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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的考研故事
1 生活 生活像只包子。吃包子的时候,面皮有松软的口感,肉馅有油、盐、葱花、肉末调和在一起的细腻滋味;过后再回想一下,不免觉得平淡无奇,能记得的只是那包子面皮很厚、肉馅很香。生活也是这样,当时当地会有很多细致入微的感受,时候一长,那些感受就变得淡漠,或者烟消云散,或者只留下模糊的影子。 天渐渐热了,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就回到一年前的夏天。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当疏朗的印象在脑海里摇曳的时候,我知道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可它们又有点不同寻常,影响着我的今天,叫我难以忘怀。
2 一封信 那是在初夏的一个午后,我正安静地做着单子,回头忽然看到Terence向我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信封,脸上堆满了笑容。我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什么发生,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Terence我见过的,只是没和他打过交道;他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呢? Terence在我办公桌边站住了,笑眯眯地说:“你好Lineral,看了你的文章我很感动,真难得你写了这么好的文章。”Lineral是我在单位用的名字。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支支吾吾地说道:“哦,哦,没什么,没什么。”Terence像是我熟识的朋友似的,把信封交给我,诚恳地说:“希望你继续努力,以后还能读到你的文章。”我连忙说:“谢谢,谢谢。”这是在幼儿园里就学过的,人家给你东西你要说感谢的话。Terence又随便和我聊了几句,走了。 SPC是汇丰集团下面的一家数据处理公司,我在其中的ORTT工作;这个部门主要负责处理从香港到境外的电子汇款。原本是学工科出来的,我做这份工作没多少优势;不过能跟上趟儿,感觉也还算不错。可能是心底的热情被SPC宽松的环境和友好的同事激发出来了,2003年10月进公司后不久,我断断续续写下了自己的随想。半年之后,我把三十三篇稿子整理成了《生活在这里》。 SPC办着一份内部小杂志。我喜欢动笔,经常向那边投稿,也发表了一些。楼层经理Teresa喜欢其中的一篇,约了我去她办公室谈话。这种事情本来是半公半私的性质,难得她能欣赏我的文章,我便把刚打印出来的《生活在这里》一并给他看。书稿留在她那边,她看完后推荐给Terence了。 Terence是SPC的总经理(外面时兴的称呼是CEO),从香港空降到上海,经历了SPC从草创到兴隆的整个过程。他做什么都没有领导的架子,习惯于向大家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在楼层会议上,我好几次见他笑起来像天真的孩子。或许,他本是一个性情中人。 那个小信封里装着一张卡片,还有半页A4纸那样大小的信。Terence说,他对我写的找工作的经历感触特别深,因为他当初在汇丰也是经历了很多曲折和挫折,最终有所收获。信里还有一些勉励的话,要我在写文章方面好好努力下去。 以前我写过不少东西,都秘不示人,因为觉得它们太臭;《生活在这里》居然可以得到陌生读者的认同,真是让我始料未及。想到Terence的特殊身份,我觉得他给我写信可能是出于礼节;不过里面也会有一半是发自真情的。 Terence的信给了我一种这样的自信:我的文章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至少我可以多一些尝试,借助文字和旁人分享生活的甜美与苦涩。
3 看望陈老师 “旷课:对自己不负责任,对集体漠不关心。”“世界由你选择与判断——不可能。” 无意之间,我看到了大一的课堂笔记。这些话是陈茜老师说的。1999年春夏的那个学期里,她教我们《思想道德修养》课。 陈老师上课形式很活泼,有时带我们看电影,有时引导我们展开讨论,很少照本宣科。那时我经常在课堂上发言,练了胆量,也长了见识。《毛泽东思想概论》《思想道德修养》这种课都开卷考试,在很多同学看来是逃课的首选;不过陈老师的课我上得很认真,主要是觉得她能带给人很多东西。 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 看到笔记的时候我觉得很亲切,心里暖暖的。“去看看陈老师吧。”我想。工作已经两年了,去跟她说一声谢谢,也给她一个交待。 陈老师三十多岁,是国务院(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的院长助理。见到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她的模样没什么变化;陈老师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尽管在此之前她对我很陌生,曾经有过的共同经历还是让我们聊到了一起。 在陈老师毕业的年岁里,出国的大潮正滚滚涌动,她的很多同学都想办法托关系去了国外。大家都觉得能出去就是有本事,出去了就一定会有好的发展。陈老师没有跟风,冷静地选择了留在学校发展。慢慢地,她成家了,有孩子了,换新房子了,一步步过上了小康的生活。陈老师对我说,她在工作上的表现还算说得过去,当时出国的同学也反过来羡慕她。“如果说有些成绩,那都是一点一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不会突然碰到什么转机,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一切都要靠努力才能得到。”陈老师说得很平淡。在她看来,已有的一切既不值得炫耀,也没什么遗憾。 说实在的,我在汇丰的工作没什么花样。初进公司还有股新鲜劲儿,时间一长就觉得有点疲沓,上班做单子只是例行公事。陈老师问起对工作的感受,我就一五一十跟讲给她听。她劝我好好给自己定个位:要么在银行好好干下去,把内在的激情转化成现实的成绩;要么选择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行业。人不能总是自我感觉良好,还是要有点追求。陈老师建议说,现在考研究生不要单位证明了,趁年轻去进修一下也不错。 陈老师给我上了一堂课。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我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是在混日头、得过且过,没能给陈老师一份合格的答卷。那怎么行呢?为人还是要有所追求、有所进步,要不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了。 是换份工作还是进修一番,确实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4 去南京 在我的印象里,南京意味着大桥、大坟还有大屠杀,很小的时候我就向往这座城市。2004年6月,趁休年假的空档,我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李海英在这里读书,她放下手头的活计,陪我玩了两天。 我们先去了大屠杀纪念馆,第二天游览了明孝陵和中山陵。孙中山是我非常仰慕的前辈,他上下求索、为人民谋福求利,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走过长长的台阶,在平躺的石像前静思默祷:要努力做些事情,像先生那样。 在外面逛累了,我和李海英到她的实验室去玩。那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两台电脑和一橱资料。我想,做研究的日子应该很自在的吧,以后出来了也能多些发展的机会。本来嘛,我在上海也经常接触到正读研的同学好比Jeet和李臻;可是不知道是哪本书还是哪张桌子触动了我的神经,这一次我对读研的生活特别羡慕。李海英是我初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山东一个县城里当公务员。她边工作边复习,一年后顺利考入了中科院土壤研究所。能考上研究生挺不容易的,我很佩服她。李海英谦虚地说:“没什么呀!想读的话你也能读。”她说得非常诚恳,叫我相信自己也有那样的实力。 虽然没能看到长江大桥,回来后我还是觉得南京之行大有收获:不仅接近了心仪已久的城市,还发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榜样。
5 决定 一天,我收到阿力发来的消息,他说他考研成功了。 阿力是我大学里同寝室的同学,刚入学他就许下了心愿:“我在大学里的唯一想做的就是考研。”可能好事多磨吧,阿力在大三的时候留了级,毕业那年又遭遇了考研的失败。他没找工作,在学校旁边借了房子,继续苦苦复习。同学聚会上我见过阿力,他胡子很长,面容憔悴,就像刚刚被美军从地洞抓出来的萨达姆一样;不过他精神爽朗,对考试很有信心。他只呆了一小会儿就去教室自修了。有志者事竟成,阿力最终还是拿到了入学通知书。 在大学里,我压根就没有考研的想法,只想着早一点步入社会,赚钱成家,过实在一点的日子。从大三开始我就在外面做兼职,准备多积累些经验,毕业后找份合意的工作。后来呢,工作有了,好不到哪里去;成家是断然没有可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年过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或许,考研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拨通了阿力的电话,向他说出自己的新想法,征询他的意见。他极力劝我去试一试:“工作没激情你还做了干什么?要做就去做你真正喜欢的。如果能回学校进修三年,那出来后一定是前途无量。再说了,你的基础摆在那里,当是碰碰运气,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我哪有什么基础?英语早就丢得差不多了,政治也是一塌糊涂。工作我不想辞去,那也就不会有什么时间去上辅导班——说真的,我心里挺毛的。早就听说过了,考研的竞争程度跟高考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也就意味着,准备考研得像准备高考那样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考研的物质成本很低,这个我有所耳闻:把所有的报名费、资料费加起来,几百块钱就足够了。生活没有目标就缺了生气,不如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吧。阿力说如果我想考他就把资料都给我,我说好。 阿力到我家看我,顺便给我带来了英语和政治的复习资料。他建议我去搞文学。我也是这么想的,看完招生简章以后,我决定向中文系文艺学方向努力。吃过午饭后,阿力陪我去福州路逛书店,买到了《中国文学史》(一、二)和《西方美学史》。考研就像打仗,一发现敌情就要尽快进入状态,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打背包方面。接下来我去上海图书馆复印了《中国文学史》(三、四),从高等教育出版社读者服务部邮购了《西方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教程》,不出两个星期就搜全了考研的指定参考书。 我清楚地记得,阿力是2004年7月8日来看我的,距离我大学毕业两年零五天。那天我订了一个32开的本子作为《考研日记》,并在封面写了一句话:不可一日无进步。我觉得考研像急行军,上路以后就要大马力往前奔驰,不能疲沓懈怠。 我知道考研的路定然又长又曲折,接下来就看自己怎么走了。
