都过节去了,要我一个人留下来做单子?天理何在呀!可一想到Customer First,西点还是收起了委屈的情绪,为难地说:“我已经从系统里退出来了呀……”

“快呀,再登陆进去!客人一定要今天做完的,要不就拖到明年了。”那边很着急,似乎一刻也不容耽误;不过偷偷的欢笑声还是传到了西点的耳朵里。他回头一看,外联组的几位同事正围在林娟周围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是个恶作剧。

林娟舞动着手臂说:“走,一起吃饭去呀!”

西点叹了口气说:“你们啊!——好好,等我三十秒钟,我已经在关机了。”他又兴奋地向那边挥了挥手,三下五除二便理清了桌面。

大家一起走了出去。西点说:“我正为没地方去发愁呢,能一起吃饭可真好。你们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扬帆说:“没,也是今下午想出来的。在一起嘛,总归可以热闹热闹。”

“还是人家林娟好,特别想到要叫上Lineral。”Caroline半真半假地说。

西点笑着对着林娟拱拱手,连忙向她表示感谢。他看到汀兰没在,就问是怎么回事。林娟说,那还有别的,当然是约会去啦。老莫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和你老公约会?林娟笑着说,我们老夫老妻了,那来的那么多浪漫。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林娟拿出西点塑料袋里的书,惊奇地说:“哇,《弗洛伊德论美文选》,这种东西我看了肯定会睡觉的,用来催眠还差不多。”老莫也说:“是哦,好像很高深哦。”西点轻松地说:“随便看看啦,休息的时候翻一翻,就跟读小说一样。——不过,弗洛伊德对催眠真的很有研究的。”扬帆说,茨威格的几个小说以深刻的心理描写而著称,里面受了弗洛伊的心理学的影响;她很喜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Caroline说,最近她只是偶尔看《收获》杂志上的小说,很久都没有读外国的东西了。

天空里飘起了雪粒,大家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林娟说,这可是今年上海的第一场雪啊,真好,真好。扬帆说,瑞雪兆丰年,2005年每个人都会有好运道。几个人越发欢快了。坐了两站地铁后,他们到了乳山路上的小城火锅店里。人很多,他们就先领了牌子等着。Caroline说,九点还不到呢,反正是好饭不怕晚。

扬帆对林娟说:“我一直都以为店名是‘小城大锅’,刚刚听你说了,才知道是‘小城火锅’。搞的什么名堂呀。”林娟道:“很好啊,我想到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很温馨的。”扬帆说还是“小城大锅”好,比较有气派;她又问西点是不是这样,西点说是。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有位子了。一帮人各自脱了外套,轻装上阵;林娟还撸起了袖子,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牛肉、羊肉、菠菜、豆腐自是必不可少的了。林娟说喜欢吃鸡血,那就来一份鸡血;老莫说喜欢吃猪脑,那就再加一份猪脑。另外,啤酒、可乐、椰汁都应有尽有。

扬帆提议说:“让我们举杯庆贺2005年的到来吧。新年快乐!”

“干杯!”“干杯!”“Cheer!”

他们边吃边聊,好不快活。西点说,印象中最难忘的元旦是2000年,那时候读大二,傍晚去新疆饭店聚餐,看到了叶利钦宣布辞职的新闻;在深夜里,住校的同学在寝室守着电视,倒计时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扬帆说起了2001年的元旦,也是一帮同学出去疯玩,从中山公园走到了人民广场,接着走到了外滩,累得要命也快活得要死。林娟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你们生活都那么丰富,我好像没有一个元旦是记在心里的,都过得糊里糊涂。Caroline说,今年的元旦前夜是同事一起度过,不也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吗?大家便又干杯,庆祝这一次能共迎新年。

林娟的手机响了几声,她便去看短消息。这仿佛是一个提醒,大家都摸索外衣口袋去找自己的手机了。西点看到了两条新消息,一条是阿汤发来的,祝你新年一路发财;还有一条来自夏冰清:

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烫的一颗真心送给你,祝你元旦快乐!

刚看到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西点懵了,短信里怎么能骂人,滚滚滚,滚到哪里去啊?可看到后面他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有意思。他想,我也假扮一回口吃,让汀兰乐一乐吧,便转手发给了她。

后来大家还聊到了新开通的地铁一号线延伸段,聊到了印度洋的海啸。公司广播里说过,下周要开展义卖活动,为灾区人民筹集善款。老莫说有《哈里·波特》整套的书和光盘,估计可以卖它二十块;扬帆说她想捐一个可爱的维尼熊;Caroline说,人真是很脆弱的,灾难来了便一无所有,她有一套煮咖啡的器具,平时不高兴用,捐出去算了,二三十块总会值的;林娟说,你们都捐这个捐那个,我去买吧,让你们的心意全部变成现金;西点就说,东西会很多,只怕你买不过来呢——还有我的一套2003年的《疯狂英语》磁带。

