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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者在人间

——潘文彦先生印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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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收到丰子恺研究会朱显因秘书长通知,潘文彦先生将作关于《开明国语课本》的讲座,我喜出望外。潘文彦是早期版本《丰子恺传》的作者之一,写硕士论文时我曾读过,也多次在丰子恺的散文、书信中看到他的名字。后来我从丰研会网站上读到潘先生的文章,深感其儒雅谦朴的长者之风,不由得心怀敬仰。“开明国语课本”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题目,这样的讲座当然不容错过。

1月17日星期一,外面温度很低。我没有去单位,径直骑车前往陕西南路245号社区活动中心。大堂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开明国语课本》的不朽魅力”讲座信息,乘电梯到五楼多功能厅,也可以看到前方悬挂着欢迎潘文彦前来演讲的横幅。想来,主办方为此精心作了一番准备。朱显因老师热情地招呼大家,丰研会杨朝婴老师还摆出了丰子恺图书资料,便于听众读者购买索取。或许是考试后放假的原因,预想中的小学生并没有前来参加讲座,偌大报告厅显得空落落的,所以临时转移到二楼较小的活动室去。潘先生不以为忤,给大家发放两页资料《迎面吹来久违的春风》,大约九点四十分,讲座开始了。

潘文彦没读过中学,小学毕业就进一家中药铺当学徒,又担任一年会计,后来靠自学考入交通大学自动化专业。退休前他一直担任高等学校物理教师,还在佛学院讲授佛教和古文课程。可以说,在他身上理工科与文科是融通一体的。

潘文彦清晰记得,《开明国语课本》当时就叫“国语课本”,是他儿时的启蒙读本,不过向青天白日旗鞠躬之类的内容现在版本里已拿走了。30年代是一个文化繁荣发达的时代,知识分子待遇优厚,一批文化人致力于为中小学生编课本、出杂志,成就斐然。开明书店编辑班子阵容强大,夏丏尊是负责人,叶圣陶、丰子恺等担任编辑。当时中小学教材并非全国统一,“教育部”提个指导性意见,学校可以在各私营出版社不同课本间作选择。潘文彦分析说:“你板起脸来教训人,学生读了一定感觉不舒服。这套教材文画相配,话语通俗,循循善诱,所以广受欢迎。”

《迎面吹来久违的春风》讲的正是潘文彦先生阅读影印版《开明国语课本》的体会,内中包含着对童年时光的香甜回忆,对乡村自然生活的热切礼赞,其景如画如梦,其情且真且浓,让人无限欢恋向往。对比今日林木遭伐、河水受污的惨状,他痛心疾首。《迎面吹来久违的春风》是潘先生读过老课本后两天之内写成的,欣赞和忧愤相互交织,赤子情怀历历可见。

听讲座过程中,我接连收到单位领导的电话和短信,告知有紧急任务需要完成。通过半个小时的近距离接触,我感到潘文彦先生是一位学识渊博且富有人格魅力的智者,聆听他的讲座十分受用,依依难舍。但工作要紧,我犹疑再三还是离开了。临行,我请身旁的丰研会吴达老师转达对潘先生的歉意。

 

(二)

 

缘分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去年春天,我从报端读到丰子恺旧居对外开放的消息,第二天就去参观,于是和这里建起亲密的联系,成为丰子恺研究会的一员,并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对丰子恺深有研究的学者友人。同样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有缘听到潘文彦先生的讲座。有谁料到呢,一重缘分里还包含着更多重的缘分。第二天,我收到了潘先生的短信。

董先生鉴:昨 老朽信口发言论,十一时结束。有人代告:“你因上班,故先退。”后据显因兄告,你系本会会员,高兴异常。请发Email之址来,以便联系。敬礼!潘文彦

这一次,我何止喜出望外,简直是受宠若惊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跟晚辈主动联系,毫无倨蹈傲慢之意,用平白朴实的话传递着真挚的问候,谦谦君子之风洋溢在字里行间。我感动于潘先生这番待人以诚的胸怀,同样为他年近耄耋而熟练运用短消息、电子邮件等现代科技的本领赞叹不已。我向他回复短信,表达了上次倾听讲座的欢悦与提前离场的歉疚,希望有更多机会近身聆教。