6 汀兰 汀兰是我同事,长发团脸,眉清目秀,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就暗暗喜欢上了她。相处下来我觉得她各方面都太优秀,简直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好感只是压在心底下,没有贸然行事。 ORTT刚建起来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上套,公司从广州请了资深员工来做培训师。Whitman是其中的一位。他很热情也很友好,一来二去我就和他很熟了,两个人成了哥们。私下里喝酒吃饭的时候,我们经常聊起部门里的美女,不知不觉就会聊到汀兰身上去。我对Whitman说,我很喜欢她。他说,喜欢那就追呀,你还想等着人家来追你不成。道理是很简单的道理,前面我却没想通。犹豫了一些日子,我决定多花些心思,好好对待谈朋友这回事。那时是2004年春天。 汀兰喜欢摄影,我去找过她几次,聊起了相机、拍照、摄影展方面的话题。她不苟言笑(至少对我是这样),我甚至不好意思约她一起吃饭。好几个月过去了,我和她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平日上班我能看到汀兰,心里美滋滋的;不过也只是远远地看看而已。 开始准备考研了,我对汀兰的思慕有增无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给她写封信,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如果汀兰知道自己在考研,我心里会多一分进取的力量。我便写了。记得Whitman曾经说过:如果你不确定她对你有意思,你一定不要向她表白。汀兰一直离我远远的,好像对我没有任何好感(作为同事,也说不上有什么恶感),我便先把信收起来了。 我还是上班,复习,有空也还去找汀兰聊天。11月11日是光棍节,也是我和她见面之后的第365天。胸膛里好像在翻江倒海,我一横心就把那封信交给了汀兰。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许多天之后我去找汀兰闲聊,她问我是不是在准备考研,我说是。她肯定读过那封信,不过上面写到的别的事情她都没提。事实是明摆着的:她对我根本就不感兴趣。 我对汀兰的爱慕注定了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暗恋。这里面交织着希望和失望、欢欣和痛苦、憧憬和回忆,世间没有什么瓜果菜蔬能比拟得出那种滋味。
7 中心事件 虽说工作占去了我绝大部分时间,我还是觉得,考研是生活里的中心事件。 在2004年上半年,我平均每星期一次去Jeet那里。Jeet是我大学同学,在徐家汇读研究生。找他吹牛是一方面,便利的校园网也是吸引我的重要因素:我去看电影,搜歌曲,上QQ聊天,叫他帮忙输入文章……周末总是过得很滋润。自从我拿定主意要考研,我就很少往学校跑了。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想听的歌听不到,想聊天也不能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当然道理也很明显:我一没基础二要工作,如果不把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到头来注定了是要一败涂地。 我觉得在家里学习容易分心,便尽量在外面学。八点或八点半下班以后,我就去麦当劳,在里面一直呆到十一点。在休息日里,白天我会去上海美术馆的阅览室里看书。我办了上海美术馆友人卡,进进出出不限次数。阅览室里往往人很少,环境幽静,感觉非常舒服。书架上花花绿绿的杂志是很好的调节,尽管有时候它们会让我忘乎所以丢了正事,我还是觉得那儿是学习的好去处。 在准备考研的六个月里,我去麦当劳和阅览室各有几十次。在《考研日记》上,休息日的记录往往是这样的:“美→麦”。因为很多时候阅览室里只有我一位读者/观众,我和图书室的孙芝灵、陆军两位老师也变得熟悉起来。她们都知道我想考交大中文系的研究生。 我从来不把英语和政治的复习资料带到公司,也没跟同事宣扬考研这回事。 午饭过后看看文学史或美学史感觉挺好的,因为只有一点点时间,效率就显得特别高。以往我总是在上班前看时尚报纸,重担在身便不得不有所节制。渐渐的我也觉得,读读这些大部头真的很有好处,哪怕考研不能成功,学过的东西还是会让自己受益。那也不用为看不到或少看到时尚报纸而遗憾了:爆米花固然美妙甜蜜,硬骨头也别有营养和滋味。 开始我不想告诉家人我在准备考研,不过后来还是忍不住发消息告诉姐姐了。有一次和妈妈通电话,她轻快地跟我说:“你想考你就考。我寻思着差不多。”她不了解考研的形势:我有几个同学辞了职考研都不能如愿,何况像我这样呢。我觉得是“差很多”。妈妈对我的成绩一向是不关心的,高中里才有在学校后勤处工作的姨夫跟她说起我学习还不错。高考和填报志愿家人也没操心,都由着我。这一次她说“差不多”,可能是个大约摸吧。有家人的这份期望,我也该多用些心思——说归说,实际不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 当考研成为生活的目标时,工作就退而成为谋生的手段。原先我的时间可以用“工作之内”和“工作之外”来区分,现在标准却变成“与考研有关”和“与考研无关”了。
8 长班 ORTT是一个很忙的部门,大家很少有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因为处理业务的系统会在晚上八点半关闭,所以当天的单子一定要在那之前完成。不同的Team分批来上班,一般说来是早来的早走,晚来的晚走;如果碰到单子多的情况(比如月末、假期前后),那早来的就得留下来加班了。可以说,加班是ORTT的家常便饭。部门里也有一种特别的安排:朝九晚八,每天工作十小时,做四休三。这叫上长班(Long Shift)。 在长班刚推出的时候,部门里让那些表现出色的同事来上,后进者只有羡慕的份儿。上长班可以有津贴,而且几乎不用加班,有足够的时间休息。过了一两个月,新鲜劲儿过去了,他们腻了。主管说,想上长班的人都可以申请,于是陆续有人加入了这个队伍。再过了几个月,他们又纷纷放弃了,觉得还是平常的班头好。上长班的最大麻烦在于,每天十一个小时在公司,加上来回的时间,累得不得了;连续三天下来,身体几乎要垮掉。 我从2004年5月开始上长班,中间因为别人的加入而暂停过两个月,一年以来大都是上长班过来的。我上这个班的最大优势在于离公司近:步行过去无需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要四五分钟就够了。我不要加班费,只想要时间——因为我要考研。 每个月的排班表都是Michael做的。他是ORTT的两个大主管(Superior Officer,简称SO)之一。开始他还会问我要不要上Long Shift,后来干脆问也不问了,直接就把我排进去。我也乐得这样。在2005年春夏的几个月里,我是全ORTT唯一上长班的人,排班表上有专门的两行字解释我的上班时间: Working hours for Lineral Monday to Friday: 9:00am-20:pm Saturday: 9:00am-14:00pm 当然长班并不意味着像机器人那样没停没歇地干啊干,说是每天十个小时,实际的工作时间只有九个小时一刻钟而已。别人是上八小时班实际工作七个半小时,这么比较来看,我的休息还要多一些。星期六也不是每周都上,视情况而定,一个月里不会超过两次。 上长班让我少了加班的时间,也给了我很多自由。一般说来,多出来的那天休息是预先排好的;可如果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Michael也会允许我调休。因为这我也很感激他。尽管考研的报名不是在周末,我一样可以从容地去排队——因为有调休,年假用完了也不要紧。 在工作的日子里,离开公司最迟是八点半,我经常下了班直接到楼下麦当劳去。一杯可乐加一堆资料,那简直是我的保留节目了。麦当劳确实比较吵,不过我不觉得它会影响学习,因为一看书我就会忘了周围的事。要是把音乐关掉,没准我还会不适应呢。物理学上有重力场、磁力场的说法,麦当劳是一个适合我的学习的场。到了十一点钟,餐厅里熄灯了,我便收拾好资料回家去。 因为在上着长班,时不时的还有这样那样的假期,我的休息日特别多,有几个月只要工作十二三天就够了。我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努力准备考研,同时还做着一份兼职,化解了学习的压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点我是确信不移的:在ORTT上班是件很快活的事。 9 文章 文学史和创作鉴赏理论都是好东西。读着读着,我忍不住就热血沸腾了,手也很痒痒,想把心里想的事情表达出来。看书看了还没几天,我便开始酝酿一篇小说,想写发生在公司里的事。本来么,我觉得小说可望而不可即,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不过我也给自己打气:虽说没写过,至少已经读过很多了吧,试一试又不会犯什么王法。那就来一个。从2004年8月初开始,我着手在电脑上写《上海Centre》。 IT以外的部门普遍存在阴盛阳衰的情况,ORTT也不例外。我所在的Team最少有十一人,最多十四人,(因为有人离职也有新同事加入,)我始终是唯一的男性员工。人家说红花要靠绿叶扶,在这里完全反过来了。她们大部分是我的同龄人,大家说说笑笑很是快活热闹。 单纯做数据处理工作跟蹲监狱一样枯燥乏味。每位员工都有一串数字代表个人身份,我经常被喊作44895,听来就跟叫囚号似的。有了那帮同事呢,上班的感觉便大不一样了,每天都像在度假,轻松愉悦。她们说话做事各有趣味,我就尽量把那些闪光点写进书里去。关于吃饭、关于进修、关于谈朋友、关于公司活动、关于人事变动……我逮着什么写什么。白天在本子上列个小提纲,下班回来就写一篇,两千多字;兴头来了就写两篇;休息日时间多,那就写三篇四篇。二十多天以后,十多万字的初稿完成了。我修改了几遍,拿到学校的图文社去打印了装订起来,传给朋友和同事看。那是在9月初。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写起文章来,学习就被压缩到隙缝里,时间大幅减少。那还了得?英语和政治都还是一团浆糊呢。毕竟,考研是当务之急。我给自己敲警钟说:下不为例。 《上海Centre》几乎是现实的翻版,结构松散,人物形象模糊,我很不满意。由此我也知道,自己的起点是很低的,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读者们(估计有三十个)给了我很多积极的反馈,尽管我知道是鼓励多于赞美,心里还是有点飘飘然。我就安慰自己说:花个把月得到一件作品还是值得的,考研不是有一门《评论写作》吗?就当这个是练笔吧。 这么想的直接后果是,10月里我忍不住又开始写文章,而且一写就是一个多月。生活平静而充实,我写的就是和自己相关的四个地方:家、麦当劳、美术馆还有SPC,总题为《我的小世界》。人家说随笔可以放手去写,可是我没那样的本事,每篇都进展很慢——至少比写《上海Centre》感觉费力多了。 看到上海美术馆和《上海文学》杂志的征文启事,我抽出其中的两篇稍加改动投了出去,后来都有所回应。《我的小世界》让我对《评论写作》这门课的考试有了信心。 打印《我的小世界》是在11月20号,那时离考试只有两个月了。我知道文章是吞噬时间的魔鬼,而我复习的机会本来就少,一定不能再开始新的篇目。12月上旬我有了写《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初步想法,可我硬是把那构思给压了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写。李臻说,可以先捂一捂,等考完试了再写说不定会更成熟一些。那是很有道理的。 在设想中,《此情可待成追忆》以一个青年人的暗恋为主体内容。我热切地期待着考试的到来和结束,开始新的激动人心的写作。
10 打算 复习越深入我越觉得自己肚子里墨水太少,闲暇的时候我常做些入学以后的打算:艺术史是好东西,以后要学一学;哲学嘛,多少也要懂一些;西方文学名著读得太少了,要一部一部地来;以前对佛教文化感兴趣,这方面也值得花些时间了;书法、国画和篆刻曾经尝试过,努力一番可以多取得更好的成绩;吉他是很抒情的乐器,多练练也应该;还有电影呢,到时候要过过瘾;人嘛不能孤军奋战,进了学校可以入个伙结个社之类的……天哪,想干的事情太多了。这研究生一定得好好考,考不上会很难过的。为此我也给自己留了个甜头:如果能考上,到时候就彻彻底底来个全日制的,辞去工作,腾出两三年工夫来学个痛快。 美术馆的陆老师很为我的考研捏一把汗。她说,银行的工作多好啊,很多人都求而不得;文科的就业范围很窄,毕业以后出来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好工作。关于出路,我考虑过一点点,可也实在难以预料三年以后的事。说来,就算就业形势严峻又如何?眼前的筹码不是一份工作,而是用一生的时间来衡量的职业发展方向。因为真正喜欢文科,我还是想赌一回。 生活的魅力就在这里:它充满了挑战,也带给人很多期待。银行的工作是程式化的重复,每位员工都是墙上的一块砖——说实在的,我在汇丰有种茫然望不到边的感觉。我不知道以后我做的是什么,可那种日复一日的消耗定然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么考研就把是我从苦海载往岸边的渡船。我相信为考研而复习是有意义的,生活便也因为有了目标而变得充盈实在。