几个人聊了很多也吃了很多,盘子底的生菜叶子也煮煮吃了。大家都说这个夜晚很开心,也一定会难以忘怀。雪还在下着,报亭戴上了医生的帽子,屋檐穿起了护士的大褂;地上也已经堆积了银白的一小层,踏上去咯吱咯吱的。出门以后,他们步行的步行,找公交车的找公交车,坐地铁的坐地铁,各奔东西了。

走在路上,西点想,和一次灾难比起来,个人的情感失落算得了什么呢?还是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手机又动了几下,是汀兰的消息来了吧。他打开一看,果然是的。

“谢谢!祝你新年快乐”

这注定了是不平常的一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西点心里充满了快乐。嗯,一定会快乐的。他挥挥拳头,匆忙去赶末班的地铁了。

 

 

六十二

 

2005年1月4日 星期二

22:06)要是从去年7月开始算起,这是写给你的第三个本子了。我要写下我们的爱,让文字在时间的流逝中见证一切。不过上一个本子还放在抽屉里,我没勇气交给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以后一定会给你看到的。

过完元旦回来,你变了,黑色的瀑布变成栗色的波浪了。以前我总是以为,那些烫发的女孩子只是为了赶时髦,她们内心里并不怎么自信;可是我忽然觉得,错了,以前那么想真是大错特错了。对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子来说,即使蓬头乱发也还是美的;但如果她能对自己多几分妆饰,那就是锦上添花,美了还更美。我没有碰到你,也没有和你的目光相遇,只是远远看到了你。有点遗憾啊。人家说,女孩子变发型往往是因为有心事,那你是不是在新年里也有很多新想法?是为你男朋友而改变的吗?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有了男朋友。假作真时真亦假,谁知道呢?或许是你在考验我呢吧。反正你还没有结婚,我在心里想你念你是不犯什么王法的。

正做着单子,我收到了芝华士公司打来的电话,向我核对个人资料,还问了一些与饮品消费有关的问题。那些东西我早就在网上填过了,并不曾糊弄他们。我对电话那边的小姐说,长话短说好吧,我正上班呢。其实我很想参加芝华士的品酒活动,报纸广告上说可能会有纪念的杯子,我很羡慕。如果能得到,我一定会把它送给你。听说杯子就是“一辈子”的意思,送杯子就表示感情天长地久;你对我的影响够大了,真的够大了,不管能不能走到一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但愿我能拿到芝华士的杯子。

Candis总是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话真是很有道理。我想努力去接近你的想法,可你心里的大门是关闭的;我也曾试图让自己少一些关注你的事,可我根本就做不到!

我常常回味Jiman曾说过的话;现在的女孩子都很现实的。我初中时候的一位师母也说过:机会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一定不要轻易错过。到底该怎么想呢?不能和你痛快地交往,这可能是因为我本身不够优秀,也可能是因为我还不够主动。别的先不说,我们还是先做好同事吧,来日方长。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2005年1月18日  星期二

21:27)一下班我就往美术馆里赶,还好,换到票子的时候是六点五十二分。这样我又看到了印象派画展。是第六次了吧,也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明天展览就会结束,而我要上到七点钟才能下班。今天看展览感觉很开心,要是你也在该多好啊。不知你们Team是不是看过了,其实就算看过了也不要紧——故书不厌百回读,好画也是一样的。我在那里看到了隔壁部门的Silina,以前我和她从来没认识过,这次还是打了个招呼。虽然她个子很高,也很有气势,笑起来却还是有点腼腆。

到七点半的时候,展厅里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了。我尽情地看啊看,感觉非常舒服。前些日子我听过几场与印象派有关的讲座,站在画前,也越来越多地领会到了内中的妙处。开始我并没看出莫奈的那幅睡莲画的是什么,感觉像一团火,很有激情;可是火和睡莲有什么关系呢?后来听专家讲解过了,我知道画面主体其实是水的倒影,像火一样的是夕阳,比较阴暗的是绿树。再那么仔细一看,确实可以体会到莫奈对光线的熟练把握和处理。我真傻,那时候一起参加摄影比赛,我交的作品不就是池塘里绿树的倒影吗?

忽然,一群人在展厅里聚集起来了,我便凑上去看。原来是美术馆在搞培训活动,光头的馆长助理给工作人员现场讲解印象派绘画。我又一次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展览。他说,中国给法国送去了一个文物大展,他们也很够意思,送来一个很有分量的展览,这次51幅油画中至少有10幅是美术史里插图级的作品。他还说,每个国家的海关都会有一份禁止出境的文物或作品名单,现场的个别作品可能就位列其中——因为有了江泽民主席和希拉克总统的相互努力,我们今天才得以看到。我觉得他确实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假如可以把一幅画拿回家里去挂着,他说他会选择德加的《舞蹈教室》。我想,大多数人会选择《吹短笛的男孩》吧,因为满大街的海报上都是他的影子;不过我会要雷诺阿的《半身像·阳光的效果》。

每次看印象派我都会在这幅画前看很长时间,因为喜欢。是啊,就跟认识你一样,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以后永远都陷在一种不能自拔的情绪里。站在画前,我只能得到一个大概的印象,看不清她的毛孔,甚至看不见她的鼻子;可我能感受到她的年轻、丰满、健康,感受到她的青春的激情。生命多美好啊,她在树林里的阳光下沉思,可我分明听到了她内心的欢唱。看着画,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你。汀兰啊!我是真正在乎你的,我的心感受到了你的心跳;眼前又一道隔离线在挡着我,你永远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想你是一种愉悦的体验,可想到后来,又变成了痛苦的折磨。我不相信,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么?