正像期待的那样,我收到了潘文彦先生的邮件。他发来《滕王阁序》书画长卷电子文稿,发来世界名画赏析,还有一些犀利的论政文章,奇文共欣赏,足以娱目广智。在这过程中,我也读到了潘先生本人的散文。实在太精美了,它们不仅见地独到,富含佛学哲思,而且行文稳健流畅,字句中流淌着一种音乐韵律之美。阅读时的体会胜过大快朵颐的口腹餍足,在艺术的天地间自由呼吸,感受世事人情的多姿与奇妙。

《艺术家的影响、流派及其他》一文副题“为纪念丰子恺先生逝世35周年而作”,是作为晚辈的潘文彦向长辈师者致敬的作品。他从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师从丰子恺学文,追随已久,情意深笃。这篇文章并非对丰子恺艺术成就的简单罗列,而是在回顾中探讨艺术领域的现象和道理,新论迭出。丰子恺之后为什么没有留下有影响的艺术流派?潘文彦分析,丰先生创造性太强,独树一帜,且精通多种艺术门类,故而后人难于模仿。有人称丰子恺为能文能诗能画的“多面手”,潘文彦认为这是很不负责任的,因为其中隐含的前提是人只能在某特定领域中有所成就,殊不知各艺术门类息息相通,丰子恺就是打通了散文、诗词、绘画、音乐等多种艺术样态壁垒的大家。在这篇七千多字的宏文中,读者顺着潘先生敏锐的视角探寻丰子恺艺术世界的奥秘,也可以发见他弘扬先师事业精神的拳拳用心。

拜现代文明之赐,书信往还在网络空间即可完成,沟通迅速。读过此篇不久,我向潘文彦先生发去邮件略谈感想体会,不久收到了他的回信。

董君:来信悉。有不少过誉之辞,愧不敢当。我自知并非文科科班出身,功底不实。为文时也常踌躇。

受台湾《海潮音》约稿,去年九月作一长文《走近林子青》,其中有关于佛教的一些知识,或许对你有用,今发上。《海潮音》已刊出四期,尚未结束。

我已是八十老人,平日多在家,春节将去昆山若己有居度假,如你方便,欢迎来电约晤,以便交流。

致礼                  潘文彦2011-1-23

信是用繁体字写成的,可见潘先生对古汉语文化的偏爱与熟稔。同时发送来的是信中提到的文章《走近林子青》。

展读《走近林子青》,一股格调高古的书卷气扑面而来。作为造诣深厚、贡献卓著的佛教大德,林子青居士的人格精神弥足敬仰,与此相伴相随的,则是作者潘文彦崇之赞之、摹之写之的执着追求。他怀着极大的敬意和热情进入林氏内心世界,呈示其佛学活动的宏大庄严,辨析其文章的巧构妙得,精思傅会,笔底如生花。所谓心有灵犀,大率类此。《烟水庵诗稿》俘获了潘文彦的心,初次捧读即手不释卷,乃至乐而忘食。他不厌其烦地解读吴宓读诗题词,惺惺相惜之意尽在条分缕析之中。至于两篇关于鉴真和尚像巡礼法会的欢迎疏文,潘先生更是赏赞有加,铺陈笔墨周详诠读。他说,这些文章堪作高等学府中文系的古文的教材,窃以为,潘先生的析判与原文亲密无间,相得益彰,亦足为文本细读的典范。

《走近林子青》溢光流彩,气势恢宏壮阔,读来甘之如饴。丰子恺曾慨叹“人生短,艺术长”,潘文彦对此深以为然,以此作为《艺术家的影响、流派及其他》一文的结尾。我也很喜欢这句话,心想,潘先生的文章生命力饱满丰厚,也定然能够流传久远。

 

(三)

 

兔年春节前三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如约前往北京东路永康里拜访潘文彦先生。这是一个老式里弄,房屋低矮陈旧;一道铁门把机车鸣响阻挡在外,小区里倒也安宁清静。穿过底楼开阔的公共灶间,沿着吱吱嘎嘎的木楼梯往上爬。黯淡的光线折进来,四周越发阒寂。时间似乎在飘浮的尘埃中跃动。上到三楼,我轻轻敲响横在楼梯尽头的木门。

“来,快进来!”屋里传来一位男性长者的声音,我知道,没有寻错地方,这正是潘先生的家了。他脸色温和,毛衣外套着一件马甲,头戴棉帽,脚踏皮鞋,穿着齐整朴素,笑盈盈地迎我进门。

