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的风度

陆康的风度

文/董少校

作家孔明珠的散文集《月明珠还》最近出版，首篇《一笔尘封旧账》说的是她父亲孔令境与陆澹安的交往。上世纪60年代后期，孔令境为儿子结婚向陆澹安借款两百元。后来因为受到冲击被捕入狱，单位停发生活费，孔令境在约定时间无法还钱。面对老友的催款函，他愧疚又窘迫，去信说明原委，还派女儿孔明珠带了两瓶酒去致谢。陆澹安收信后大为不安，一面解释催款之事的由来，一面为此自责，告诉他可以宽缓数月。老一辈交往中的宽厚仁义令人动容，在动荡年代里，越发透出浓酽的人情之美。

这笔尘封的旧账得以发掘，起因是陆康。近年他致力于整理祖父陆澹安手稿资料，编纂出版《陆澹安文存》，已有多种付梓。其中《澹安藏札》收录孔令境一封信，谈及因故不能叙餐，派女儿送去两瓶酒。孔明珠对此事略有记忆，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不知真相，所以去访问陆康，一探究竟。陆康为她出示孔令境其他信札，还把陆澹安复信的底稿找出来，还原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在陆康看来，这些借钱往来涉及当事人隐私，所以没有把信收入书中。孔明珠在文章中说：“我瞬间领会了陆康的仁慈之心。”

一个人的风度不仅体现于儒雅的外表、清朗的谈吐，更在于推己及人的慈悯情怀和润物无声的圆融智慧。陆康先生秉承家学渊源，游历沪澳之间，眼界宽广而胸襟豁达，正可谓风度翩翩的典范，饮誉艺林学界。

孔明珠在陆康家读到孔令境的信，禁不住哭了。那或许是因为睹物思人，面对父亲手泽而回想起他在世的种种情状；或许是愤懑于世道不公和生活艰难，不忍父亲遭遇窘境；或许是为两位老友的患难与共而感慨，寒冷的暗夜里透出温暖和光亮。陆康对孔明珠说：“这封信请你带回去收藏吧。”以当今名人信札交易的火爆行情，事涉两位名家的信札价钱何止百千之数，然而在陆康看来，都抵不过一个“情”字。君子成人之美，陆康在“舍”中实现了“得”。

陆康淡视金钱财富，看重情义和快乐。有一次他参加聚会，席间某女士大谈所在公司开发了新天地人工湖旁的房地产，名下资产一路上扬，自我陶醉一二十分钟都没有结束的意思。同席其他人感到不快，却碍于情面不愿打断。在她停下来的间隙，陆康笑呵呵地说：“这么听下来，在财富方面你一定比我多，不过在快乐方面，你‘可能’不如我多。”这位女士听出弦外之音，终于不再谈她的房产。酒桌上回到轻松的话题，宾客的用餐心情变得明快起来。陆康用一种柔和的方式化解了聚会中的尴尬局面，担当的精神和潇洒的风度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和陆康相熟的人说，他是个慷慨爽快的艺术家，常把篆刻和书法脱手相赠，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作品具有很高的市场价值。有位从事艺术品拍卖的朋友劝告他：“陆老师，你应该把作品看得紧一些，这个送送、那个送送，把市场行情给搅乱了，不少人前手得到你的作品，后手拿到我这里拍卖。”陆康对此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我的作品被人家喜欢，这是我的荣幸，至于他们得到作品后如何处置，是自藏还是送人，或者拿去拍卖，完全是他们的自由。假如我以举手之劳而解决别人经济上的困顿，何乐而不为呢？”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拖累”市场行情，他乐善好施的品性给作品赋予额外的附加值，人们依然争相购买。

近来我整理《陆康艺术年表》，真切地感受到他对于公益事业的热心，并不因为对方“名头”小而摆架子。比如2015年，江西弋阳县长江美术馆来函求稿，陆康寄去书法“气象骏迈”；黄浦消防专项基金公益项目征集作品，陆康提供书法“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需花”。陆康为杨浦高级中学的杨高印社赠送《陆康消息》和《陆康》二书，用两种字体分别题写上款。尽己所能参与慈善活动、奖掖扶助后学、促进文化繁荣，这彰显了一位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是大写的风度，也是陆康的人格魅力所在。

陆康勤于艺术创作，近年多有著作问世。隶书册页《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付梓前，他约我写一则观感，于是我写了《陆康隶书的金石气与装饰味》，承他不弃，居然用作新著的序言。"大名头"书家把"小名头"作者的文章抬到如此高的地位，在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他对此很坦然："我希望看到言之有物的批评，而不是漫无边际的夸奖。这样对读者更负责任。"一位懂书法的朋友告诉我，如果书家的字被称作"有装饰味"，那一不小心就会被理解为批判否定，跟"美术字"等同起来；然而陆康依然将此作为序言，显示了他敬重艺术的雅量。后来他题写《前后赤壁赋》集联"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赠我，秀雅飘逸，悬来满室生辉，承载着一份难得的信任和情谊。

每次与陆康先生相处，都能感受到他在言谈举止里流露出的澹和通达，延续着他祖父陆澹安那一辈老派文人的精神气度。他在上海和澳门得到文化滋养，也成为两座城市共同的骄傲。丙申春节前夕拜访陆康先生，他应邀在我的昌化石板上题辞："境由心造，事在人为。"这既是他信奉并践行的人生哲理，也是对于晚辈的殷切期望。我请良工将书法刻出，并写了一首《咏陆康题石》，作为跋语刻在石板侧面："福慧双修人旷达，书遒印茂自成家。名师题赐金箴句，顽石粲然绽锦花。"
　

2016-02-03，09-14改动

陆康题“境由心造，事在人为”刻石，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