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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

——记一次闵行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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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和一帮同行乘班车,到闵行参加一个签约活动。我给巢师傅打电话,问他回上海了没有。他说:“回了,中午你到我那里吃饭吧!”活动本身很单调,致辞,签约,互赠礼物,聘任仪式,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他们继续乘班车回去,我则留下来。既然到了闵行,索性多呆些时间,一方面联系别的工作,也看看同事朋友。念往思旧,这可能是发乎人本性的东西,因为和周围的人和事有了这样那样的关联,世界才成其为世界。回想起来都有点不敢相信,我曾在这片土地生活过八年多。

在行政楼等电梯的时候,我一眼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上海交大报》,感觉好亲切。头版领导自不必说,仍是我离开前的班子(沪上四大名校中的其他三所,不久前都换过书记或校长);在四版,我也看到了但申、施索华、徐瑞哲等一连串熟悉的名字,出报当天还是责任编辑的生日。不管是本科时做学生记者,还是后来在宣传部当助管、留校以及换工作,我的历程都和这份报纸有着密切的联系,情思萦绕。打两个老套的比方,就像串起珠子的线,还是给了我成长养分的沃土。看着熟悉的版面,心里又不免有一丝遗憾,整个的2011年没有在上面发表任何作品,自2000年刊出首篇作品以来,只有在2004年出现过间断,别的年份或多或少都有文章发表。这并非有意为之,却成就了一段奇缘。当然这只是小小波澜罢了,你又不是什么“人物”,离开这个村就没了你的位子,再正常不过。已是十几年下来,也无需在乎这一年半载,感情依然是浓郁的。

我乘电梯去四楼,打算到人事处找靓哥,不曾想出电梯就碰到他了,正在窗边打电话。当初我们一起读硕士,一起毕业留校,住在同一个套间,吃夜宵吹牛皮。靓哥经常在微博上晒他老婆做的拿手菜,让人羡慕得不行,他应道:“她就喜欢这个,很平常的。”他买车了,算是近年的新变化,我夸靓哥富裕的日子来得快,他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六十万的贷款还没还完呢。”

在教务处呆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到校刊编辑部。换到新岗位已经两年多,比在这里工作的年岁都长,时间真是不禁过。办公室里除了思宇是新来,别的都是老同事,座位都没什么改变。我“回娘家”次数并不算少,可心里还是会觉得紧张,不太适应出现在众人关注着的场合。好在老师们都是和善的,很快就各做各的事情,不会给我什么压力。隔壁黄老师过去,我也打个招呼,不一会儿她又离开了。一张大桌子已移到墙边,上面堆着高高的旧报纸,我心里觉着编辑部就该是这个“味儿”。看到桌上摆着的吊兰,更感温馨,当初我曾剪下小株栽在盆里,后来带到新办公室,现在仍然活着。绿叶金边,清朗俊秀。

郑老师桌子上摆着竹制的茶海,上面一把紫砂匏尊壶,还有一只带把手的茶杯,非常讲究。他一直是喜欢喝茶,对茶和壶都有特殊的喜好,当初我离开,他还送我一把匏尊,相当漂亮,我一直用着。他去年考取了本校的传媒博士,要从平常的工作中腾出精力用于学业。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变化,在新的平台上获得个人能力的提升,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郑老师的孩子现在读小班,岳父母照看;逢着农忙季节,他们还回家去种地。“现在农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很多地荒着没人种,也有的人家把地租出去。但我岳父母还是自己种。”我说:“在我家乡那边,一亩地刨去成本,每年能剩一千块就不错了,没多少效益。”郑老师道:“可不是?地里产出的收成,还不如花的车费多。但你想不出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怎么样也得回去种。”

伴着泥土生活多半辈子,那种感情深到了骨子里,难以泯灭。城市的高楼、水泥路与土地完全隔离,冷冰冰不接地气。故乡毕竟是故乡,那里有实打实的生活。在城市能买到吃的喝的,设施齐备,供应充足,但人不仅是靠吃喝活着的,还需要心灵的慰藉,感情的寄托。郑老师的岳父母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感受吧,将心比心,我想可以多少体会一部分。