11 富士来电 2004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在帮忙准备汇丰“家庭欢乐日”的海报,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似曾相识的八位号码,我便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董先生吗?”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非常甜美。 我脑子快速运转起来,努力搜索关于这位小姐的历史纪录。“我是。请问你……” “我是富士胶片的纪小姐,你还记得吗?” 富士胶片?纪小姐?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在2003年4月,我想从所在的沸点投资公司跳走,向外投了很多份简历,富士胶片是我参加面试的第一个公司。自然,纪小姐就是面试官。过了几天我打电话过去问结果怎么样,她说我已经通过了面试,但上海的名额已经满了;她问我去北京工作怎么样。那时北京几乎是一座被“非典”包围的死城,叫我去那边无异于逼我去见阎王,我当然不肯。后来就没戏了。 那阵子我面试了包括富士和汇丰在内的十一家单位,只有一家名叫埃斯佩克的公司明确表示愿意要我。7月初,我过去了。哪里知道汇丰是马后炮,8月下旬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好饭不怕晚,再三思量后我决定选择汇丰——在埃斯佩克干了两个多月后,我又跳了。当然,明白人都知道,在三个月的试用期内离职不用交违约金。 纪小姐说,当初的那批人有的出国了,有的转行了,售后服务部门的人手有些紧张;她问我愿不愿意过去补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马拉松,从初次面试到决定录用经历了十八个月。我和她聊起来,说了自己抛弃原来的专业而改在银行工作的大体处境。她说,如果我有兴趣先见面聊聊也可以。打着电话我便想了,虽然呆在汇丰不是长久之计,可富士也未必是我真正想要的。不是要考研吗?富士还能有汇丰的闲暇吗?要适应一个新环境,还是需要时间的吧?在过两个月就可以拿到汇丰的年终奖了,到富士去从零开始岂不是很亏?……这事来的太突然了,我以前根本就没想过;通电话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很多问题。 我和纪小姐聊了十几分钟,最后说,还是算了吧,不用见面了,以免浪费大家的时间。她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挂断了电话。 说白了,我要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考研,然后转行。别的想法还是打包搁起来吧。
12 李臻 最早认识李臻是在大四那年。几个人为毕业晚会准备一个节目,他是吉他手,我是笛子伴奏。不久他出了一本名叫《哈哈,大学》的书,写到了那段演出的经历。和他聊天感觉很好,我要转文科也是受了他不小的影响。 有一天李臻给我打电话,问我考研的打算怎么样了,我说要报考交大文艺学。李臻惊奇地说:“那可真是太巧了!我现在学的就是这个专业。”这倒是我未曾知晓的。他说,他可以给我一些参考资料,以后我到交大了也可以一起干点事。 李臻把他用过的《中国文学史》和《西方文学简编》借给我读。他说,准备考试别盯着那几本参考书,可以放开视野多看一看。后来,他给我的书我都读过了。 我在写小说,李臻知道这回事。他说我文字没问题,结构上可以多参考一下古今中外的名著。当时我是不知道自己弱在何处的,受了他的点拨,很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时临近考试的时候吧,李臻在电话里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经常做梦,白天晚上都是在想和考试有关的事。他说他会解梦,我便把最近的一个告诉他:我是个高中生,考试成绩极差,老师不点名说有些同学成绩一落千丈,需要好好反省反省。梦里的我非常紧张,其实真正高中的时候我成绩很好的。李臻一本正经地说:“等等,我打开电脑。”很有科学解梦的意思。“梦见考试成绩不好,那么接下来的考试挥出色发挥。——好了,这是周公说的。恭喜你,我看这研究生是稳上了。” 后来李臻还邮了一本亚里斯多德的《诗学》给我,他说看看会有好处,考试的时候吹牛吓唬吓唬老师。他还告诉我,老师可能对卡夫卡、乔伊斯、贝克特那帮人比较感兴趣,相关内容最好多看几遍。《西方文学简编》是他用过的教材,当时老师就对个别作家和流派有所偏好。本来这方面我是最弱的,那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啃了。
13 闵行 在汇丰,普通员工每年可享受十天的带薪假期。考试定在2005年1月22日和23日,是个周末;在那之前我请了五天假。 1月18日早上,我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大包,离开了祥康里。忽然我想到了荆轲。和他一样,我也是为了一个悲壮的目标而出发的。闵行是秦始皇的宫殿,南京西路便是易水。不同的是,没有人为我送行。一条短消息也没有。 闵行是我来到上海的第一个驿站,它总是让我觉得亲切而温暖。刚进校门我就看到了扯在上院的条幅,上面说,欢迎参加2005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考生们。闵行真好。 我住在阿力寝室里,那时他已经回家了;同住的是另一位名叫超人的考生。头一天我就和他熟络起来,聊政治课的复习,聊入学以后的打算。“相约交大”是两个人共同的口头禅,我们甚至说好了入学后怎么请客吃饭。 超人上过两次政治辅导班,手上有些资料,我就借来复印。他说冲刺班的内容比较重要。超人喜欢押题,常常模仿了授课老师的口吻说,这个地方要好好看一看,那个地方可能性也很大。学习累了我们常常互相提问。三个代表是我们的什么、什么和什么?超人一合眼睛就说:“立党之本、执政之基、力量之源。”他又问我:“科学发展观包括哪五个统筹?”我扑棱扑棱地翻书,把答案告诉他。时事政治我本来复习的很少,跟着超人混也算是恶补了一回。 临近考试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雨了。我得了感冒,冻得直打哆嗦。我买了一顶老头帽儿,到隔壁借了一套羽绒服、一床被子,总算可以对付过去。复习的时候我不敢持续太久,因为很容易头痛。这是以前从来没遇到过的,我有点慌。 慌也没办法,还是要上考场。好像是暗中有神力帮助,答题的时候我的脑袋就清醒了,一走出考场就接着晕糊。两天里四场考试都是这样。 每考完一场我就张牙舞爪给自己打气:65分!65分!110分!110分!超人不给自己做预测下结论,一考完就赶紧复习下一门。在考场上,我觉得时间在各大题的分配比较合理,应该差不离,至少不至于发挥失常。结束考试的时候,好就是好,孬就是孬,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给自己的估算是单科过线、总分340分上下浮动20分——那也就是说,考上考不上都有可能。 我又收拾起两个背包,走了。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咧开嗓子高喊了一声:“交大,我一定会再回来的!”路边人有的说“疯特了”,有的说“好样的”,我都听得明明白白。 考完试那天正是汇丰一年一度吃年夜饭的日子,我没去。记得当初在填写是否参加晚会的意愿的时候,报名表上“Yes”那栏画了六七十个勾,是我破坏了“No”那栏的空白。无所谓了,有所追求就一定得有所放弃。后来同事问我是不是去相亲,我只是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确实没见什么人,不过如果硬说是我去和闵行约会了,那也没有什么错。
14 此情可待 那天晚上从闵行回家后,我洗了个澡就开始写小说了。此前,李臻建议我把小说改名为《上海,我不想去这座城市》,用名字抓取读者的眼球。那我就把原名《此情可待成追忆》撂在了一边。 在设想中,小说写一个毕业后来到上海的年轻人纳兰瑛,三年里经历了两个公司和一段刻骨铭心的暗恋,而后离开上海去了广州——那个名叫李慧洁的女孩曾经呆过的城市。两位主角的原型是我和汀兰,这还是挺明显的;本身我的意思也是这样:为汀兰写一个小说。 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充分的酝酿,所以小说进展非常顺利。 我的除夕夜是在火车上度过的。我为自己许下了三个心愿:考研成功,追到汀兰,小说发表。天佑人愿,到时候我总不至于颗粒无收吧。 过年我总共休了七天假。回到上海以后,我边工作边写小说,每天都很充实,每天都有所进步。那是一段非常快活的日子。 小说冲淡了我对考研成绩的关注,可是到了临近查分的日子,我的心还是绷得很紧。3月1日那天,超人给我发消息,说是有人已经通过校园网查到了分数。我赶紧跟Jeet和阿力联系,问他们有没有可能帮我的忙。阿力说他寝室里网是通的,我便打电话过去。他握着电话,室友老刘正操着键盘。阿力说:“把身份证号码告诉我。”我多么希望自己先悄悄地知道成绩啊,好的话就告诉朋友,不好就捂藏肚子里。可条件限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犹豫了没有两秒钟,就把那串十五位的数字喊了出来。阿力在电话那边复述给老刘听。“好!拿好笔——”阿力大声吼叫着。老刘在那边报告,阿力再传给我:“政治61,英语61,评论写作127,文学史与文学理论114,总分363。好了!”我一听乐了,不由自主挥起了拳头:“呀——行啊,行啊!”阿力兴奋地说:“爽吧?爽吧?”我说:“爽啊,绝对爽啊!”阿力说,我这分数肯定上了;他要我好好准备复试,争取公费。 就是说,我考得比我想象的最好的状态还要好。单科过线是没问题,问题是能不能通过复试,通过复试后是公费还是自费。考研路上有两道大关口,第一道我已经顺利通过了。 查到成绩后的第一件事情是给汀兰打电话。她知道我考研的事,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个交待。元旦之前她跟我说过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可是我仍然觉得,她是一个很可亲近的朋友,我仍然可以努力去追求。打了她的小灵通,居然没人接,我非常失望;可几分钟以后,汀兰打回来了,我喜出望外。朋友毕竟是朋友,她是识得大体的。 我和汀兰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考研开始,说到了我快要收尾的小说,说到在公司的感觉,说到以后的个人打算。以往和她通话机会很少,偶尔打一次也就是说一两分钟;这次是过瘾了。汀兰真的很够意思。交朋友的话我们都没提,有个事实是明摆在我眼前的:汀兰讲过她有男朋友了。 两天以后,《上海,我不想去这座城市》的初稿完成了。小说里牵扯到了汀兰和广州,我担心这会给她带来麻烦,就在电话里问她怎么处理比较好;她说不要紧,放手写便是。那我就放心了。我花了几天认真修改了小说,然后去打印出来,装订了传给朋友看。 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期待之中。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的心蠢蠢欲动。