他的热情很快打消了我初来乍到的生怯,我随他走到阳台,晒煦暖的阳光,看蛰伏的花草,又走回书房,心情如同他为我冲泡的绿茶,净澈而舒展。

房子是他们租了公家的,已用几十年,所费甚少。老房如故友,住愈久而情愈厚。因为去二楼共用灶台多有不便,就在三楼搭出一间厨房,而阳台依然是宽敞的。书房也是卧室,兼作会客之用,采光通透,布局合宜。写字台上摆着电脑显示器,窗台两边挂着音箱,书架上的七卷《丰子恺文集》格外引人注目。这些都显示着主人的生活节奏和趣味习惯。

永康里之外,潘先生早些年还在昆山置办了家业,即邮件中提到若己有居,次日他将动身去那里过春节。

潘文彦故乡在浙江慈水,他父亲早年经商,在青岛设有店庄,收购大枣、粉皮、花生油等物资,装船运往宁波发售。潘先生饶有兴趣地讲起,他父亲曾到胶县(今胶州市)一带农村,向农户预订大枣,到收获季节再来收购。高密和胶县是接壤的,我家距离胶州界只有几十里地,说来感到十分亲切。

“你知道花生油是用什么装的吗?”潘先生问。

我不明就里,试探着回答:“用坛子?”这在北方很常见,特别是早些年,普通人家用它来装氨水、腌咸菜。

“不是,坛子一来太重,二来装运时容易破碎。”潘先生慢悠悠地说道,“装油用纸篓子,先用竹篾编起来,里面糊上几层牛皮纸,看上去似乎不够结实,碰着了却不会坏,而且皮的份量也轻。”

民间的智慧真是伟大无穷的。

我接着问潘先生:“船是用什么作动力呢,柴油机还是风力?”

“就是帆船,有经验的水手,逆着风也能巧妙地借力往前走。从青岛到宁波,海上得走二十多天。”

我将信将疑,真的可以逆风行舟?这个问题我以前倒没有仔细考虑过。不过再想想,蒸汽机发明之前郑和就七下西洋了,应该是以风为动力吧。何况,潘先生当了大半辈子的物理老师,在这方面该是有所把握的。

当时交通运输条件极为不便,北方的苹果千里迢迢运到南方,因为时间太久,又没有保鲜技术,便成了软软的“柿子”,用手就可以剥皮。很多人以为,苹果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放到今天,这样的苹果早被当作烂货扔掉了。那时候生活多简单呢,潘先生说,他在十五岁之前竟不曾见过热水瓶。

一次大战结束,日本海军控制了海路,行船不再通畅,加上火车得到越来越多的使用,潘家南北货生意做到了尽头。一家人生活坠入困顿。潘文彦小学毕业后,因交不起中学学费而考入慈溪县立简易师范,就读三个月即被迫中断学业,到上海一家药房做学徒,一方面学学手艺,一方面赚些钱补贴家用。

这些话题,都是潘先生“《开明国语课本》的不朽魅力”讲座的延续和展开。他不时端起杯子喝一口茶,而后超越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回到青少年时代去。

做学徒头一年很辛苦,辨识各种药,还得拖地打扫卫生,潘文彦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后面两年情况好些,到晚上他可以自学中学的课程。物理、平面几何能啃下去,化学则看不懂,他请邻居家的中学生指导一番。如此,学业一点点的进步了。因为潘文彦头脑聪明,文化水平相对比较高,药房老板请他作帐房先生。

1954年秋天,潘文彦以同等学力考入交通大学电力系工企自动化专业,学制五年。说起这些,他语气平淡,仿佛经历了一桩小事。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在于:沪上名校交通大学被誉为“东方MIT”,招生要求向来严格,全力以赴的中学生尚且难以考入,遑论小学毕业生的自学了。家庭的贫寒使得潘文彦幼年辍学,诚为时代环境之不幸,而他以个人的努力弥补了外在的缺憾,终有所成,正是“一分辛苦一分才”。