听说上海博物馆有个《周秦汉唐文明大展》,展出的都是历尽沧桑的老古董,我想春节后找个时间去看看。到时候再跟你详细说吧。

前两天去找你,我看到你左手中指上戴着一只白金戒指,心里一直很疑惑。今天我很委婉地问Candis,女孩子戴戒指会有什么说法?她便给我讲了:如果戴在右手上,那一般是自己买的,应该没什么意思;戴在左手上的戒指往往是有意义的,食指上表示未婚,中指上表示有了男朋友,如此等等。杜燕在一旁说,那可不一定,我没有男朋友,以前也把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Candis就补充说,对,也可能是这样,因为戴在右手上会碍事,所以图个方便就戴在左手上了,不能一概而论。她还真模假样地对我说,如果你看到一个女孩子左手中指上戴着戒指,还是可以去追求的,不然很可能就会错过一段缘分;只有追不上了,那才真正无怨无悔。我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说我和杜燕,可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杜燕一点都不为所动,没吭声;我只对Candis说,或许你是对的。她当然是对的,因为我要追求的是你;在表白之前,我不会轻易说放弃。

让我很受打击的是,这种想法没有维持几分钟。

杜燕说她吃过一家韩国料理店里的石锅拌饭,非常非常的好吃;她说得天花乱坠,仿佛那石头锅子也是美味可口的。Candis就说,星期六带我去见识一下吧。杜燕说不行,因为要和Jessica逛淮海路,去几家婚纱店探探情况。我在一旁做着单子,静静地听她们两个交谈。Candis惊奇地问,啊,你要结婚了?杜燕就说,去你的,当然是Jessica啊。Candis又问,她男朋友是干什么的?杜燕懒散地说,好像是搞设计研发的吧,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叫周大兵,很有意思的,大兵,还大将呢。Candis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人家真是幸福,我们都得赶紧行动呀。

那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二分,我正在做一单2560美元去澳大利亚的汇款。现在我死心了,彻底死心了。你真的是有男朋友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断然没有希望了。我还要搅和什么呢?是退出的时候了。那时候我有点发抖,心跳得很快。曾经设想过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可能情况,可我还是没料到,最后会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场合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我心里很乱,现在也还是很乱。很晚了,我还要写点自己的日记。想着你。

 

 

六十三

 

因为袁主管的特别关照,西点调休的几天假期和春节三天连在了一起,这样他又能回家过年了。

在除夕夜里的晚餐上,西点想起了去年此时许过的心愿。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但他没能如愿和王汀兰走到一起;他把爱情弄丢了。在读大学的时候,他也曾对别的女孩子动心,那只是想想而已,看看而已,从来没有像爱汀兰那样投入。少年维特因为失恋而自杀了,西点很能理解他那种痛苦绝望的心情。没了爱人的分享,生活好像没什么意义了。当然西点不会自寻短见,父老乡亲们都指望自己能成材,能发达,自己一定得努力活下去;如果汀兰知道他为她而死,那她也一定会懊悔、内疚。不,西点希望她能过得幸福,怎么能把苦恼带给她呢?

正月初三那天晚上,西点到村外去散步。凉飕飕的空气夹杂着年的气味,透入五脏六腑,西点觉得浑身都自在。深蓝的天幕上点缀着好多星星,极目远望,眼睛很放松很舒服。猎户七星是最显眼的,仿佛就在头顶上,举手可摘;转身在北天里可以看到北斗七星。西点想起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在冬天的某一天,老师忽然宣布要上晚自习,各年级的同学们都觉得新奇而兴奋;天黑了以后,老师带着大家到校园里去辨认星座。西点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哪是猎户座,哪是大熊座。西边树梢上挂着月牙儿,羞羞答答的样子。西点想,当初第一次遇到汀兰的时候,她的项链坠子里就是这样的一弯新月。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汀兰已经不再佩戴那串项链了,她的心锁被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想到这里,西点不免失落落的。

在家里,西点经常和堂弟小智一起玩。他刚考上大学,在景德镇陶瓷学院读设计专业。他说那边老师同学都与当地陶器作坊有密切的联系,西点就问能不能自己带了样稿去加工。小智说,当然可以,订做一个七寸的瓷盘要一百五十块钱,感觉还是挺贵;不过图案是烧上去的,不是印上去的,看起来很漂亮。西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地说,我设计一个你帮我做吧。他借了小智的颜料,画了一幅圆形的双燕细柳图,还画了双喜,写上“祝王汀兰周大兵幸福美满百年好合”的字样。西点给小智三百块钱,又给他写了详细的通信地址,要他回学校做好了尽快寄到上海。小智疑惑地问:“我们这里送八十块钱彩礼就算撑顶子了,你干嘛花那么多钱去给别人准备一份结婚的礼物?”西点说:“别问那么多,长大了你可能会明白;现在你只要帮我做好就行了。”小智拍拍胸脯说:“大哥托付给我的事情,放心吧,保管没问题。”

