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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大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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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行校区像个大花园一样。经过二十多年的建设发展,成片成片的教学楼、实验楼、宿舍楼拔地而起,一座现代化的大学园区在东海之滨蔚成规模。细柳香樟各自郁郁苍苍,波光粼粼的思源湖水倒映着包玉刚图书馆的娇美身姿,白鸽飞过湖面,落在翠绿的草坪上,处处展现着昂然的生机,让这里的师生员工和外来的游人访客都觉得安适愉悦。

正是周末的晴朗天气,拖鞋门的一带草坪上依然簇拥着三三两两的玩耍的人。有老人在钓鱼,有一家三口玩皮球,有大学生围在一起举行老乡聚会,还有年轻的情侣偎依在躺椅上私语,或者仰头在草坪上放风筝。草绿绿,天蓝蓝,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自然的秀气与大学雅气交汇融合,身处此中自会无比满足,无比陶醉。

李克光腰里揣着一卷纱布和一小瓶碘酒,急匆匆地从东川路拐进了拖鞋门。工友老王抬钢筋的时候扎到手指头了,一块皮掀了开来,叫他去包扎,他怎么也不肯,说是过阵子就好了。老王拿手帕缠了一缠,继续干活。到下班的时候,手帕都染红了。李克光是领班,实在看不过去,下了班就往外赶,到药店里去买药棉纱布。本来他想顺便买点创可贴备着,一小包要好几块,从店员手里接过来,又还了回去。天还很亮,想到老王手上的伤口可能还在流血,李克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哎——等等,你拿证件来看一下。”铁闸门前,身着蓝灰色警服、头戴大盖帽的高个子门卫伸出右手,拦住了李克光。

李克光伸手往口袋里摸,一把攥到纱布和碘酒,捂着不动了,说:“没带。”

门卫道:“没带?没证件不能进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李克光道:“我是学校里盖新图书馆的。”

“盖图书馆的?”门卫上下打量着,看他身上泥迹斑斑,脚上拱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鞋,一看就知道是个民工;不过,要是外面的民工混进来偷学校的东西怎么办?那不乱套了。他说:“盖图书馆的怎么了?没有证件,天王老子也不能进去。”

李克光被门卫这话惹恼了,脸上倏忽变成了酱紫色,说:“盖图书馆的怎么了?这个还有假的?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你为什么不查,单来查我?”

“查着谁就是谁!我谁都可以查,为什么不能查你?”

另外两个门卫闻声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几位返校的学生也放慢了脚步,向着他们看。李克光红着脸,憋得说不出话来。他怒眼圆睁,很想对那保安说“你不就是个穿着假警服的假警察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说:“没带证件就是没带证件了,我天天都在里面干活,今天出来买点药,难道还骗你不成?”

“你是在里面做什么的?买的什么药?”其中的一位中年门卫问道。

“盖楼,做什么?做下水道。”李克光掏出纱布和碘酒,往手上一亮,说:“这不是?有个工友受伤了?”

中年门卫向他的高个子同事递了个颜色,示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放他过去。高个子冲着李克光说:“下次出门记得带上证件!”李克光带着一肚子气,进入了校园。铁闸门过去几步是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金色大字:“交通大学”。

 

 

新图书馆本名叫图书信息大楼,座落在宣怀大道尽头、思春湖畔,是闵行校区在建的最后一幢大型建筑。二十年的岁月流淌,二十年的斗转星移。当初的闵行只是河浜纵横、茅草遍地的荒野,在一代代建设者的辛勤努力下,变成了一座设施齐全、环境优美的现代化大学园区。随着图书信息大楼脚手架的拆除,工程离竣工一天天逼近,师生们进入全新的图书馆去借阅图书已指日可待了。

然而这里还是一片嘈杂。块头巨大的搅拌机,掘地三尺的地下管道,满墙空荡荡的窗口,都昭示着大楼的未完成状态。它让人想到,花前翩翩起舞的美丽蝴蝶曾经是一条平常得有几分丑陋的蛹虫。

与图书信息大楼工程配套的生活区在工地北侧,只有一路之隔。李克光带着纱布和碘酒,快步赶回宿舍区。虽然肚子里窝着一股火气,但有事要处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王正站在水池边,解动被染红了的手帕。李克光道:“你别动,我来。”他帮老王解下手帕,拧开水龙头冲洗。血水顺着水槽流出来,依然是红色的。李克光拿手帕给老王轻轻擦了手,说:“走屋里去,我给你涂点药。”