潘文彦生性喜好文学,常常到阅报栏寻读散文作品,自修时也常从报纸上抓一两篇好文章来读。大三那年,他从《文汇报》笔会版看到《访问丰子恺先生》,很受触动。他早接触过丰子恺的作品,异常喜爱,此时更觉得这位老先生近在眼前,于是写了一封信,请求报社转交丰子恺先生。不久潘文彦得到复信,造访长乐村丰子恺居所日月楼。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面,潘文彦由此与丰子恺开始交往,拜他为师,半生追随,并致力于传承他的事业。回到学校后,潘文彦在笔记本上记下谈话的要点,悉心珍藏。时隔半个多世纪,潘文彦根据笔记整理成回忆文章,读来对话周详,心理活动细腻生动,就像写的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天丰先生送我一册《夏目漱石文集(第二卷)》,其中收录了他翻译的《旅宿》。”潘文彦先生起身到书架前,熟练而小心地抽出这本牛皮纸包裹、内页粘了许多透明胶带的书。他有些惋惜地说:“中间被朋友和学生借去了几次,保管不尽妥善,就成这个样子了。”

我把书捧在手里,轻轻翻览。纸叶已经泛黄,不过字迹还是清晰的。我对潘先生说:“能够留存到现在,就是很不容易的了。这可真是件宝贝。”

潘先生站在我身边,把书翻到《旅宿》正文的起始页,用手指着,轻声往下念:

“一面登山,一面这样想:

“依理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情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到处碰壁。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

“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造成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过是那些东邻西舍纷纷纭纭的普通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难处,可迁居的地方恐怕没有了。有之,除非迁居到非人的世界里去。非人的世界,恐怕比人的世界更加难处吧。”

……

在运动接着运动的年代里,可供阅读的文学作品并不多。潘文彦把丰子恺翻译的《旅宿》放在身边,常读常新,开头部分熟能成诵。这部作品融入了潘文彦的生命,再也难以分开,无怪乎,他读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

屋里开着空调,并不觉得冷,抬头看看外面,太阳慢慢下去了。我担心影响潘先生休息,准备及早离开,但见他兴致颇高,谈兴正浓,我也非常享受这种融融的氛围,就打消了告辞的念头。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宁谧。如此场景,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在我到来前,潘文彦先生已准备了一册他著的《若己有居文集》,签好名字,揿好印章。他当面题写上款,把书赠送给我。文集印刷非常精美,我喜不自胜,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

潘先生知道我曾搜罗丰子恺相关研究资料,硕士论文关注丰子恺散文,便问:“你有没有读过《丰子恺先生年表》?”

我回答:“是不是《丰子恺传》后边附录的年表?这个我读过。”

“不,我是说单独的年表。”他微笑地说,又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册薄薄的竖排书说:“是这本,70年代末在香港出的。”

我轻轻摩挲着,爱不释手。这份年表装帧简洁素雅,内容尤其厚实精到,是潘文彦在丰子恺去世后,遍访四方,历时三年编撰而成的,可谓研究丰子恺的奠基之作,意义非比寻常。出版者广洽法师是丰子恺的方外好友,他到大陆观光访问,潘文彦曾多次陪同,年表的问世有赖于他的促进。广洽法师回新加坡后,潘文彦修书一封,详述年表成文经过,饱含浓情,畅达有力。广洽法师将此信称呼、落款移去,改作年表后记,浑然天成。

在潘先生的陪伴下,我一字一句读完了后记,如有清凉之水沐浴全身,杂虑尽除,进入一方晶莹剔透的净土。他对师恩的护守与答报弥堪赞叹,而文字中流淌的精构之美、律动之美、和谐之美更是让我深深地折服。

潘先生好像看透我的心思,说:“现在这边没有更多年表了,昆山如果还有,下次我给你带一册。”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本小册子里夹着一张照片,是林子青居士为柏林禅寺云水楼题写的楹联,潘文彦先生由此说到受托撰写林子青纪念文章的事,对他的文采赞不绝口。他指着照片给我看,轻轻念道:“百城烟水终归弥勒之楼,一宿因缘遂识曹溪之路。”他说,云水楼就是给外来和尚住宿的地方,住客如行云流水般,“一宿因缘”的说法很是贴切。“对联本身非常好,不过在刻写的时候弄反了,该为‘一宿因缘遂识曹溪之路,百城烟水终归弥勒之楼’。竖写的对联从右往左读,下联末一字必须平声。你说对不对?”潘老师对音韵学知识有相当多的储备,阴平韵、阳平韵等各包含哪些都熟记于心,兴之所至可以随口赋词吟诗。由此他感叹,当今不少所谓的“书法家”古文功底浅薄,连对联上下句也分不清,只能算作“书匠”。

何止书写者呢?文化的贫瘠、精神的沙化如瘟疫在全社会蔓延,潘先生感到非常痛心。他很少看电影,但几年前看过张艺谋导演的《英雄》,视觉效果奇幻华美,主旨内涵上却一无是处,“一将功成万古枯,创作者怎能那样美化罪大恶极的帝王!”