西点去夏冰清家走了一趟。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中山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西点问她是不是准备在广州成家,夏冰清点点头说,应该是的吧,我问过爸妈,他们说会尊重我的选择;我打算五一的时候带他回家看一看。西点说,那倒也是的,你有几个哥哥,总可以在近处孝敬两位老人。夏冰清摇摇头轻声说,唉,不是那么简单。提到考研的事,夏冰清说中大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男朋友在那边也认识一些人,要考的话到时候可以帮点忙;她还风趣地说,怎么说我也是考研过来的人,说不定可以给你一些启发呢。西点说,我真有往那边考的想法。夏冰清就说,行,要专业课教材我可以帮你买,听说中大的教材科很大,各种考研的参考书里面都有。西点道,多谢多谢,你这么说我真是太感动了。夏冰清说,嗨,老朋友了嘛,何必这么说呢,我还以为去年你会考呢,那样说不定今年夏天你就能到广州读书了。

西点的爸妈都支持他考研究生。妈妈说,庄活人不识货,单捞大的摸,能考上研究生当然好,就是不怕你考博士考院士;反正你在城里发展了,成家的事俺也插不上嘴了。西点说,那我就先学习吧,别的以后再说。妈妈说,尽管不成家,可以先找个女朋友谈着。西点有点不耐烦地说,行行行,那个强求不来,只能走着看了。妈妈叹了口气,没他奈何。

从家里回到上海后,西点一下子从信箱里拿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中国大陆科学钻探(Chinese Continental Scientific Drilling)项目组的赵国隆老师写来的,他感谢西点对CCSD的关心,祝贺他新春快乐,同时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2005113日,钻探已进行到了5102.18米。西点不由得想起了去年秋天参观工博会的情景。在所有展位中,他对CCSD关注最多,不仅详细了解了世界各国在钻井科研方面的不同进展,也向现场的赵老师询问了与钻头、泥浆、岩心、纠偏等很多方面的细节问题。临近春节的时候西点给他写了一封信。那是中国和亚洲的第一口科钻井,计划钻探五千米,实际已经超过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科钻井是地下的望远镜,入地跟登天一样是项很伟大很有意义的工程。西点很为收到这封信而兴奋,不知道自己能为CCSD做些什么;或许就是好好工作多挣钱多交税,让国家在这个工程上投入更多的拨款。还有一封信是芝华士公司写来的。

 

尊敬的董西点先生:

您好!

芝华士诚邀阁下参加“探索完美威士忌”品鉴活动,为您呈现享誉全球的高级苏格兰威士忌——芝华士12年。届时,芝华士品牌大使Thomas Menier先生将亲自带您进入完美品牌新境界,共同分享芝华士12年的醇厚顺滑、回味悠长。

阁下在鉴赏旷世佳酿之际还将一览苏格兰风情和威士忌制造展示,亲身探索完美威士忌的无上乐趣和丰富精彩的人生体验。

盛情恭候阁下莅临

Thomas Menier

芝华士品牌大使

 

读完信西点乐坏了。芝华士是汀兰喜爱的品牌,如果真能得到一个纪念杯子送给她,那该多好啊——如今,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一回上海就碰到这样的乐事,或许正是新闻联播里常说的“开局良好”吧。

 

 

六十四

 

爱普生影艺坊有个名叫《火车与中国人》的摄影展,西点去看了,颇为喜欢。每年他都乘火车回去回来,而且每次都坐硬座,看惯了火车上的是是非非。作者王富春原来是铁路系统的职工,拍这个专题可以说是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上他有一颗艺术家的悲天悯人的心,拍出来的片子格外有穿透力。西点很喜欢一张女人的照片。她下身穿写有英文字母的超短裤,上身穿印着明星头像的文化衫,耳朵上带着大耳环,脖子上拴着金项链,两手叉在胸前,眼睛斜向旁边: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大款是不坐火车的,中款要坐也坐卧铺,只有小款才在最普通的车厢里显摆;其实,小款里的有钱人往往穿得邋邋遢遢,比农民还农民。火车是个小社会,有的人低调沉默,有的人招摇过市。看了照片,西点觉得滑稽,又觉得很平常,反正是很有意思。

这个展览没有画册,西点只拿着宣传单页去找汀兰了。尽管她已有男朋友,同事的正常交往还是可以有的,扭扭捏捏反而叫人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西点问她,那时候你去广州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汀兰笑着回答说,当然是火车啦,学生的时候哪有钱坐飞机。西点又问,那要坐多久呀?汀兰说一般是二十四小时,快的话二十三个小时就到了。西点想了想说,一天一夜,比我回家还要远,那蛮痛苦的吧。汀兰说,没有,有同学一块儿,路上可以打牌,时间过得很快的。西点又跟她说起了《火车与中国人》,劝她有空去看一看。汀兰就说,好啊,谢谢你。西点觉得心里坦荡荡的,不像以前那样跳得厉害了。