15 三月 李臻对小说并不看好,他没有作出正面的评价,只是说,这可能不是出版社想要的。后来我又把书稿给一位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看,她说:“你的小说和我们社的风格不大符合,建议你投到别处试试,或者放到网上去。”本来我以为写得很顺畅,哪里知道这正是缺点所在——真正的好小说往往是数易其稿改出来的。听他们一说,我对小说就失去了信心。算了,别再奢望出版了,让它自生自灭吧。 三月是春回大地、万物苏醒好时节,周围的世界由灰变绿了,阳光晒在身上暖醺醺的。不用说,这个时节很适合旅游。汀兰是很能享受生活的人,她休了年假,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我知道,结伴而行的正是她的男朋友。一直我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汀兰有男朋友,那是真的。 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一年以前,和Whitman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怎样说起汀兰,我又怎样下决心追求她。春天又来了,我离她还是很远。在汀兰出游的日子里,我见不到她,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我不要再拖下去了,我要把真实想法告诉她,然后——开始,或者放弃。如果套用Whitman的理论“如果你不确信他对你有意思,你就一定不要表白”,那等待我的只会是失败。 复试的分数线是345。李臻对我说,今年考生的成绩普遍很好,我得有点准备。“准备”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一方面是自费读研或者落榜,另一方面是要好好看书,迎接复试。导师那边都是铁板,想“准备”也下不了手的,歪门邪道使不得。 扬帆是ORTT的同事,春节过后辞职了。她要回广州,出发前和我约了说点事。我们在麦当劳见面了,她请我喝红茶,还把那盏用了四五年依然崭新的台灯送给我。我觉得这是心心相印的朋友,以前长聊也是因为她的诗和我的文章。这次我把她的诗写进了《上海,我不想去这座城市》。扬帆很喜欢这个小说,她也提了几点想法:用《别了,上海》作名字,或者改回《此情可待成追忆》;小说里增加一些关于女主角的心理描写;对广州的描述太笼统,最好用力多一些。她的意见非常中肯,我佩服不已。这就是可以称作知己或知音的人吧,真正看透了我的心思。 说到汀兰,扬帆劝我不要再痴迷下去。她已从小说里窥见了我内心的秘密,聊了一些她就看得更明白。她说:“你不要等她跟男友分手,就算有那么一天,她也不会再选择你。”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下子明白了“旁观者清”的意义。或许,我暗中等待的也是那回事,扬帆把我的后路截断了。 我曾经以为扬帆是难以接近的女孩子,因为她太漂亮了,在ORTT绝对是貌冠群芳、无与伦比;有过这次聊天,我忽然觉得她是可以引为至友的那类人。在茫茫世界里,没有几个人是可以与自己在心灵深处对话的,但扬帆是一个。 汀兰出游回来后,我和她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她笑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第二天,我看到了汀兰和男友在景区拍的照片,很是亲密。我暗暗对自己说:“以后不要再对她抱有恋爱的希望了。” 后来,扬帆又回了一趟公司,送给我一大摞广州的城市风光明信片。 再后来,我修改了小说,按照扬帆说的那个样子。
16 失恋 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我光荣地失恋了。 我曾设想过这种结局。可是当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还是情难自已、手足无措。 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 我想到了佛家说的“缘分”。无缘对面不相逢,就是这样的。 要是没缘分,别说一年,就是缠着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最终也还是不成。 她有她的生活轨道,和我不相干。 当然,不用哭也不用闹,我一点一点就接受了。 那几天我和小新通过电话,她跟我说了一些恋爱中的平常的道理。曾经有一个男孩子追求她,被她拒绝了;后来两个人还是经常联系。小新说,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怎么都没用。她还说,结束了也好,可以开始下一段新的感情。 我知道小新和汀兰关系很好,以前曾问过她一些事。小新说:“汀兰的事情呢,我也不好多说;不过我是见过她男朋友的。你想追就大胆追,不追也好。”她曾问过我,是不是男人一定要苦苦追求过才会珍惜到手的感情,我说不知道。小新说:“有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是她男朋友呢还是汀兰的男朋友,小新没告诉我;她说以后我可能会知道。 小新坐在我斜对面,原本我和她来往也不怎么多,经历了这遭事,就觉得很近了。也是在那几天里,我为复试准备英语口语,曾和她在电话里讲过一些。 复试就在眼前。已经错过太阳了,我不能再错过月亮。 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汀兰说过的那样。
17 那一天 复试的通知是在网上公布的,李臻和阿力都提醒过我:4月1日在徐家汇的工程馆进行,七人的名单中,我是倒数第二个。幸好有长班的休息,我又可以在工作日出去办事:到档案保管处弄一份成绩大表复印件(带红章),去工程馆领取体检表。 4月1日是星期五,我本来得上班。一般说来,长班休息只会安排在周二到周四。我跟Michael说明了实情,他说:“碰到了这样的事,公司会支持你的。”他答应我白天去复试,并要我结束之后马上回公司做单子。因为体检也安排在这天,所以免不了要花费一些时间。这算是调休,以后我再用别的休息日来还,借多少还多少。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空着肚子赶到校医院去化验肝功。玉兰花开了,有个老头儿在抱着相机拍照片;初春的阳光照在校园里,我心情很不错。排队的人很多,我想,很可能我将会和他们成为同学。 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女孩子,她男朋友给她包子,她说不能吃;他要给她拿大衣,她就不声不响地递过去。我本想和她打个招呼,祝她复试愉快,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人家有男朋友在边上,我就别自作多情了。 我随着大部队慢慢往前移动,不用多久就轮到了。早上的体检内容很少,结束之后我先去打印了复试通知的网页留作纪念,而后到了工程馆。 李臻也到了,他说多少可以给我一些参谋。几个人聊聊天确实挺放松的。 中文系下面分文艺学和中国古典文学两个方向,总共九个人来面试。汪雨申我认识,大一的时候参加邓研会,他是我的组长,还曾把我推荐为积极活动分子。在学校干了几年辅导员之后,他也考研了。另外七个都是女生。我忽然注意到,闷闷不乐的女孩子也在——她叫范海兰,正是七人名单中排在我后面的那个。 大家都不知道这次是等额面试还是差额面试(也许有人知道而不肯说),在乒乓球台周围坐下了,都紧张兮兮的。那时我很放松,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没必要再吓唬自己。复试顺序是抓阄确定的,我排在第二个。 最见走进办公室的人叫张洪彩,她的初试排第五,我的前一个。可能老师们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吧,对她的面试总共持续了三十五分钟。我走进去的时候,老师们还在对她进行综合评议;我只好在入口的小房间里等着。 “董少校,过来吧。”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便进去了。 一张大桌子,前头和旁侧各坐了两位面试官,后头是留给我的位子。坐下来以后,我正对面的是老方和张耀辉老师。开始他们问我,好好的工作不干,回学校来读研会不会觉得很可惜?我说,文学是我的兴趣所在,我还是想深造一番,期望在这方面有所发展。接下来,老方就正式提问了:“你对美的本质是怎么认识的?” 《西方美学史》我前后看了三遍,如果说有点皮毛的收获,那就是对美学史上的重要流派有了一点粗浅的了解。老方的背后是窗子,因为逆光,看上去他们两个人都很黑,感觉怪怪的。我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开始了自己的陈述。从亚里斯多德说到黑格尔,又说到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点。我正想说说“自己的”认识,话被老方打断了。他说:“你对美术史的把握大体是对的。刚才你说到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但他对这句话有一个界定,你能不能说说看?”我便根据以往的理解说了美是什么什么的生活、美是什么什么什么的生活,意思可能差不多,但和原文一定有出入。老方点头表示满意,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把提问的机会让给了张耀辉。 张耀辉老师和我也是老相识了。在《上海交大报》做学生记者的时候,我曾经采访过他;人文学院组织校园文学大赛,他就是牵头的,我曾得过末等奖。过来面试的时候我带了一个很大的包,里面装着发表过的作品和获奖证书。虽然年代已经久远,但那些东西至少可以给自己一点信心。 “董少校同学,你在大学时候的表现我们都知道,这里就不用说了;请问你在校园之外有没有发表过什么文章?”他用一句话就把我苦心的准备带过去了,我不免有点失望。毕业之后没什么好说的,参加两次征文比赛得了小奖都是在不久之前;如果面试提前两个月进行,我可能就抓瞎了。还好,两个小奖没有让我太丢面子。 谢柏梁老师问我有没有读过西方美学原著,我说看过《诗学》(李臻给我推荐的东西确实很管用);他又问我亚里斯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是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其实前一晚上我刚看过的,好像是怎么怎么样的模仿。一个老师问我喜欢20世纪外国什么样的文学流派,我支支吾吾说是读过泰戈尔的东西。他显然很失望,因为意识流呀黑色幽默呀那些现代主义的东西我都不熟。又有人问我喜欢古代作家里的什么人,我说苏轼。他曾在密州做过几年官,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密州出猎》《江城子·记梦》这样的传世佳作。我说,我的家乡高密原先就是属于密州的,老方还专门就这个问题和我讨论了一番。 英语的考核有两段:一是读一段英文让我翻译,二是现场对话。两段测试是由两个老师来完成的,我光知道和我英语对话的是高福进老师。听他口气,好像他还记得我。可能是在1999年上半年吧,我上过他的《西方文化史》选修课。学期结束后不用考试,只要交一篇论文;我连抄带凑写一篇中西文化比较方面的东西,很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还是让我通过了。要我回想当时学了些什么,可能也数不出来个多来米发,零零散散的印象只有“波希米亚”“巴比伦”这样的词。高老师没有为难我,他让我介绍我的家庭和兴趣。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十二三年前刚接触英语时学会的句型:There are four people in my family. They are my father, my mother, my sister and I…自然而然我就把它派上用场了。先前我以为他们会让我来一段三分钟的自我介绍,练习过许多相关内容;没想到真正的英语考核那么简单。 按照通知的说法,这次复试有150分,知识结构、科研能力和潜力、综合素质各占40分,外语水平30分。到时候会把初试成绩和复试成绩加起来,以总分作为录取的最终准绳。 二十五分钟以后,我从那个逆光的房间里出来了,很多同学围上来问我面试了些什么、感觉怎么样。我就一一告诉他们。衷立看上去很紧张,她说,她在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到时候就实话实说吧。杨波怡却不动声色,只是在一边悄悄地听、悄悄地笑,可能是手上有粮心中不慌。汪雨申(他的名字跟来访的国民党副主席王丙坤有点像)心思根本不在面试方面,他说到时候要把人文学院的研究生工作弄得好看一点;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要我在前头冲锋,他在幕后指挥。我在工程馆多逗留了一会儿,和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法。 午饭后我接着去体检,李臻回闵行了。我也不知道结果会什么时候出来,结束了体检就去赶地铁。星期五单子多,Michael嘱咐过的。 刚过了陕西南路站,手机响了,我便接起来。是徐国良老师,他负责人文学院的研究生招生工作。他说,我在复试中表现很好,七人中的第二名;不过我初试成绩太差了,结果总分还是排在第六。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怎么样呢?他又说,文艺学专业只招六个,我也被录用了,不过是自费。自费还是得花些钞票的,总共差不多两万五,他问我要不要读,不读的话学校会把机会让给第七名的那位同学。我问他要在什么时候做出决定,他说:“现在吧,要不再给你半小时。”我说我半小时内去工程馆再说行不行,他说好。这时候地铁刚到黄陂北路站,我便下了车折回去。 我初步打算是读,因为以前我没深究这个问题,以为公费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要花钱。但学费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还是得跟家里说一说。走在校园的时候,我和妈妈通话了。她的反应很出乎我的意料。妈妈不假思索就说:“去读。”我说,那学费呢?我自己可出不起。她说家里帮,钱的事不用我担心。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工程馆。 徐老师说我的情况是最特殊的,给我看了成绩表。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名次上比我高一位的张洪彩初试成绩居然是390。这时候我也明白,为什么李臻说今年的成绩普遍比较好,我得有些准备。复试给我向上拉了十几分,可还是抵不上最初的差距。也就是说,我在这天的表现没什么可遗憾的,第六名的结果在考试的那个周末就已经确定了。我和徐老师聊了一会儿,然后他拿出一张交大信纸,让我表个态。我是这么写的: 本人董少校,愿意在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自费读研究生。 董少校 2005.4.1 是什么东西呢?保证书不是保证书,合同不是合同,我自己看了也感觉挺滑稽——只不过是走个样子罢了。 看到她们来工程馆查结果了,我挺羡慕的,无端就比我省下了两万五千块。走出工程馆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范海兰。可能她已经收到徐老师的短消息,脸色很难看。(因为手机打不通,徐老师曾发短信让她去工程馆。)复试并没有带给她赶超我的机会,她的第七名最终还是第七名。我是孙山,她在孙山外。想想也挺残酷的。 回到公司的时候已是四点钟,我开始做单子。身边同事问我去干嘛了,我就开了一个愚人节的玩笑,说是相亲去了。