说到现在的世道,从唯物主义到物质世界,满眼见到的都是物,精神境界已经很少有人关注了,这是大潮,不是某一个人可以阻挡得住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或孙子。说到这里,潘先生唯有苦笑。

事事关因果,缘缘总相继。随着《丰子恺先生年表》的流传散布,越来越多的佛教界人士了解了潘文彦。上海玉佛寺淦泉法师找到他说:您撰写的年表后记古文功底深厚,请您来给我们的小和尚讲课吧。潘文彦如实相告:“我是读理工科出身的,没有受过文科的科班训练,恐怕难以从命。”那边则再三恳请。潘文彦想,如能促进知识分享、感化他人,这将是一项光大佛教精神的好事,便答应上一课试试看。

1984年的一天,潘文彦走进上海佛学院,为学僧讲授相与本的关系。他说,本是指事物的实质,相是事物的表现形态。譬如水有三态,物理学中称为三相,平常为液体的水,热则成汽,寒则为冰,这是其不同的相,而其本就是H2O。学僧大致有高中学业水平,用这样的方法去阐说相与本的关系,一听就懂了,牢记在心。老派的法师希望采用传统教法:同样的一个人,功德圆满则生西成佛,作恶多端则来生变为牛马,本一而相异。然而稍微具备科学知识的人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理论,相比之下潘文彦的教法更富成效。从此,这位物理老师开始担任文学教席了,后来还被聘为上海佛学院研究班古文化教授,直到1994年退休。

文名越传越广,南亚佛学机构也延请潘文彦前往讲学。他感到,这些国家对大陆法师学者礼敬有加,而台湾地区佛教界人士则对大陆同行不太客气。有一次,潘文彦到菲律宾讲授古文字流变,台湾人创办的一所学院宴邀请潘先生,聚餐时某台湾学者以不友善的口气说:“大陆的简化字实在不成样,‘面’字都不要里子。”潘文彦答:“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后来发现不妥,已经恢复回来。”此学者没占到便宜,并不肯善罢甘休,看到不远处有台复印机,就随口说道:“像复印机的‘復’字,去除双人旁之后,便丧失了许多美感。”潘文彦不卑不亢地说:“简化成现在的‘复’字,其实并不影响意思的表达。”他稍微停顿一会儿,转而问道:“依您高见,未简化的‘复’字原先怎么样子呢,是什么意思?”此学者本非有备而来,以为轻易就可以在口头上占上风,哪知一刨根却答不上来了。潘文彦无意让他难堪,很快说出了他的理解:“‘复’的繁体字是衣字旁的‘複’,指中式夹衣服的里子,里衬与外表一样大小,后来引为复写,现在又衍生到复印等意思。至于双人旁的‘復’,双人旁的‘彳’字,本来意思是小步往复走路,过去读的书再复习,温古而知新,一经组合成为‘復’字,很少产生歧义。”那位台湾学者听得哑口无言。他身旁的友人戳他一下,轻声说:“既然出来了,肚里都有些货色,还是吃饭吧。”潘文彦装作没听见,也不再和他理论。

我由衷叹服于潘文彦先生学识的渊博,也为他的机敏和辞让而心生感佩。这样的故事,适合在清闲的冬日里闲聊,既是未加渲染的经历重述,也不掩内中包含的小小得意与快慰。

天色暗下去了,我起身告别潘先生。我感谢他整个下午坦诚而富有教益的谈话,感谢他向我题赠《若己有居文集》。潘先生送我到房门口,颔首致意。我站在木楼梯上回望片刻,眼前是一位淡泊、通达、慈爱的觉者,映入我的眼帘,亦幻亦真。“潘老师请留步。”我轻声说着,缓步走下楼去,心里则强烈地感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面,像年轻的潘文彦去长乐村访问丰子恺一样。

离开永康里,我穿过北京东路去人民广场地铁,听着攘攘市声,回到凡俗世界。清冽的空气沁入肺腑,仿佛带着丝丝的甘甜。

 

(四)

 

淡绿的底色,几竿疏朗的竹子,这是大名家陈从周教授送给潘文彦的画作,潘先生以此作为《若己有居文集》的封面,典雅、有书卷气,竖排的书名题在右侧。我尝试从书中寻找“若己有居”的含义,序言里没有,后记里没有,正文里也没有。只好自己去体会:若己有,似己有而非己有,虽厝居于斯,但并不执著于所有,显示出一种旷达随性的人生态度。是佛学里反复阐说的“空”的意思吧,还是不执着?