219日下午,西点去上海广场的Chill Club参加了芝华士的品酒活动。他在现场看到了制作威士忌的原料和器具,还看了一段酿酒过程的录像片。Thomas大使介绍了苏格兰的气候和地理条件,也说到了不同地方酿制的威士忌各自的口味特点;接着,他讲到了品酒的看颜色、闻气味、尝味道三部曲,带领大家品鉴了三款威士忌。纯麦芽威士忌口味很重,喝在口里辣辣的,过一会儿口里还好像留着渣滓;谷物威士忌要清淡很多,给人一种玄远飘逸的印象;芝华士威士忌是调和型的,醇厚又很柔和,口感特别好。西点享受着那样的美好时光,如处仙境,喝过几口酒之后更是飘然欲飞。如果汀兰也在,那该多好啊!可惜她已经是有男朋友的人了。自由提问的时候,西点问为什么芝华士要在橡木桶里藏12年而不是10年也不是15年。Thomas笑着打比方说,这就跟男人一样,年岁小了显得太嫩,年岁大了会老态龙钟。活动结束的时候,Thomas给西点一瓶威士忌,作为他对他参与互动的奖励。西点心里简直了开花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也会拥有摆在酒吧橱窗里的完美的芝华士。

不知道酒在礼品中是不是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如果把芝华士送给汀兰,她肯定会喜欢;只是,该用一个什么名堂给她呢?贸然送过去人家也不会收的吧,毕竟这瓶酒挺贵重的。西点想,要不等到她结婚,那时候送就名正言顺了。手上另有芝华士的一本精美的画册,还有一只印有志华士标志的硬币盒,(不过没有料想中的杯子,)他就找个时间去给了汀兰。西点看到,汀兰是很开心的,因而他也很开心。

西点收到了阿汤的短信,他说他要五一结婚,问西点去不去喝喜酒。西点立马打了电话过去,说,恭喜你啊,到时候一定去为你庆贺。上了没几天班,西点也知道了扬帆将要辞职的消息。她已在英国联系好了学校,只要考出雅思就可以去读研究生。他写了一封送别的信给她,回忆曾经有过的美好经历,也祝她有美好前程。悲欢离合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西点想,不知道这一年自己会有什么变化。

过完年回来后,Jennifer升职了,成了副组长;西点的职位级别也提高了一档。汇丰并不像进来之前想象的那样好,可也不像很多喜欢抱怨的同事想得那样差;如果在这里踏踏实实干下去,付出的辛劳还是会得到回报的。杜燕、CandisLibby都嚷着要请客,西点就和Jennifer一起作东,请整个Team去招商局广场吃了渝信川菜。席间May说起来,汇丰集团要在广州新成立一个数据处理中心,以应付越来越大的业务量;信用卡部已经有人去那边了。Candis连忙问,待遇好吧?如果工资翻一翻,我也去玩一玩。May就说,没有,一般是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人事关系也要迁到广州去。Candis垂头丧气的说,这样啊,打死我也不去。西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May说,待遇并不怎么吸引人,听说信用卡部过去的同事大都是因为家在广州或附近。Libby反问西点道:你刚升了职,在上海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大好了,干嘛要去广州?西点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六十五

 

日子在平淡中进行着。西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有那么多的想法,除了王汀兰还是王汀兰。写给她那么多话,最后她能看到吗?如果看到了,她能够领会自己的心意吗?唉,好像都是无所谓的吧。有一次他问Candis,如果有一个曾经让你着迷的男孩子离你而去了,你会怎么样?Candis在半空做了个撕碎纸片又狠狠扔进垃圾桶的动作,说,就这样,让他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消失。西点又问,如果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呢,而且你还是对他很有感情?Candis想了一会儿说,不怎么样,留给时间老人去解决吧。西点若有所思地说,哦。清明节那天公司放假,西点没出去玩,在家里刻了一方“至爱无言”的印章。他想,假如这个世界上有神明、有上帝,那他一定会知道,董西点是爱着王汀兰的。

小智寄来八角瓷盘了。盘底是圆的,上面有红喜字、绿柳条、黑燕子,也有西点想写的祝词:“祝王汀兰周大兵幸福美满百年好合”。整个盘面线条疏朗,搭配得当,看起来感觉很有韵味。邮包里还有一个塑料支架,西点把它拼装了一下,又把瓷盘放上去,似乎还说得过去。再仔细看看,西点又觉得支架粗糙了一点。

