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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的写法与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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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中旬,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中文系教授张英进受邀到同济大学开办讲座,得张生老师介绍,我有机会听了第一讲《比较文学史的理论与实践》。这是很能启发心智的一堂课,同时也耐人琢磨,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他提出来的问题很有趣,还有点儿费思量。张教授关注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认为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方法:一种是大而全的历史,试图用全知全能的视角涵盖一切;一种是碎片化的历史,剔除整一性和线性的因果关系,代之以碎片化、局部化。由此眼光看开去,前者多存在于中国本土,这样的文学史有上千种;后者则存在于欧美,夹杂在后现代的潮流之中,欧美国家有所实践。

分类是为了阐述问题的便利,同时也体现了分类主体的价值偏向。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出,张英进教授的分类简单地说就是“老方法”和“新方法”,饱含感情色彩,其推崇方向不言自明。经过打包处理之后,以往千种文学史成了一个整体,新的文学史成为另一个整体,似乎和既往的实践有了同等甚至更重的分量。如果说历史是在叙事的选择中构建出来的,那么同样可以说,这种文学理论本身也是精心构建的结果。以往的文学史都是大一统的宏大叙事吗?我觉得未必。个人化的写作并不鲜见,甚至拿一本最“传统”的文学史出来看,里面也会有若干片段化的因子。陈思和《当代中国文学史教程》看上去很厚,其实也是专题式的,且不说作者意图如何,实际上这个文学史“涵盖一切”的特征并不明显。

姑且认同张教授的分类方法吧,这样讨论才能进行下去。他举了一个在断裂观点的影响下写成的文学史的例子,霍利尔(Hollier)主编的《新法国文学史》(1989年)。该著作强调自我意识,全书以199个单一年份为标题,每年份涉及一个具体的事件,由一名作者完成。传统的作者、类型研究被片断化,新的对象是枢纽点、巧合、回复等,通过历史的不连贯性,达到同时发生事件的不同时展现。张教授名之为“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史,顾名思义,其中的章节内容是独立存在的,并不连贯圆整,它们只是按照一定的秩序排列在一起。这里有某种让读者自由索取、自由判断的姿态,而不是大包大揽,积极地说服读者。不得不承认,这种文学史是存在的,而且已经传续一些时间,得到一部分研究者和读者的拥趸。张教授把这种观点介绍到大学课堂上,与听者原有的理解产生了交锋,也为他们带来了扩充视野的可能。

学理层面的观点碰撞是愉快的事,同样也是无奈的事。在我看来,“老方法”秉持着积极的、负责任的、建设性的态度,以读者为友,想要说服什么,展示什么,传播什么;“新方法”则恰恰相反,它是颠覆性的、破坏性的,涤荡读者头脑中原有的文学史观念,大大咧咧地宣告:“你们所认为的那种文学史是不完整的,其实世上并不存在全知视角的有机的文学史,一切不过是碎片,结束,大家玩完。”读者如何把握历史,完全不在编著者的考虑之列。我情不自禁地对这种写法心存抵触,因为我相信人需要对历史有某种把握,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而是按照某种规则把单个的事件整合起来,成为一体。小时候背过“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一直到“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历史的简单框架就搭起来了,大致知道烽火戏诸侯在什么时候,床前明月光在什么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又在什么时候,就像有个储物柜,一个个碎片分门别类放在相应格子里,如果一股脑儿堆放在一起,就难免乱了套。张英进教授推崇的观点明显有种反叛的特征,把读者已有的“储物柜”完全打破,然后重新分类存放。这会产生新的格局,带来新的视觉效果,但不管是什么式样,读者需要这么一个柜子。

这个过程可能很痛苦,邯郸学步一般忘记了原来的脚法,也可能涅槃重生,超越已知获得完全新奇的认识体验。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可能就讨论不下去了,你相信历史是碎片,那便是碎片;你相信历史是整体,那便是整体,争到底就是哲学上的可知论与不可知论,彼此无法说服。听完张英进教授的讲座,我心里大有一种纠结之感,要不要相信他说的?信,好像没那么多精力,甚至没有勇气把已有的认识完全推倒重来;不信,又会有种坐井观天的遗憾,仿佛思维被束于一隅,无法充分展开,大不甘心。那怎么办?解除苦恼的办法在于回到对历史的把握这件事本身。世界上有两种历史,一种是外在的、客观的历史,它是已经发生的社会事件的总和;一种是内在的、主观的历史,它是个人对全部社会事件的选择性把握。不管是单个人写成的历史还是199个人写成的历史,它们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对外在世界的某种局部的认知。以后读文学史的时候,不必执迷认为所知的是全部,承认历史有碎片化的特征,同时也不妨碍扩充一己之内的历史体系,让它成为密闭的圆整的小小王国,外开内合,独步天下。

 

           2010-6-18

 

 (简缩版发表于2011年1月24日《光明日报》。点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