现在《上海交大报》是一四版彩印,二三版黑白,顾老师说,不久会变成全彩印的。就版面形象来说,校报变化真是很快,以往只有逢着重大事情才会彩印,一年里才两三期;再之前,头版套红就算表现出喜庆的气氛了。我从报纸堆里寻找过往的几期,慢慢翻看,搜索供职于此的印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恍惚中我把自己当成编辑部的一员,其实只是局外的旁观者罢了。

天晌了。离开编辑部时,我带上四期报纸,当作不枉此行的纪念。随后我去Anna办公室走一趟,又乘校内班车去找巢师傅。他是一位园林工人,认识好几年了,一直保持着联系。硕士毕业后,我在校内三次搬家,都是他带了工友上门帮我。我本想下车后去超市买点东西带着,但他和孙女已等在路边了,便直接到他的住处。

巢师傅2004年到交大,艰难地考出了园林方面的职业资格证书,很受领导器重,手下有十几名组员。在这所四海驰名的高等学府里,巢师傅他们正是最草根的人。年前他有机会去当保安,便寻思离开剪树枝除杂草的工作环境,无奈单位领导不放。理由是:“如果书记看到你在校门口站岗,会说我待你不好,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这经理去学校保卫处打招呼,叮嘱他们千万别挖园林公司的墙角。于是巢师傅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人是得讲意气的,我硬走,你不让我走,我可以去告你,但那样就没意思了。”

他还记得当初和我认识的情形,一个上午搬几千册书到三楼,只挣十块钱。事情是这样的:交大110周年校庆前夕,宣传部印制了一批纪念画册,印刷厂周六送到学校。黄老师预先从园林公司那边请了两位师傅,我作为助管,协调他们把这批画册搬到菁菁堂三楼的仓库里。当时是巢师傅和另一人干的,园林公司抠门得很,并不管体力消耗多么大,只根据时间给他们一点点加班费。不过我按照黄老师的意思,给他们买了盒饭。

“你知道吗,当时和我搬书的另一个人,早就没了。”我惊愕不已,怎么会?巢师傅说,他第二年正月喝农药自尽了,原因是和儿媳妇吵架。我为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傅感到惋惜,生命太脆弱了。

巢师傅和儿子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她老伴在安徽老家,暑假才到上海。巢师傅儿媳做饭,炒了花生、鸡蛋、土豆丝和鸡肉。他孙女叫毛毛,刚两岁三个月,她妈不工作,全力照看她。巢师傅儿子在浦东工作,每天乘地铁单程就要两小时。他挣钱不少,最多的时候每月能到一万五,巢师傅引以为豪。还有一名青年,巢师傅的外甥,正处在找工作的空档,也一块儿住。几个人坐下来吃饭,巢师傅不断让我多吃菜,“这个鸡是从家里带来的,我在后面养了一段时间,刚刚杀。”他儿媳妇炒菜手艺很好,鸡肉吃起来特别香。我平时能吃馒头就吃馒头,这次吃的米饭比往常都多,一方面盛在碗里不好意思剩下,另方面因为菜吃起来很对味。

大女儿孩子的事,小女儿成家的事,后勤集团年夜饭的事,工作变动的事,巢师傅都很乐意说。领导帮他挡一杯酒,或许只发生在几分钟之间,在他却念念不忘,能够留下来工作而不是去当保安,就是因为有一份感情在。

现在单位查得严,上班时间一到就得点名,巢师傅要一点钟赶去除草现场。他叫我等一等,点个卯就回来,晚上再一起吃饭。我说不用了,我乘两点十分的校车回去。他说话来得直,留我一定是诚意的,有更多的话想慢慢聊。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晚上去他宿舍聊过多次,他动手烧菜,也会一起喝点酒。说的是家常话,朴素的感情在心底流淌。不过这次不能多呆,实在过意不去。