公告栏里贴出通告来了,广州的汇丰银行新成立了汇款部,希望这边同事过去工作。西点仔细阅读了相关条款。那边会为员工提供第一个月的住宿,工资在现有基础上涨百分之五,同时也解决户口问题。要不要去广州呢?西点一直在犹豫这个问题。下午做单子的时候,他偶然听杜燕说要去给Jessica做伴娘,就问她Jessica什么时候举行婚礼。Candis在一旁不屑地说,五一呀,这你都不知道?西点也很纳闷,为什么他是最晚知道的。他的心海里顿时波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其实他早已隐隐感觉到,汀兰的举手投足比以前更文静更优雅,可他压根儿也没想过她的结婚就在眼前。还要犹豫什么呢?以后他不能去给她送摄影展的宣传单了,过完五一回来,她就是别人的新娘了。想到这里,西点到袁主管那里领了一张表格,立即填好交了上去。那一天是谷雨,也是报名的截止日期。

真正想到要离开了,西点心里反而平静了。汀兰有她自己的生活轨道,与自己没什么关联。他想,总不能为了她而终身不娶,汀兰是不希望这样的,她一定愿意他找到合适的另一半;离开了上海,他就可以到汀兰曾经停留过的城市去开始新的生活了。在春夏之交的日子里,他和汀兰都将经历生命里的重要转折。

办手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麻烦,很多事情都会有人事部代劳,西点要跑的只是人才中心,把户口和档案转出来。在周末,西点去城隍庙的檀木店里配了个瓷盘底座,买来纸箱稍微收拾了行李,还和阿汤见了一面。西点塞给他一个红包,说,真不好意思,恐怕不能喝到兄弟的喜酒了;不过杨梅终于成了你的甜果果,还是为你们高兴。阿汤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西点就把职位调动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阿汤说,挺好的,祝福你在广州爱情事业双丰收。

426日是西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他去凯司令买了两盒蛋挞,分给自己小组的同事,也去给Caroline、林娟、老莫他们。这天汀兰还是穿着那件咖啡色的连衣裙,缕缕细浪散在脑后。西点像往常一样来到她桌前,把装在红提兜里的瓷盘和芝华士交给她,说,给你一点小礼物,祝你们生活美满幸福。汀兰深情地望着他,眸子就像秋高气爽的天空一样明澈。她笑着说:“谢谢你啊。”说罢她也从抽屉里掏出一包东西,说,这个送给你。西点掀开看了一眼,是巧克力和一本宣纸订成的本子。“那是我的喜糖,他们都还没发啊,知道你要走了,先给你的;那个本子上是我在广州读书的时候抄的《长恨歌》,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广州是个好地方,希望你在那里一切都好。”西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不住地点头说:“谢谢,谢谢你。”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幸福的泪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后来他去跟袁主管说声再见,离开了仙乐斯广场。

西点在家里拾掇这个又拾掇那个,不知不觉已到凌晨了。“油漆未干”在文件夹里放着,他准备把它带在身边;那张写有汀兰手机号码的纸片还夹在日记本里,西点想,就让它成为一个标本吧。装在巧克力盒里的两册日记、一方“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印章还有王菲的海报是最叫他放心不下的。他望着桌子上的这一包东西,脑子里反复思量带到广州去还是扔进黄浦江。忽然间,西点脑子开窍了。他从厨房里找了一把铲子,拿着巧克力盒奔到了933路站牌下。路上没什么人。西点揭开铺在花园里的石板,飞快地向下挖了十来公分,把盒子放进去;他又赶紧埋上土,把石板盖成原来的样子。他想,汀兰天天从这里路过,他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可以陪她度过等车的时光。

汇款部只有西点一个人报名去广州。车票是前台帮忙预定的,L349次列车,晚上八点二十分出发。Jiman早就说好,到时候提前下班去送他。过了这个白天,西点就要离开上海了。房租的事情已经跟隔壁合住的朋友解决好,盘碟碗筷那套家什也留给了他。西点把用不到的书刊、衣服等杂物装在一个箱子里,又把常用的物品装在另一个箱子里,联系了火车站托运处,把它们分别拉到董家庄和广州。到傍晚的时候,西点的小屋里已经没剩几样东西:装着显示器和机箱的两个包袱,一个方便袋的泡面、水果和饮料,一把吉他,还有一个超大的背包。西点坐在床沿上,剥开了汀兰给的喜糖。那巧克力像一个小酒瓶,里面包着酒;吃到嘴里去,有点甜,也有点辣。暗恋就是这样的滋味吧,甜过了是辣,辣到最后又变成甜。西点细细品味着喜糖,享受着在上海的最后时光。

华灯初上的时候,Jiman来了,他帮西点把屋里的东西拿到楼下去。西点拿出一把钥匙给Jiman,指着自己的自行车说,这是我的宝马,留给你骑吧。Jiman接了钥匙笑着说:“可惜不会冒烟,也不能上高架。”西点还在四下里张望着,Jiman已拦了一辆出租车,放好了行李。他问,真的不舍得啊?西点没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笑了笑。他双手合十告别祥康里也告别仙乐斯广场,便钻进车子,和Jiman一道去上海西站了。

 

 

六十六

 