还没到开饭时间,同屋的人老孙在洗脚,老林在吸烟,管云强正用耳机听着手机播放的音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虽然开着灯,屋里还是很暗。李克光把老王拉到外面窗户跟前。老王已经五十多岁,脸上皮肤黝黑而粗糙,满是皱纹;毛跄跄的头发和稀疏的白胡茬又显示他经历了诸多的风雨和磨难。他漫不经心地受着李克光摆弄,仿佛手上的伤口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李克光说:“感染了就麻烦了,什么活儿都干不成。”老王道:“不碍事。”便伸出另一只手,把小指上的伤疤给李克光看:“那时候一颗钉子从我小指穿过去了,不也还是这样。破点皮算什么。”李克光也没有多说什么,给老王指头上涂了点碘酒,然后用纱布包扎起来。老王掏出大前门烟,给李克光一支。李克光接过来,自己点上,说:“我走了。”

 

 

李克光本来也住在集体宿舍里。因为工程建设需要,生活区进行调整,在西边新开了一道门,原来的南门就堵住了。李克光早就开始打那门卫室的主意了。他本身是个小工头,跟着上面张经理干了很多年,这次跟他一说乎,就如愿住了进去。虽说只是简陋的两间小屋,但比起铁皮做的集体宿舍来,毕竟是砖垒的,不透风。旁人在上海混很多年也不见得住上这样的“单元房”,想到这里,李克光因为被保安拦住而聚在心头的阴云渐渐散开了。

李克光的女儿李小茜方才十八九岁,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姑娘。初中毕业后她在蚌埠城里学习化妆和拍摄婚纱照,又在影楼工作了两年,梦想着有朝一日也开个自己的门面。家乡的天地太小,她很想跟着爸爸到大城市里发展,只是苦于没有落脚点。这次听说了爸爸有了单独的房子,忙不迭就辞了职,来到上海。

小茜是李克光从火车站接过来的,为此他专门请了半天假。这是小茜第一次到上海,李克光很想让她看看大学校园的样子,但想到上次在门口的不愉快,他绕开正门,干脆走了剑川路后门。下了轻轨,经过一个红绿灯,再向前百来米就到了。

春意正浓,大学里的一切都让李小茜觉得新鲜。剑川路旁边是一座大型体育馆,蓬勃舒展,在阳光蓝天的映照下,仿佛一团硕大的棉花嫣然绽放。李克光一一告诉小茜,哪里是食堂,哪里是宿舍,哪里是行政楼。小茜看到高速公路穿过校园、校内有公路还有巴士,惊呆得不得了。她说:“这所大学是不是像县城一样大啊!那里还没有高速路呢。”她没有读过高中,一直对大学充满了向往,真正来到这里,却有点缩手缩脚的感觉。李克光告诉她:“不要紧,你想跑就跑,想笑就笑,这里没有人管你的。”

李克光用木板在门厅里搭了个小床,腾出里间给小茜。房子旁边有个简陋的露天厕所,便池原本就是破损的,虽说不太雅观,倒也算便利。南墙挡住了两个房间的阳光,只有在早上的时候,屋里才亮堂一点。以前李克光捡过几盆花,仙人球、观音莲之类,都是大学生毕业时扔在垃圾桶旁边的,他养活养活,居然很旺相。这些花摆在里间的木桌上,算是为数不多的点缀。除了小茜的皮革箱子,屋里还散落着安全帽、切割机、铁锤、电线等工地上用的物品。另外前厅里还有一只电磁炉,是李克光到跳蚤市场买来的,反正用电不花钱,可以自己做饭。

吃穿用度其实都很平常,真正让这父女二人感到心焦的,是李小茜去哪里找份工作。

 

 

河边的华联生活中心是整个闵行校区的商铺集散地,便利店、书店、眼镜店、杂货店、电脑维修站、水果摊……都集中在这里。一楼沿街商铺里有家重庆鸡公煲,风味独特,价格适中,每到晚上便顾客盈门。这天星期五,工业设计系大二学生苗千里、王刚、邱大壮、郑玉林一起来这里聚餐,为王刚庆祝生日。他们点了一个排骨大煲,又点了羊肉、鹌鹑蛋、老豆腐、菠菜、油面筋等很多菜。几瓶啤酒下肚,脸色都有点红,说话也变得粗声大嗓。

“兄弟们,有没有想过,摄影课的大作业拍点什么?”说话的是王刚,“我想去黄山。”

邱大壮一脸疑惑地说:“黄山?工程太浩大了吧!——依本座看,去拍荒山还差不多。”

“还是找眼前的人物或景物比较实在。比如来个交大风光之类的。”郑玉林道。

“切——”王刚和邱大壮都笑了出来。王刚说:“交大风光?那也太俗气了吧?”