18 处境 朋友问我考研结果怎么样,我就说,我是被录取者之中的倒数第一名。 这是实话。 他们说,也行啊,花去的时间总算没有白费。 我知道衷立是辞了职专心考研的,成绩出奇的好。如果我也把工作丢几个月,认真复习,是不是可以考得好一点呢?可能好一点,不过不是必然的。我有背水一战的同学,最后真的也没有如愿:或者落榜了,或者被调剂到别的学校读自费。那样压力也会很大的。不管是公共课还是专业课,我就那么一点底子,花时间进去了未必有明显的提高。所以,在职考研也没什么不好。 问题在于,就是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如果我为了这两万五千块钱再考一次,那将是新的一次冒险——结果可能是称心如意,也可能是鸡飞蛋打。当然,肯定要投入很多精力,还得推迟一年才能回到学校。 不可能不可能,这种主意想也不要想。 世事纷纷看不齐,他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到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 被录取者之中的倒数第一名。半是自足,半是自嘲。 朋友问我会不会去上,我说,上。就这么决定了。 小新、汀兰还有Michael知道我考研的底细。有一次小奔问我:“那天你去了没有呀?”神情很暧昧。我估计他是闲得无聊在Google里输入了我的名字,然后看到了网上的复试通知。他周围的人麻麻绰绰知道这回事,向我求证过,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在公司里我还是想好好工作,不愿意弄出烂扯来。总得干到开学的时候吧,我想赚点学费和生活费。 生活还是平平淡淡,一如既往。
19 Whitman 平时我和Whitman很少发消息。复试结束后,我跟他说了我考研的事。 “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考了研,成绩还那么好!”在电话里,Whitman的语调非常夸张。 我说那不过是我运气好,瞎猫碰到了死耗子。Whitman偏说我是基础厚又肯用功,才有那样比较好的结果。 Whitman也想尝试一下,到交大深造,和我做同学。我说,那你考呀。他说他早就有考研的想法了,只不过是为家室所累,一直没有机会。以前他是学高等教育的,我便推荐他报考高等教育学的研究生。他说先考虑一下。 他不由自主就问起了我和汀兰的事。我实话告诉他:拜拜了。 过了些日子,我问Whitman想得怎么样了,他说,考。妻子那边暂时不好说,他想先悄悄地复习,以后再告诉她;其实她也是希望Whitman能到广州的大学园区里工作。我说,那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她是我以后的同学,初试成绩415分的超级牛人。Whitman说好,我就把衷立的电话告诉他。衷立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了。事先我问她可不可以帮助我的朋友,她说没问题。 后来Whitman和衷立见过面,不仅得到了她的赠书,还听她传授了很多经验。 我挺希望Whitman能考到交大,那样两个人可以再一起吃饭、一起吹牛,就像2004年春天那样;当然我也期待着可以共同做点事。我对他说,能帮忙的尽管说,只等着他多花些心思复习了。Whitman说他会努力的。 为Whitman祝福。
20 回家 姐姐五一结婚,我请假回家了。 在火车上的时候,我收到了杨波怡的一条短信。她说录取查询的网站已经开通了,考生要在五一长假期间到网上确认档案地址和通信地址。她提醒我留心一下。下车是在5月1号清晨,因为接我的朋友还没到,我就钻进了火车站旁边的网吧。跟想象的一样,我被录用了,后面括号里加着两个字:自筹。这两个字分量很重,可以说是一字万金。 网上查到的结果比口头通知更进了一步。知道被录用了,我心里可以稍微踏实些;毫无疑问,学费的重担也显得更有分量了。心头的不愉快只是源于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轻轻松松就可以读书,而我得付出两万五千块钱的代价。 我把上网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家人,他们都很高兴——在他们的心目中,上学交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能自费读研究生是一种大趋势吧。姐姐说,弟弟很有出息,她做姐姐的脸上也很有光。我说我是成绩最差的一个。妈说,管它呢,能考上就行,还有很多人有钱也上不了呢。我能说什么呢?说丧气话没什么意思,不如顺顺当当地接受这个事实。 在怎么操持学费这个问题上,我和爸爸有了不小的冲突:我想弄一部分学费贷款,他坚决不同意。家里帮忙是要的,可我实在不愿意把担子全撂给他们。二十七八的人了还要拖累家里,我心里说不过去。可爸爸就是那么一根筋,不让我贷。他养猪能挣多少钱?把钱给我就会没的周转;农业税取消了,增收也不会很多,毕竟土里刨不出银子。争到最后还是没结果,因为通知书没下来,什么都不算数。我的打算是挺简单的:在汇丰工作着,多少可以攒点钱,至少第一年不用给家里很大压力;到了学校以后再想别的办法。 不管怎么样,有家人的支持,我已经是足以自豪的了。
21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 我对佛学和佛教有一种朦胧的好感,也可以说是很有缘分。 2001年春天,读着大三的我想借佛教做点事。我通过BBS认识了一批对这感兴趣的同学,打算和他们共同组建一个佛教文化协会。为了让协会像个样子,我跑到人文学院办公室去找懂佛教的指导老师。在楼梯里,我碰到一位沉稳的年轻老师,就向他打招呼,问他谁能给我一些帮助;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说他可以。他姓孟,我叫他孟老师。 那时候,孟老师一面在交大教经济学方面的课程(他念硕士的时候是学的这个专业),一方面在攻读复旦大学佛教哲学专业的博士学位。他对交大淡薄的文科空气很不满意,对佛教文化协会能否诞生也没什么信心;不过他建议我试试看。 我向校团委递交了申请书。不久,学院里分管学生工作的一位老师找我谈话了。他先是天马行空地吹了一通,说佛教文化历史悠久、内容广博;接着又话锋一转,说年轻人对佛教理解太浅,接触多了容易误入歧途。我说,正是因为理解浅,所以可以成立社团一起切磋、互相进步。他说不行,交大以前没有这样的社团,现在成立佛教文化协会时机也还不成熟。我和他争了很久,最后的结果是没拗过他,撤回了申请书。协会流产了。我想,一定是校团委给那位老师施加了很大的压力,然后他再反过来对付我。 当然我也知道,学校的担心绝非凭空而来——法轮功正甚嚣尘上,要是不懂事的娃子被李洪志大师领进邪路怎么办?我在申请书里把佛教文化和法轮大法划清了界限,可也还是不管用。世事难料呀。 孟老师淡淡地说,算了,协会成立不起来,那就自己看点书吧。我问孟老师有没有关于弘一法师的书,他说有,后来把《李叔同传》借给了我。我如饥似渴,只用一天就把三四百页的书读了个遍——当然代价也很大,七节课一点东西也没听到,什么汽轮机呀、8086呀,全扔到一边。人坐在教室里,心思却飞到了天津,飞到了厦门、青岛、杭州等弘一法师走过的地方。后来,在孟老师的推介下,我去参加过复旦禅学社的活动,去听过王雷泉导师的演讲,也去常德路上的佛学书局买过《佛学小词典》。 毕业以后,我和孟老师没联系过。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在今年的佛诞日里,我忽然就想到了孟老师。这一方面是因为我在读着《20世纪中国佛学问题》,对佛教和佛学的好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教益。我赶紧翻出通讯录,按下了当时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真是件玄妙的事情,我这样就找到孟老师了。不用多作介绍,我刚报出名字他就想起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像当初一样的亲切,我们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孟老师一直在交大。博士毕业后,他仍然在讲授经济学,今年秋天可能会开设《佛教与中国文化》公共课。在前面几年,他的专业能力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接下来他要到中文系了,仍然像个边缘人。其实交大的哲学并不算很弱,马克思主义哲学应该说还很牛;不过,在佛学哲学方面,孟老师是交大的一座孤岛。 说到我的考研,孟老师替我感到高兴,同时也为我担忧。他说,在考研之前我应该向他咨询一下,那样他会给我一些意见,让我去考别的;但木已成舟,说也没用了。他强调的一个事实是:兴趣和吃饭完全是两码事。文科这东西,工作累了玩一玩还可以,可如果把它作为谋生的手段,那将是枯燥乏味的。旅行者看到花花草草觉得新鲜有趣,植物学家天天对着它们研究,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他曾问过搞文科的很多老师,选择了这个行当是不是满意,结果他们都说很后悔——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他们都想干点别的。孟老师是过来人,他的体会发自肺腑,真真切切。要说挣钱,他本科毕业就可以有不错的收入,因为他学的是数学专业;他一步一步考了硕士和博士,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孟老师说,我面临着他曾面临过的处境,我做出了他曾做出过的选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说我应该做到两点:一是尽全力留住在银行的工作,那样生活会比较有保障;二是进了学校以后时刻留心校外的大环境,早一些为毕业以后的自己寻个出路。 我并不觉得汇丰的工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考研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全新的机会,静下心来长点本事,为新的职业作准备。要说一边工作一边读书,那就跟混文凭差不多了,学不到多少东西。所以,我还是想彻底一点,到秋天就和汇丰说拜拜。这个问题我已跟自己辩论了很久,结论就是这么个结论;而且我也已经说服了自己,下定决心以后就再也不后悔。 至于孟老师说的第二点,那是很有道理的,不能把自己变成书呆子。我想尽可能找点兼职做,积累经验的同时赚点钞票。 在电话里孟老师还说,我是半路出家到中文系来的,底子很薄,前面还有很长很曲折的路要走。这点我已经意识到了,有太多的书在等着我去读。我辞了职而读书,还要交学费,代价确实很高。 合上电话以后,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先前曾为363分的成绩而欣喜若狂,现在看来一切都没什么特别的。也就那么回事而已。美术馆的陆老师觉得我读研是得不偿失,在一定程度上孟老师也这么认为。我想,我要做的只是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别让关心我的亲朋好友失望。 佛家讲究缘分,孟老师说我们是很有缘分的。因为有了这次通话,我觉得今年的佛诞日很有意义。手边有佛教学理方面的问题想向孟老师请教,以后能有机会的吧。