窗框和站台柱子之间的空隙小了,小了。又来了一根柱子,柱子又消失了。火车开动了。西点这才注意到,他是倒背着离开上海的。

以前坐火车都和董家庄有关系:要不从董家庄出发,要不以董家庄为归宿;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要去南方以南的城市,去一个比远方还远的地方。他曾在电话里跟妈妈说,他想考广州那边的研究生。妈妈就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是离家很远;工作了是一年才回来一次,还不如上学呢,一年能回来两次。西点想,马上就5月了,是认真准备考研的时候了。清明节后面几天他收到了夏冰清寄过来的MBA应考资料,早知道这样,就省下那笔邮费呀。或许真像她说得那样,去那边复习会多一些便利。本打算考研去广州,实际却更像去广州考研。

西点望着窗外,浮想联翩。上海呀,我终究是和你没缘份的。刚来的时候,我是那样的志得意满啊,我真希望能在上海立足脚跟,好好发展下去。沸点想派我去广州,我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应该留在上海。是啊,因为上海好。上海是什么?是一场精彩的广告晚会,是气势宏伟的十八万只小泥人,是一张大轮船的海报,是麦当劳里的一顿午餐,是一次举座叫好的吉他演奏,是沪申画廊里的燃烧的长烟卷,是博物馆里的《清明上河图》,是爱普生影艺坊里的长城摄影展,是雷诺阿画笔下的阳光少女,是工博会上的钻井工程,是芝华士威士忌,是讲座,是荷花,是诗,是外白渡桥,是愚园路,是日月同辉,是镜子……啊,即使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能说出上海是什么。上海是个好地方啊,比我在过来之前想象的还要好。我觉得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两类:到过上海的人,还有没到过上海的人。可以很自豪地说,我是属于后一类的。

我爱上海,可我还是要离开。我说不出我失落的海洋有多深,我说不出我彷徨的沙漠有多远。上海因为汀兰而绚丽夺目,没有她的爱恋,我的上海只是一片黯淡。上海啊,你会记得我来过这里吗?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这好像是龚自珍的诗句吧,我怎么感觉是为我而写呢?我在人群里认识了她,不早也不迟,不前也不后;三年里,她让我魂牵梦绕,她让我昼思梦想。三年可以打跑蒋介石,三年可以读完高中,在上海停留了三年后,我走了。汀兰啊!我也要挥一挥衣袖,把余香留在上海。

如果我在董家庄的田地里种下小麦,那么来年夏天我会收获很多粮食;我在上海的花园里种下巧克力盒,以后能得到爱情的果实吗?我走了,以后发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或许它会被一个好动的乘客挖走,根据扉页的“写给王汀兰Jessica的日记”字样和内中关于汇丰银行的描写,多方打听(说不定通过九九零还是《东方时报》)最终让盒子完璧归赵;或许铁盒会在地里腐烂,只留下印章,成为秦砖汉瓦那样的文物;或许它被挖掘机的大铲子挖走了,和泥土融为一体,成为新建码头工程土方的一部分……随它去吧。不管怎么样,它都会留在上海,成为我的感情永不磨灭的印记。

用蝇头小楷抄写《长恨歌》,那要花多少时间?“庚辰夏书于望荷楼”,该是在2000年夏天,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面向荷塘的宿舍呢?或许,有机会可以过去探访一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多好的诗句啊,可是我不会恨她,不会怨她,应该是我的遗憾没有穷尽吧。梅艳芳说,爱情就是瞎了眼。我不这么想,这么想是说气话。爱情就是勇往直前,爱情就是无私的付出和大胆的追求,爱情就是让心爱的人过得更幸福。郑连一不是说过的嘛:宁为情死,不为情怨。那时我觉得这很难做到,生活里多的是现成的例子:曾经恩爱的夫妻忽然反目成仇。连一说,你看《双城记》是这样的,爱到深处是成全,卡尔登为了心上人的幸福,情愿替她的丈夫走上断头台。现在我也体会到了,是这样的。汀兰啊,你过你的好日子吧,我再不会去打搅你了。有种说法叫“真水无香”,我觉得真正的爱情也是朴实无华的,上天会为我们做证。

一片大草坪,草坪上有人放风筝,还有晒太阳的人们……这次去广州,定然会了却去年9月休年假时候的心愿了,也可以像汀兰那样学一口流利的广东话了。这座城市将给我全新的幸福的生活,我相信的。那里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我会在那里成为真正的实力派。让过去的归于过去吧,我走了,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到了广州我要找块大石头,为自己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庄子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楼房远去了,灯光远去了,电线杆远去了,公交车远去了。西点摸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有Jiman发来的新消息:“祝你一路顺风,常回来看看。”西点笑了笑,给他回复说,谢谢啦,你也多多保重。“收到的信息”那一栏里有两条古老的短信。“谢谢!祝你新年快乐”。一看就知道是元旦前夜发来的,每次读到了西点都觉得幸福又温馨。他想,这是来自汀兰的真心祝福,很值得好好保存下去。“谢谢你呵我今天有事以后再说吧”。一年零两天过去了,两个人之间不会再有“以后”了,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西点禁不住泫然流泪。思量再三,他按下了“删除”键。