苗千里拿筷子拣锅里的鸡鸭血,夹了两三次总是溜走。他干脆吃了一口菠菜,说:“也不一定。校园这么大,四时之景不同,早午晚夜各异,何况还有花草有建筑、有学生有职工,可选的余地非常大。”

王刚急了,赶忙说:“老兄你别抢我生意。你不会要这么拍吧?”

“看起来还是千里最有谱儿,不妨说说看?”王刚也不由得好奇了。

苗千里向来不是张扬的那类人,家庭经济条件一般,他也没有多少预算到外面去拍。单是一台海鸥单反相机,就已经花去他半个月的生活费了,何况还有胶卷和冲印的费用。他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其实我觉得,如果能把校园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拍出来,那也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且,还很可能会有功于交大的形象展示。”

邱大壮忍不住苗千里这样的聒噪,说:“你倒是想拍什么呀?莫非是‘当代大学生游走娼源路纪实’不成?”

“哈哈哈!”王刚大笑起来说,“那不仅会让上海地震,还会引发全国性的轰动。”

“交大一直在盖楼,整个学校都像是个大工地。我想去拍拍民工。”

王刚道:“民工有什么好拍的。大家只管学习工作,哪里顾得上民工。”

郑玉林发话了:“其实这方面以前我也想过,拍民工好像还是挺有难度的,你能不能进入工地是一个问题,他们让不让你拍是另一个问题。”

“也别管那么多了,千里,尽管去拍。你做交大民工,本座就拍交大女生,专门搞一个女生的系列。”邱大壮说。

王刚说:“那我去拍交大院士好了,我们学校有二三十个呢。玉林,你要不要去拍交大阿姨?那个正适合你。”

“说对了,玉林一向是阿姨杀手。”大壮道。

四个人禁不住一起大笑起来,举起酒杯说:“好,那就这么着了!”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苗千里感到头很重。王刚嚷着说出去买蛋糕,郑玉林说已经很晚,外面蛋糕店早已关门。走出门口的时候,苗千里看到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全兼职服务员的启事,刚要凑上去读就被邱大壮拉走,说“你又不是女的,看什么看?”王刚又说请大家吃烤羊肉串,于是四个人簇拥着去旁边摊位去了。

 

 

为了答谢张经理给留出了门卫室,李克光请他到外面饭店吃饭。当然,他把小茜也带上了,要叫张经理再帮忙解决她的工作问题。张经理是第七建筑公司交大图书信息大楼项目部的二把手,实力大得很。这些年李克光鞍前马后跟着他干,曾经雨夜抢盖水泥、纠集民工追赶偷电线的混混,也算是为七建立下了汗马功劳。张经理以前知道李克光有女儿,只是不知道她出落得如此标致。这天小茜散着波浪头,戴着了工作时常用的大耳环,化了淡妆,看上去特别惹人喜爱。

张经理和李克光年纪差不多大,气色却好得多。他头发微微向后抿着,看上去仿佛处在事业刚起步的青年时代。张经理对小茜的娇美身材和如花面容动了凡心,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正在做些什么。这时候李克光不说话了,小茜自己讲。她声音娇滴滴的,腔调倒也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原来在影楼工作,希望在上海也能做这个,“早就知道张经理本事很大,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个地方?”

“这孩子真乖,出落得这么漂亮。”张经理微微笑了笑说。李克光道:“小茜随她妈,她妈也是个子高,眼睛大。”张经理说:“这么着吧,小茜这么讨人喜欢,我认她作干女儿怎么样?”李克光苦笑着对小茜说:“你说呢?”小茜身子靠向李克光,努努嘴说:“爸——人家在家里不是有个干爹了吗?而且张经理看起来这么年轻,不像干爹的样子。”

张经理哈哈笑了起来,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小茜嘴真甜,你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那也不要认干爹了。要不然这样,我办公室里这段时间正好缺人手,你过去干吧。”小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方面是张经理对自己那么信任,一方面是怀疑自己能不能胜任那里的工作。她不禁问:“我去做什么?能行吗?”张经理道:“就是打打字、收发文件之类的。你电脑学过吧?”“嗯,学过一点。”“那就行了,你不会的旁人也可以教你。待遇不会亏待你的。”