22 好消息 佛诞日第二天,我收到了黄浦劳动力资源公司杜老师的来电。他负责管理档案和户口,上次办理盖红章的成绩大表复印件就是他经手的。他跟我说,学校已发函要把我的档案转到交大去。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蹊跷,就问他我能为这事做点什么。杜老师说,没什么他就是通知我一声。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我说了些感谢的话,心里想,等事情成了一并感谢他吧。 先调档后发通知书,这个程序我是知道的。眼看着通知书和自己越来越近了,我不免动了心:户口该怎么办?是不是可以着手准备学费了?贷款要有什么手续呢?我觉得早行动强于晚行动,就拨通了徐老师的电话。 徐老师说,户口和学费的事情等拿到通知书了再准备也不迟,什么都是一步一步来的。他要我不用着急。这么说也有道理:招生的工作每年都在做,当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自己只要顺着大路走就可以了。 网上说通知书将会在6月下旬寄达,而此时不过是5月中旬,说实在的,还早。 正当我以为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的时候,我又收到了徐老师的电话。那天是5月17日,也就是我给他电话的第二天。走到公司后,我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再看看时间,8点53分,那时我刚刚从家里走出来。看到这个未接电话的时候离上班还有一两分钟,我赶紧用公司电话拨了回去。 “董少校啊,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起来徐老师在那边笑呵呵的。 好消息?我会有什么好消息呢?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当中,我会有什么好消息呢? 我问徐老师是什么消息,他说:“你不用为学费的事情操心了。因为学校政策有调整,你现在也变成公费了。” 什么?公费了?两万五千块钱不要了?就算一张馅饼五块钱,那天上也要掉五千张馅饼落在我头上啊——真的会有这等好事?我岂不是要被砸晕……还好我没晕,小心地向徐老师求证:“啊,真的?” 徐老师跟我多说了几句政策调整的事。每年的情况都在变化,有些名额系里可以争取到,那个别同学就可以从中受益了。我尽量抑制自己兴奋的情绪,可激动还是透在电话里:“那太好了!多谢了徐老师。”后来电话就挂断了。 交大有的是钱。我读书那阵子,国家教育部和上海市政府每年各拨两个亿过去,说来也没什么希奇的;不过这次交大把钱花在了我头上,那就是我的福分了。 因为,要是它不免我的学费,我也是一句话也没的说。 如果学费真的免除了,那我考研就是达到百分之百的目标了。 或者说,完美了。
23 疑惑 因为事关重大,很快我就开始怀疑那个电话的可信程度。毕竟只是口头上的东西。 一切还要以录取通知书为准。从收到徐老师电话到发放通知书还有一个月,谁能保证这期间政策会不会再次调整?如果我自费,那么我还是一句话也没的说。 所以,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就当是一个平常的消息吧,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希望落空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可那份喜悦我隐藏不住。和家人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是透露了公费的可能。我觉得徐老师的话百分之九十可以相信,跟家人就说,有一半的可能是公费。 徐老师当然是可以相信的。从交大毕业后,名义上我已经和这所学校断绝了关系;因为考研的关系,我又和它重新联络。如果说有一个人是代表了交大在和考生的我交流沟通,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徐老师。 两万五千块意味着什么呢?它对比尔·盖茨来只是小毛毛雨,对我却意义非凡,因为我在汇丰没存下几块钱。有了这两万五千块,我可以从原先设想过的在职读自费心安理得地转变成全日制读公费——中间的差别是,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更充裕了。 钱真的是好东西啊。 可是我也不敢对这笔钱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说别的是枉言,那我还是静静地等候通知吧。
24 去酒吧 那天是星期五,大多同事都走了,我上Long Shift,下班比较晚。等收拾好东西的时候,部门里只剩下我和Mark了。他是ORTT的另一个大主管。想到他快要离职了,我就拿了留言本去找他签名。 这个本子是我得到复试通知以后准备的。因为迟早都要离开,我就请先走的同事给我说句话。最早留言的是杨琨Chrystle,后来有周斌Alvin、孙巧倩Sarah、李慧Ella等等。我打算等交了辞职报告以后,叫工作着的同事们在上面留点纪念。 Mark还在忙,我就说,要不我在麦当劳等你,你下了班写好了给我带过去。他说好。 麦当劳我去的多了。哪怕考完试,我也一样可以在那里呆半个晚上。我感觉在那个地方学习效率比较高。过了一小会儿,Mark拿着本子过来了。我说:“坐坐吧,我请你喝饮料。”以前我们曾在麦当劳聊过。这次他似乎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反问我明天上不上班。我说不上。“我带你去酒吧怎么样,放松一下。”我丢下刚买好的可乐,跟着他出去了。 Mark给我的留言是这样的:“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祝少校找到自己最好的……”似乎有点罗嗦,不过是大实话。后面有他的电子邮箱。 开始我们想拦出租车,无奈周末车子紧张,拦不到。我们便步行,穿过吴江路以后沿石门路、瑞金路一直走下去。那天晚上我Team有几位女孩子去金贸大厦87层的酒吧了,没想到自己也有机会出去喝一杯。 我很少去酒吧的。以前同学请客去新天地的东魅去看表演,一杯啤酒四十块钱,很没劲。Mark去过不少酒吧。他说,这东西是从外国过来的,要去就去老外多的地方,好比茂名路;新天地那种地方流于形式,缺少内涵。我对行情不是很了解,没吃过几种梨子便也不能比较它们的味道;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吧。 Mark带我去了瑞金宾馆。我在疑惑他究竟想干什么,走着走着就明白了:小时候他经常过去玩,这次带我也体验一下老房子的风情。那边有一幢古香古色的小楼,楼前灯光旖旎;客人们坐在草坪边的小桌前品味饮料,享受着静谧的夜晚。感觉确实很不错。我们没在那里久留,穿过宾馆到了茂名南路。 记不清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是叫得力。Mark轻车熟路地要了两瓶青岛啤酒,我们便坐在桌沿,碰着酒瓶子胡吹乱侃。酒吧里有桌球,有美女,有晃来晃去的彩灯,当然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尽管两个人肩膀并着肩膀,说话还是要嘴巴凑在耳朵边上才能听到。 我问Mark辞职后打算怎么样,他说先休整一段时间,然后再考虑别的。在汇丰做太累了,在ORTT做太累了。他太太在马来西亚,以后他有可能到那边发展。Mark出去留过学,见多识广,他完全有能力去更好的地方。汇丰是个不错的地方,但并不是适合每一个人。 Mark很有感慨地说,人生只有一次,有些事情不尝试就不知道它好在哪里坏在哪里;在一个环境呆久了容易产生惰性,人需要那种一跃而起的勇气。他问了我这么个问题:如果有人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得到了你后半生的录像,你看过了,照着上面一点一点地做,你会有什么感想?我说,会很无聊。他说,很大一部分人会选择自杀,因为没有激情、没有挑战的生活就跟蹲监狱一样。 我想,我的考研读研也就是这样的吧。在汇丰,我几乎看不到生活会有什么转机,就是平平淡淡地做机器上的一个齿轮;我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更精彩一些。付出的结果不一定是收获,可如果没有付出,一定不会有收获。不管读研以后的结果怎么样,我都无需后悔。Mark说,换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环境,总归是件好事情。 中间Mark太太打过电话给他,两个人说了几分钟话。我觉得两地分居挺不容易的。 我们还扯到了花市、法租界、电影、留学等乌七八糟的事情,直到把酒喝完。酒吧里渐渐热闹起来了,几乎没有空位子。我们都不是疯狂的人,十点多钟就离开了。 那时候,茂名路上的每个酒吧里都人头攒动、吆天喝地,街上也晃动着俊男靓女的身影。初夏夜晚的上海女孩真的很养眼。
25 通知书 应该说,在复试之后,谁被录取谁落榜就大势已定了,通知书只是一个样子;不过对我而言,情况又有小小的不同——是公费还是自费,这点会在通知书上体现出来。“大势”是自费,后来徐老师又给我电话说是公费,到头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很希望能早一点收到录取通知书。 最初的考研流程上说,通知书会在6月下旬寄达;网上的最新消息是,学校将从6月15日开始发放。我在上海,自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吧。当天中午我去开信箱,没有东西;下午去开,还是空的。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通知书未必是快递,邮政系统再快也不能当天送达呀。 6月16日是星期四,这天我休息。因为以前曾经在某个星期天上了半天班,公司就还给我两天补休;再加上长班休息,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三天呆在家里。实在是不敢出去玩啊,要是通知书说要交钱,那我还不是抓瞎;心事未定的时候,根本也不想出去玩。上午我呆在屋里写东西,多少有点烦躁;十点半忍不住了,跑到楼下去开了信箱。有信,爱普生影艺坊寄过来的,信封里装着一张宣传单还有一份请帖。曾忆城的《镜花缘》摄影展快要开幕了。这封信告诉我,邮递员已经来过。虽然没有空手而返,我心里还是失落落的。 下午我去美术馆了,看闲书,吹牛。陆老师跟别人介绍我,开口就是“交大的研究生”,我心里挺慌——毕竟,只是一种可能啊。自费变公费尚且有可能,从上榜到落榜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那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考中专的时候,有本事的贫家子弟被根子硬的富家人冒名顶替。打官司?你根本抓不住人家的把柄。现在我是倒数第一名,被挤掉的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还很大。 通知书就是那么重要。 从美术馆回来后,我又一次开了信箱。其实我整个下午都在盘算这件事了。心里仿佛装着一支炸药,一触即爆。或许,通知书应该可以到来了吧? 不要紧,就算是交钱,我也认了。 信箱里还是那样,除了一张灰迹斑斑的挂历纸垫在底下,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想也没想,回家收拾了几本书,折身去了麦当劳。 在家里可怎么过啊?邮递员一天只来两次,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们不会为了我的通知书特意在夜里跑一次。本来打算五块钱的汉堡加一杯小可乐,到了餐厅,我却一狠心买了套餐。管它呢,别委屈自己了。 杨波怡给我发消息说:你会在星期五收到通知书。我说,不会吧,你已经拿到了吗?她淡淡地说:我在成都天高地远,怎么能先拿到呢?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是感觉。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假如真是到月底才能收到通知,我或许会被折磨出神经病来。 晚上,还有晚上呢。晚上怎么过呢?不会是不眠之夜吧? 五一回来我就觉得天已经热起来了,可还是迟迟没有装风扇,因为心静自然凉,可以凑合过去。这次我顶不住了,白天最高气温都三十四度了,风扇一定得拿出来了。 其实呢,心头有火,压上冰块也没用。夜里我入睡很晚,早上六点多钟就醒来了。 别管那么多了,上班去吧。 九点到十一点半,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离开公司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我想,再开一次信箱,如果还没有,就淡忘这回事。 这个信箱离垃圾桶只有两米远,每天是在臭烘烘的气味中度过的。它的锁歪歪扭扭,其实没什么用处,一个成年人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把它打开;所以,锁只是象征性的,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懒得拔去修理信箱,原因很简单:对别人来说,里面没什么东西是值得偷的。 然而这信箱却是我的月光宝盒,曾经带给我很多很多的惊喜:报纸,明信片,书,获奖通知,请柬,包裹单,准考证,朋友的信……不知这一次它会带给我什么呢? 我轻而易举就打开了信箱,取出最新一期的《文汇读书周报》和一张白卡片。卡片上写着我的名字,不用说,就是领快信的。这时候不会有别的快信,除了通知书。我没有回家,径直向邮局奔去。 其实是我想多了,一切都风平浪静,顺顺当当。我在邮局里把信拆开,首先看到了那张大红的《上海交通大学 硕士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在折页里面,它是这么说的: 董少校同志: 你已被录取为我校人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录取类别为非定向。请于2005年9月11日上午8:30-下午5:00凭本通知来校报到。 报到地点:闵行校区东区食堂