文集分为“丰门立雪”、“觉海拾贝”、“福慧济慈”三卷,分别收录研究怀念丰子恺、记述佛教相关人事、参加慈善爱心活动方面的文章。假如说该文集有充满柔情灵性的“书眼”的话,我想非《致广洽法师书》莫属。如前所及,《丰子恺先生年表》后记的主体内容正是这则书信。它排在文集总序、序、自序和卷一絮语之后,为整部书的开篇之作。此信通篇以文言写就,细述编撰年表的经历与心得,情感深挚,语句精妙,读之似金石琅琅,星月耀辉,耳目为之一新。如文中这样评说丰子恺的成就:“唯各门艺术之间,融会贯通,互相借鉴,形成和谐统一之风格,恬淡雍容,自然明快,文如其人,风神潇洒……”聊聊数语之间,气势纵横捭阖,评艺论人无不精到。这封信熔铸丰门情怀与佛海因缘于一体,承前启后,篇幅短小而意蕴深广,可谓打开文集之锁、通往潘文彦内心大门的一把钥匙。

不管在这封作于1978年的书信中,还是在不久前发送的电子邮件中,都可以看到潘文彦先生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痕迹:他学习理工科出身,在文科方面是门外汉。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潘先生放低姿态的自谦,同时也不难想见其中包含的另一层逻辑关系,即他完全靠本职工作之外的自学而在文学艺术乃至佛学领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在此意义上,三卷文集又何尝不是潘文彦毕生孜孜求索、增扩生命内涵的心血结晶呢?一篇篇寿序、悼诗、塔铭、碑记,无不情浓辞妙,玉润珠圆;一篇篇内容厚重的论文,彰显着作者在绘画、书法、音乐、诗词等门类都有着独到的研究,识见不凡。如果不是那些简短散落的身份认同词句在发出提示,读者会忘记了潘文彦大学里读的是自动化专业、直到退休前都在任物理教师,而因为文章的精彩把他当作以文学艺术为职业的文化人。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潘先生大不喜欢的表述“多面手”,他认为这样称呼丰子恺有偷懒或不敬之嫌,是一种主观故意之外的贬低。或许文理兼通本为常态,若是因此而大惊小怪,恐怕潘先生又要怪罪了吧。

“福慧济慈”卷的引语中说:“一个人从没有知识到有知识,乃至有一定的学问,只要通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导师的指点,并不是难事;一个人从贫困到小康、直到富裕,只要社会安定,国家政策好,个人可以努力奋斗,勤劳致富;一个人最困难的是精神跃上崇高的境界。这不是知识学问的问题,也不是贫富的问题,这是品德的问题,人生观的问题。”这是潘文彦的人生观,在沉静的自省中包含着无边的智慧。

《若己有居文集》记下了潘先生与佛教的种种因缘。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此有完全的好感,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而兴味愈来愈浓,终于在七十岁时因缘具足,皈依瑞今法师,从此礼敬三宝,成为一名在家修行的佛门弟子。他不仅到寺院学堂弘扬佛法,还踊跃参与慈善事业,深入洪水灾区救急扶困,筹建小学,发放僧衣,年事虽高亦不辞劳苦。在他身上,佛教是通透的而非封闭的,稳健的而非迷乱的,勇猛精进的而非碌碌无为的,慈爱悲悯的而非自顾自怜的。阅读时,我还深感潘先生与诸高僧大德的交往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人情之美,就像丰子恺散文中描述的他与弘一法师的交往那样,身在人间而超越俗尘,充满了法味。

与若己有居主人及其文集相遇的过程无比美妙,那是生命与生命的晤谈,心灵与心灵的对话。回家后不久,我为潘先生的人格文字所吸引,从下午到凌晨,一气把三卷文集读完。只觉周身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慈光里,心地澄澈而明朗。欢喜之余,草成四句:

文思浩浩意绵绵,说法通明结善缘。

夜读飞来神气荡,馨香满室不慕仙。

  

           2011年2月10日~2月12日初稿,2月23日改定于上海长新小区

 

转载慈湖中学网 

链接迎面吹来久违的春风(潘文彦)

 

 

 

2011117日,潘文彦先生在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