巢师傅吩咐青年:“你去后边挖几个萝卜,在香樟树底下,再从旁边拔一些香菜,给他带回去。”我说不用麻烦,家里有菜吃。年前我吃过巢师傅给的萝卜和蒜苗,非常新鲜,后来菜场买的都比不上那个味道,大概是因为不施化肥、任其自然生长的原因吧。他坚持说:“不吃就老了,反正我也吃不完。”青年拿了塑料袋和铲子,绕到宿舍后边,巢师傅跟着去指路。

这是一片荒地,在足球场的铁丝网之外,堆了很多瓦砾和生活垃圾,却有几片地是平整出来的,分别种了蚕豆、娃娃菜、韭菜等。荒地中间还有个小水湾,旁边立着枯黄的苇子,有麻雀跳来跳去,低头饮水。刚刚下过雨,地面踏上去便是泥,我尽量躲避着别把鞋子弄脏,却又觉得走在这里非常惬意。香樟树下有个虚掩的洞,用铲子拨开一层土,红皮的萝卜便露出来了。

校园里有空着的地,师傅们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们花力气围垦,辟成平整的菜畦,挖出排水的沟渠。那土黑黑的,看上去就很肥,我判断是原生的,不是从别处运来,也没有被水泥覆盖过。其实闵行校区本来就是农田,早几届学生还有学农课。我不由动了心,决定带一些回去栽花种菜。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校报,向青年借了铲子,把土包进去。后来觉得不过瘾,又拿出一张报纸,再挖一些。前边已经初步翻看过了,用来包土是更大的用途吧。我把萝卜、香菜和两包土都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心里格外满足。从这片荒地走出来,脚上踩了厚厚一层泥,我又用铲子清理了一番,但弄不干净,鞋子边沿还是沾了很多。

校车还差一个钟头,我给萌萌打电话,问她忙不忙。不久前我在《文汇读书周报》读到她的书评,和作学生记者时候的作品风格大异其趣,显得纯熟老到,就想和她聊一聊。巧得很,萌萌正好在学校,手边也没有要紧事。她说:“候车室那里有家咖啡店,就直接去那里吧。”我背着电脑包,拎着手提袋,来到候车室。以前这里空空荡荡的,现在里面开起咖啡店和点心店,温馨多了。

萌萌正读研二,课已经上完,不久就要转为硕博联读,眼下没有写论文的压力。她导师是科学史系的大牛,那篇关于《崩溃边缘的世界》的书评正是他约的。跟着了一个好导师,就会有更多长见识、接受锻炼的机会。《文汇读书周报》我常看,一个版面多年来由他主持,上半部分为“南腔北调”对谈,下半部分常常是学生的文章,另外还有几条荐书。萌萌说,她是年前接到了导师的布置,似乎没心思静下来,还是坚持着写出一篇,没想到很快就见报了。

两个人聊到论文题目的方向,毕业后的出路,说起以前在记者团的事。和萌萌同级的几个学生记者,发展都不错,在四大的,留校的,做公关的,起点很高。萌萌道:“有时候我也会回头看当时发在校报上的文章,虽然觉得幼稚,还是很自恋的。”这样的体会我也有。我说,那段日子对大家都是很愉快的经历,用心付出了,就会有所收获。萌萌做过记者团团长,写出的稿子很好用,做事情非常有责任心。她本来就斯文,如今更加谦和稳重,读书是会涵养人的。

“毕业的时候我捡了别人丢的兰花,在宿舍里疯长!”萌萌也是爱养花的,还经常到楼下绿地去挖土。我把四食堂西边的情况告诉了她。不过她发现,直接从外面挖的土发粘,很容易板结成一团,我说可以把花鸟市场买来的土 掺进去。我就是这么做的,也有几次是向里添建筑用的黄沙。另外,重新栽花的时候,一定要把盆里的土倒出来捏碎,不能直接挖个坑把花埋进去。

校车提前来了,我告别萌萌上了车。在徐汇,我去文治堂找老大过了半个下午。他总是忙忙碌碌,单兵作战,却常被认为不做事。这里就要大修,以后恐怕不再归宣传部管了,老大也不知满屋的东西搬到什么地方去。

这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我把手提袋放进自行车篮,压上电脑包,骑车回家,鞋帮上依然挂着泥。

 

           2012-2-16~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