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院 2005年6月10日 在学校里称呼“同学”,在公司里称呼“同事”,现在他们称呼我为“同志”了。那感觉就像小鬼从领导手里接过革命的枪,成了八路军战士,非常自豪。通知书上最值钱的部分是“非定向”那三个字。如果是“自筹”,那我就得交学费,24500元,《缴费告知书》里说的;我还记得,5月1号那天上网查询录取情况,我得到的结果便是“自筹”。 看来,信箱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从收到徐老师的电话到拿着通知书,中间正正好好是一个月。 如果面试那天因为害怕交学费而对徐老师说“不读”,那我该是怎样彻底的大傻蛋啊! 我心头忽然浮现出一句话:造物主的无穷奥妙,就在于一个“变”字。忘了是哪位作家说的了,感觉就是专门为我而说的。 至于报到那天是我阳历的生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邮局里,我没喊也没叫,只是在指头上咬了两个印子。印子很快就消失了,生活也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继续着。 所得即所求。到这里为止,我的考研可以说是圆满地结束了。 以后的路可能很曲折,不过还是走着瞧吧。
26 爸爸 接下来的两天分别是爸爸的生日和父亲节。出于攒学费的考虑,我事先没往家里寄钱;星期六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被公费录取的消息,当作是一份礼物。爸爸没听到电话,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会很开心,因为他再也不用为我贷款或者不贷款的事情费心了。
27 后果很严重 刚刚参加完考试回来,我得到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不久前我做单子,多汇了一千块美金,给银行带来了损失。作为惩戒,公司要我抄一个星期的大写金额。就是说,每做一单汇款,就把汇款金额的大写(一般是英文,偶尔用汉字,大致是随客户的格式)抄在纸上。不光我一个,别的出过这种错的同事都要写。 可以说,在ORTT做汇款能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Over Pay,汇多了钱。如果客户要投诉,银行没什么说的,先要从专门账户里还掉多汇的钱,然后想办法去把那笔钱追回来。看看往常,有的能全部追回来,有的能追回一部分,有的则是泥牛入海,银行只好自认倒霉。 抄大写只要到下午五点钟就可以结束。到了第四天,六点多钟的时候,我还是出了大问题:客人本来汇五千多块,我偏把前头的美元符号$当成了数字5,这样,我足足多汇了五万块。很不巧我碰到了一个大款,多汇了那么多钱他也没OD(Over Draft,金额不足)。 当然,问题是后来才发现的,Mark来找的我。如果当场就发现,那可以立即报告,让汇款在收款行那边终止,然后退回来。到了第二天,汇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很难收回来了。Mark说,继续抄大写吧,晚上五点钟以后也要抄,抄到什么时候以后看情况。 我不能不承认,刚考完试的那阵子我脑袋有点不正常。歇了九天(也可以说是忙了九天)回来,似乎把做单子的感觉弄丢了。结果呢,出问题了,很不幸。我就等着挨批吧。 后果会怎么样呢?当然不用我自己赔,银行里有专项资金垫付。有个朋友在农行,她说那边要是汇多了就要自己掏腰包,很可怕。在这里,我可能得写Statement,把出错的整个过程记在纸上并且签名。那将是秋后算账的铁证,有了它,年底考评断然没可能得最高的那个级别,最好也只能到第二梯队。也有可能是领导找去谈话,接受一番教育。反正是不好玩。 Michael把我拉到一边,说,这情况确实比较严重,公司刚刚强调了我还是出错,知法犯法,跟顶风作案差不多了。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Michael告诉我,以前有一次,我们多汇了钱,向那个收款人追,前面半年他口口声声说马上就还,后来他的联系方法变了,再也联系不上,公司便无计可施。他说,这次老板的意思是给我一个口头警告,以后再也不能犯第二次。老板就是William,ORTT的头号人物。我连忙说,好好好,一定多加小心。Michael问我是不是因为我跟周围同事说话比较多才出的错误,要不要帮我调调位子;我说不用了吧,不关她们的事;以后我小心一点。这样,他没把我发落到边疆去。 旁边的兰水丽问我情况怎么样,我告诉她,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说,哦,那要小心了。我感觉,公司的容忍真得到了极限。这次要是给我一个书面警告也是可能的。要是我还有下一次,那,没的说了,除名。——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 我觉得老板和Michael都很够意思。口头警告算啥玩艺儿呀,只要把重要性记在心里了,它就是一阵耳旁风。有了这个警告,他们连Statement也没让我写。按说,多汇的金额超过一千美金就要写的。没过多久,Michael就给我解开了一半绳索,五点钟以后不用再写;大概两个月以后,我没再出现Over Pay,他就彻底为我松绑了。 做单子我再也不追求速度了,慢一点又怎么样?据很多人说,年底考评最重要的依据是速度(RPH)和准确率(Accurate Rate);可是在去年,有的同事两个指标都很高,一样是很差的考评分数。有些事真的很难说,还是看得淡一点好。要是因为追求速度而弄出大错,那要解职归田,后果就真的就很严重了。
28 江湖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对吧。 社会是个大江湖,公司是个小江湖。 在这个小江湖里,各色人等都在活跃着:强盗窃贼不轻易露面,每天都叽哩哇啦说着平常人听不懂的话;武功高人往往出手不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擂台上打遍天下;郎中骗子都鬼鬼祟祟的,表面上很友好实际却怀着一颗害人之心;凡人百姓过个安生日子也难,时不时就会遭到恶霸劣绅的骚扰……远远望过去,江湖上的人都交接有序;其实呢,他们在暗中过招较劲,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我是一介小喽罗。哪怕身在江湖,我也参不透这里的无穷奥妙。 初入江湖的时候,我感觉眼前是大好一片风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大家不分等级做一样的事,工资月月发,年底有奖金……这不是新时代的桃花源嘛。确实,这乐知天命的日子也挺滋润的。 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澎湃的暗流在涌动着。 江湖上的人都会互相影响互相启发,几位热心的侠客为我指点了江湖大势:这里有不同的山头,每个山头上都有一个教派;教主有一套对付小民的办法,差不多是利剑与美食并用。这样,有的小民成了欺上媚下、大富大贵的走狗,也有的小民成了无欲无求、特立独行的侠客。这正是应了那句古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当然也有人卓尔不凡,不仅剑法好,而且心肠好,在江湖上声望很高。 在江湖里混,人人都有名利之心。追名逐利让人进取,说来这没什么不好;不过好事过了火便成坏事。有些人明着是舞刀弄剑、学功练法,暗地里却打压善良、卖友求荣。日子久了,他们的卑劣行径就被江湖看穿,为人所不齿。 江湖上有经常惹是生非的人,也有惯于除暴安良的人。天长日久,大家相安无事。 明明是自己鄙薄的对手,却还要一起坐下来谈法论道;明明是自己敬慕的同僚,却难得举杯共饮的机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江湖上的人在不断流转,因为江湖之外别有江湖。我很佩服大铁锤那样的高人,身怀绝技,在一个鸡鸣月落的夜晚杀遍群贼,然后潇洒地说一声:“吾去矣!” 或许,学校是我的另一片江湖。
29 交大,交大 同事问我是哪里毕业的,我会如实回答说是交大。他们听了,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 比较多见的情况是他们说“不错不错”,我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大家赶紧转到别的话题去。交大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建校时间长,在国内大学中的综合排名比较靠前,社会影响也挺大。要在上海找三所声望最高的学校,第三名的可能会有些争议,而交大和复旦的入选则毫无疑问。泰山不是垒的,牛皮不是吹的,有实力摆在那里。我呢,能进交大是很荣幸,工作之后那就成为过去了。大家在一样的岗位上,出身什么也不能代表。名校毕业的一样有庸常之辈甚至社会渣滓,技校出来的也不乏贤达重臣或者尖端人才。英雄莫问出处嘛。同事是明白人,寒暄一番也就罢了,不会拿这个说事儿。 小仙女是这么对我说的:“啊,那你还愿意到汇丰来?”言外之意是,汇丰并不怎么样,好学校毕业的人应该到比这更好的公司去。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小仙女会把胸卡解下来,因为她觉得身在汇丰是件很丢人的事。也许每个人看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我不觉得这公司有什么不好:收入能说得过去,别的方面能学不少东西。那就行了。她想的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收成不好,压力又大,还枯燥乏味;一般的人可以忍一忍,有本事的人就不能受这样的罪——其实她忘了,毕业的学校和是不是有本事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不好反驳她,只好由着她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一直在汇丰干着,而小仙女没做多久就离职了。 还有一种是贝蒂小姐的论调,听起来不是那么舒服:“交大有什么好?”她问我在什么校区,我说是闵行,她便会说:“闵行有什么好?”贝蒂小姐可能没去过闵行,对交大也只是一知半解,说起话来便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其实呢,说了就等于没说,因为毫无意义。交大有不足和弱项,不过它的好处也并不是一句话就能抹煞得了的。耳边多的是这样的声音:“哈佛有什么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又怎么样?”他们不会说:“工技大有什么了不起的?董少校又怎么样?”因为前者是人所共知的,后者是则名不见经传。说“交大有什么好?”也还是首先把交大抬举到一定的高度了。贬人抬己是人之常情,有些人偏偏要闹笑话,不仅贬不了别人,还让别人觉得他很狭隘很小气。碰到这种人,我没什么好说的,懒得解释。 在1998年秋天刚进校园的时候,学校组织了语文和英语入学考试,其中作文题目是《今天我以交大为荣,明天交大以我为荣》。当时写了些什么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题目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我觉得在交大读书是很快活的事。切不要说大物、高数、传热学、流体力学这样的工科训练,从乡镇中学来到大都市里,我眼界变开阔了,心态更成熟了——这都是至关重要的变化。交大提供了读双学位的机会,也有很多选修课,还有很多社团,还有勤工助学的岗位,甚至还有节假日和校庆日的加餐……点点滴滴都叫人难以忘怀。至于后半句,那要看多年以后自己努力成什么样子了,还是期望如此吧。至少不能给交大丢了脸。 交大的文科不是很强,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也明白,如果认真下功夫,在交大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人文学院的那批教授学者都不是吃干饭的,他们都有看家的本领。我听扬帆提到过这么一种说法:有人在人才荟萃的五百强公司里也不能发展自己,有人在环境恶劣的监狱里一样能给自己各方面的锻炼——关键是事在人为。这话很有道理。我相信回交大读研是自我提升的好机会。 为什么不考复旦呢?这问题也有挺多朋友向我问过了。复旦的文科比交大厉害,但我在交大有一帮熟悉的老师和朋友,我期望在母校会有一种更为得心应手的感觉。就像Mark说的: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我觉得交大就是适合自己的。当然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考交大我是录取的人当中的倒数第一名,如果凭那本事考复旦,结果用脚也可以想得出来。