夜色渐浓,火车一直在哐嘡哐嘡往前奔。锁起手机的时候,董西点顺便看了时间:八点五十三分。上海的一切都过去了,去广州的新旅途才刚刚开始。他倚在座背上,眯着眼睛,任由思绪在两个城市间来回飘荡。

 

                                              2005-01-23 始写
                                                  2005-03-03 一稿
                                                  2007-08-01 改定
 

 

 

                            

后面的话

 

我忽然起了念头,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段感情写出来。那种情绪来得突然而猛烈,好像农历八月十六的钱塘大潮,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在我的设想中,小说的名字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写一个年轻人来到上海又离开上海过程中的一段不成功却刻骨铭心的恋爱故事。心头有真情实感,写下去应该没问题,说不定可以得到一件像样的东西——这不免让人兴奋;可是我也很苦恼,因为时间紧迫,我不能动笔。如果说那个念头是一粒种子,那么它落在我心里的时间是2004127日。

当时我正处在紧张的复习中,不久就要考研。以前我写过小说,尽管都不成熟,经验也还是积累了一些:十万字的东西少说也要花一个月才能写完,而且心思一旦用在上面就干不成别的事情。那还了得?考试到了冲刺阶段,当然不能让旁事抢了风头。这样我就把小说捂在肚子里了,每天只在草稿本上写一点提纲。

我跟朋友李臻说起过写小说的想法,他听了觉得不错,建议我好好构思一下,等考完试以后一口气写出来。他说,一本书摆在书店里,如果作者很有名气,那么会有很多人去翻看;如果作者默默无闻而书名很抢眼,那也还是能吸引一些读者的目光;如果两者都平平淡淡,那这小说再好也没什么戏。他建议我取个有冲击力的名字:《上海,我不想去这座城市》。用了这个书名,结构上也要稍微调整一下,在前面加顶帽子,说多年以后主人公路过了上海而不肯进去逛。我一听觉得不错,就这么办了。

小说在肚子里酝酿了很久,临近考试的时候我已经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考完了我便放开了情感的闸门,任由文字在电脑里肆意流淌。那用心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复习备考,除了过年回家的几天,每天都有几千字的进展。20053月初,小说的草稿完成了。

女主角的名字叫Jessica。圣诞节前夕,她对我说他已有了男朋友。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却也不能不接受,因为事实就是事实。我想认真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她并不在乎自己,也许最能成全她的选择就是远离。我便这么想了:写小说是要铭记一段经历,也是要准备把它作为一件礼物送给她。当然,小说并不完全是现实的翻版,里面还是有很多虚构的成分。

可能我在构思的的时候就对一头热的爱情没信心,所以会设置一个分手的结局;在小说完成的半个月以后,那个设想真的应验了。我下了决心不再追求Jessica。里面有各方面的原因,我觉得这么做对两个人都是解脱。

料峭的春寒让人心灰意冷,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我把小说整理了一番,打印出来拿给朋友看。总的说来,他们对这部小说比较失望。以前写的几篇长东西都不怎么样,这我是很清楚的:情节不够曲折,语言不够华美,人物不够饱满,思想不够深刻……很遗憾的是,眼前的这一篇也没什么突破。本来还想试着寻找发表的机会,后来我懒得去搞了——编辑不看好是肯定的了,就算能出版,拿出去也是丢人现眼。

那也不妨说,小说和小说里的爱情一样,都很失败。

沸点公司的老同事孟俊是最早的读者,他是拿电子版看的,觉得这小说并不是我想得那么差。他说,你不用管这个主义那个原则,你只要按着你真实的想法去写就行了。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太任性了,结果小说里只包含了片面的真实。

看过小说以后给我肯定最多的是扬帆Sunny。她是我同事,为人低调又才华横溢,我曾在小说里引用她的诗《最后一朵莲》。在麦当劳里,她跟我说了她读过小说的很多感受。那时候我觉得,真正的读者不用多,有一个就够了。是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Sunny给我提了很多修改意见,主要的有三条:一是把小说的名字改回《此情可待成追忆》,或者用简洁一点的《别了,上海》;二是多花些笔墨在女主角的心理活动方面;三是适当添加一些对广州的描写。应该说,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小说的弱处,我既惭愧又佩服也很感激。

后来我花了些时间改小说,主要是按着Sunny说的思路,另外还有一点字句上的调整。我曾问Jessica,如果我在小说里用真名字,她会不会介意;她笑呵呵地说:“忠于原著吧。”也就是由着作者的意思。于是我就放心了。

可以说,这个改就的小说就是当初那颗种子结出的果实。它结构很简单,感情很朴素,平平常常的。身在其时写小说是为了纪念,当恋爱成为过去,它却成为对旧情的祭奠了。

孟俊帮我重新打印了一份,很感谢他。我请Candis帮忙画插图,她做得很出色,两幅画为小说增色不少。中山大学的陆劲松朋友为小说提出了独到的修改意见。在这里也一并致谢了。

 


                                          2005.06.20 初记
                                          2007.08.01 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