30 同事 远离了家乡,一个人在外面发展,我和家人的来往非常有限。数一数自己经常面对的人,名单可能有一大串:邻居,房东,大学同学,卖菜的小贩,超市收银员,图书管理员……不过,如果要说和哪类人联系最多,那答案是确定不移的:同事。 汇丰的同事在多大的程度上影响了自己?说不清。实话实说,ORTT的工作内容比较枯燥,福利也不是特别诱人;我能在这里干得比较长久(在三份工作中是时间最长的,超过20个月),主要还是看中这里的同事。 公司的环境总的说来是合作多于竞争,大家处在一起相当友好。Michael是我的大主管,在考研这件事情上,他给了我相当多的帮助。当朋友听说主管知道我考研的事,他们往往会很疑惑地问我:“他会不会嫉贤妒能,给你小鞋穿?”我说,不会不会,这里的领导非常开明,希望员工能有更好的发展机会。2004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在中区广场的地下餐厅里和Michael提到了考研的事,轻描淡写地说试试看;他说,要考就要认真准备一下,碰运气不行的。他把这当成了一回事儿。不论是考前休假的安排,还是过年回家、面试调休,他都在最大的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要求。在公司里,我也尽可能地少惹乱子,配合他的安排。那是一种非常顺畅的感觉,互相成全,最后皆大欢喜。我觉得这不是件很偶然的事情,可能是汇丰的公司文化造就了这样一种和谐的上下级关系。 越是上面的领导越是能力出色,也有一种宽广的胸怀。因为这样那样文字稿件的关系,我和部门经理Annie Yan、William,楼层经理Teresa、Kary,总经理Terence多少都有过交往,深深叹服于他们虚怀若谷、谦虚平和的人格魅力。他们都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但他们处事的作风都非常低调,很尊重普通员工的想法。有时我看不惯汇丰在个别方面的小气,但对领导的为人都不会有什么怀疑。 当然,身为一介平民,我和大主管、各级经理来往的机会很有限;平时联络得最多的,还是那种级别相近、做同样工作的同事。大家一起讨论、一起拼抢、一起抱怨,都希望能把工作做好;日子久了,相互间也会有一些私人的感情,从同事变成朋友。同龄人在一起有的是话题,聊到尽兴处,工作反倒成了点缀。误会和争吵都不算什么,因为每个人都不会有恶意,相处的主调总归是愉快的。 生活的乐趣在于生活本身,无论怎么描述也还是片面的。受了同事间友爱气氛的激发,我写过很多文章;小说《上海Centre》就是以同事的聊天作为主体内容。我要回到校园了,工作的三年像是本科和研究生之间的实习,汇丰这所大学校给了我很多很多的教益;等我离开了,一定会怀念这里的同事吧。
31 台阶 听说Yuki已经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了,我便去找她给我留言。 曾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Yuki一起上Long Shift,两个人犯事比较多;可真要往细里想,犯过什么事却都记不起来了。在我的印象中,Yuki有点男孩子的性格,不仅大大方方,甚至还有几分强悍。借报纸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把就把报纸抓走了。她的位子很靠近William,可以说是个比较容易招惹是非的地方;不过她说话一直是无所顾忌,有什么不满或抱怨肯定不会憋在肚子里——因为这,我常常暗自替她担心。可是Yuki从来都平安无事,直到她主动提出离开公司。 不用多久Yuki就把本子还给我了,她是这么写的:“台阶总归是台阶,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瞭望世界的平台!该跨越的时候不要留恋,这样我们的人生才会精彩!”如果分行写,那就是一首抒情诗了,内中包含着一种勇往直前的豪迈的感觉。看到它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两句耳熟能详的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台阶这东西我最熟悉了。因为十楼没有男厕所,每天我都要来来回回爬几次楼梯去十一楼。推门进入消防通道,爬过十二个台阶,便碰到一个小弯道;再爬过十二个台阶,那就到新的一层楼。如果要看风景,上一层楼都会有新的样子。我曾爬到过三十八层,俯瞰这座城市的汽车、树木、房子……跟惯常的十楼视角相比,在那里更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人生的台阶不像楼梯那么有规律,可它也是有连续的跃进,还有栖息的平台。每天都是一个台阶,攀登,提高;踏过许多级以后,换一个环境,那就是到了新的平台;然后再继续攀登,提高。工作在汇丰我有这样的感觉,每天的场景和感受都差不多,自己也是在慢慢进步;可是日子长了,不由自主就生出了倦怠的情绪,觉得这里不是可以长呆的地方。想来,Yuki也会有这样的体会吧。 去年夏天我去过中山陵。那里也有很多台阶,也有很多平台;台阶的尽头是一个大平台,也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陵墓。人总是在追求,在进步,直到生命的终点。如果你是个先知先觉的人,跨进陵墓的时候你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说:“其实,人生的台阶和平台都是很有限的啊!”Yuki在汇丰工作了一年多,我是将近两年了。人的一生里没有多少个两年可以折腾,在汇丰的经历可以说是很重要的一段——如此说来,该珍惜的要珍惜,该好好过的还是要好好过。 我不知道Yuki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看惯了汇丰的风景,她要去的一定是个更美丽更怡人的新世界。交大也是这样的,对我是一段新的台阶、一个新的平台。各奔前程时,那就互相祝福吧。 Yuki中文名字叫唐鹤,这个我是看了留言本才知道的。排班表上说,2005年8月3日将是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
32 生日 以前我只过阴历生日,因为家乡人都是这样的习惯。刚到汇丰那阵子,部门里统计各位同事的星座,我就把阳历生日所在的处女座报了上去。曾经有那么一年的时间,十楼每个月都组织一次生日聚会,相同星座的同事聚在一起聊天,吃蛋糕,分点纪念品。感觉还是挺好的。后来,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活动没了。 说是过生日,其实只是一个人吃碗面意思意思罢了,蛋糕、蜡烛那些花样根本就没有。有些年头我会在日记里郑重其事地提醒自己:你,又长大了一岁。 我的生日在阳历9月11日。妈妈说,属羊的人在那时候出生有草吃。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这天也差不多是开学的日子:我升入大学是生日前三天,升入高中是生日前一天。(升入初中的时候还没有过生日的概念,所以也不记得。)高中和大学都是住校,因而我的很多生日都没能和家人一起过。 9月11日是个不同凡常的日子。据说911是美国的报警电话。2001年9月11日,两架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毁了纽约的世贸大厦,全世界的人都记住了这一天。再向前一点,1973年9月11日,智利阿连德政府被推翻,曾经在西方引起过不小的波动。2004上海双年展里曾有过反映这次事件的作品展出。 其实,一年也就365天,历史上的大事何止千千万万呢。每天都会是有特别意义的。 今年我的生日和开学联系在一起。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新年龄的开始,也是一个新环境的开始——时间和空间都是全新的。二十七岁了,它更多地意味着责任与担待,而不是享受和玩乐。到毕业的时候,我将步入而立之年。岁月不待人啊。 不用香槟佳肴,也不用蛋糕蜡烛。我打算像往常一样,让这个生日在平淡里度过。
33 他们 时间过得很快,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是7月中旬了。再过半个来月,我就要提出辞职报告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收尾之前,我把各路豪杰的现状再稍微介绍一下吧。 Terrence在2004年9月底走了,听说是去台湾的汇丰做首席运营官。那时十楼要送他一件礼物,我有幸参与了这个过程,并且在最后的楼层会议上和他拥抱言别。扬帆辞了职去考雅思,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她成绩很不错。不久前她回过上海,我也和她聊了很多;她说接下来她会一边申请出国,一边准备考人大法律系的研究生。小新还是做着ORTT的工作,等待着CFA考试的成绩,也想看一看外面的机会。因为工作表现出色,汀兰得到了升职的机会。从级别上说她可以做主管了,很了不得。Michael是ORTT最卖力的SO,却一直都没有升职,不知道为什么。前不久我问他,递交辞职报告以后我还可以上Long Shift吗?他笑着说:“你想上Long Shift上到不能再上为止,我就给你排Long Shift排到不能再排为止。” 衷立想在广州找份稍微好一点的短时工作,似乎挺麻烦,结果还是回到了考研之前的单位。杨波怡好容易从各种各样的考试中解脱出来,毕业后就一直享受着自由自在的暑假。李臻正在参加“保先”(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学习,也在准备毕业论文的资料。他的论文将关注王小波小说的修辞特色。4月27日,老方退休了,谢柏梁老师接替他的中文系主任一职——发生这个变动的时候,决定最终成败的面试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李海英没暑假,她天天忙着做试验、写论文,也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读博士。超人的政治和英语都是53分,今年无缘交大,他想继续考。阿力已经回家了,他答应到我开学那天来帮我搬东西。Jeet毕业后去了宝钢的自备电厂,几个月以来一直在培训,最近发了笔记本电脑。他的住处是公司提供的,我过去玩过,感觉跟大学宿舍差不多。
这组文章已经断断续续拖了两个月,跟跑马拉松一样,一点都不紧凑。5月23日写下第一篇的时候,我在期待着录取通知书;现在呢,通知书拿到手了,我仍然在感受着汇丰的快乐与悲苦,等着离职的那一天。我觉得什么都可以看平淡了。开始还以为自己的生活波澜壮阔,回头看看,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考研平平常常地通过了,恋爱还没开始就已结束,和同事的相处也很简单——只是那么回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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