“还不快向张经理敬酒,感谢他对你这么用心?”李克光推推小茜,用慈祥而又严厉的目光望着她。小茜一副为难的样子,好像在说“我从来不喝酒的嘛”,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好倒上半杯,站起来举到张经理跟前说:“真感谢张经理对我爸和我这么照顾,我新来到上海,什么都不懂得,还是请张经理多教导、多包容。我敬张经理一杯。”张经理被小茜惹得意荡神迷,望望她的脸,又望望她的前胸,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看她把酒喝完了,他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不远处一家饭店放鞭炮庆祝生意新开张,引得门口的电动车警铃声大作。

 

 

李小茜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来到上海,眼前的工作却让她伤透了脑筋。张经理的办公室在图书信息大楼旁边的临时建筑二楼,不仅看上去破破烂烂,而且来来往往的都是中老年男人。她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些什么,除了扫地倒水,就只好在座位上呆坐着了。电脑倒是有一台,装着Windows 98系统,慢得要命,想玩游戏都玩不了,更不要说上QQ聊天了。

真正让小茜觉得可气的是张经理做事不干不净。过去上班第二天,张经理让她打一份文件,这台老爷电脑不听使唤,五笔输入法怎么也显示不出来。张经理凑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让她浑身觉得不自在;但碍于面子,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张经理把她当成了软柿子,从背后凝望着她的胸口,手也不由自主揉捏起来。小茜站起身去倒水,躲开了张经理。她说:“要不我用全拼输入法吧。”

回到家里,小茜对爸爸说不想去张经理办公室工作了,因为那里见不到年轻人,没意思。李克光道:“张经理好心收留你,你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小茜知道爸爸和张经理关系好,不想让他为难,只说想去个热闹的地方。李克光猜想中间可能有什么事情,但看到女儿并不像有心事的样子,也就没有多问。他本觉得那样的工作不适合小茜,于是就由着她。李克光给张经理打了个电话,小心翼翼解释小茜不想去工作的事,张经理口里说“好好,那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放下手机时却不由得一声叹息。

李克光不好意思再找张经理帮忙了,下班吃饭后就带着李小茜去闵行镇转悠,走街串巷找影楼、找冲印店,希望让小茜做份“专业对口”的工作。闵行那么小,哪有几家这种店,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家也不招人。有一家影楼是缺人的,但老板觉得小茜是外地来的,口音太重,而且也没有稳定的住所,终于还是没看上。

白天,李小茜就呆在宿舍里,扶弄扶弄花草,读读从街边买来的盗版《故事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比在张经理办公室干活还要苦闷。

 

 

每天傍晚下班,管云强都把电钻、切割机等重要工具连同手推车放到李克光那里,如果需要,早上过去拿,带到工地上。有一次他从窗外望见李小茜,就和她打了个招呼。他觉得小茜戴着大耳环的样子很美。后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小茜搭讪,希望可以走得近一点。

在家乡的时候,小茜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前前后后也谈过两三个。在影楼工作那阵子,经常会有拍婚纱照的男人趁未婚妻不注意偷偷多瞟她几眼。当初离家到上海,她男朋友送她到了火车站。彼此都有某种特别的预感,只是没有捅破,反正缠绵守候的话都没说什么,只是互道珍重。小茜不是随便的人,可她也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反正就是走着看。她想,到了上海这边慢慢发展,或许会另谈一个男朋友吧。

管云强干建筑刚刚半年。高中里他成绩不错,无奈高考那几天发烧,没发挥好,成绩离专科线还差了几分。他想去上民办大学,但是太贵了,他爸说那是花钱买文凭,不肯,要他复读;但小管恨透了高中的学习,再也不想去了。僵持之下,干脆什么都不读,跟着同村的老王出来打工。在外面的日子极其简单,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听点音乐,看几页书,要不就是写日记,把苦闷和设想都倒在本子上。他想改变些什么,似乎很难。

这天傍晚,管云强又去还镢头,李克光没在。管云强问小茜:“你爸呢?”小茜道:“去小卖部了,过会儿就回来。你把东西放下吧。”

管云强看机会难得,很想多聊几句,又问:“你怎么不去工作?”

“做什么?我还没找到。”

“那你在这里闷不闷?”

小茜望着小管,感觉到他体贴自己,回答说:“闷有什么办法?”

“我想去华联生活中心那边买点东西,你要不要也去逛逛?”

那倒也好,小茜想,她自己怕遇到麻烦,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和爸爸的小部下一起出去,应该比较安全吧,而且他看上去人还不错。小茜便说:“要不等我爸回来,我问问。”

李克光本想去生活区的小卖部买大前门烟,可惜刚刚卖光了,别的他又不想买,便空着手回来。小茜说要跟着管云强出去买东西,李克光答应了,拿出五块钱给她说:“顺便帮我带包大前门。”转而对小管说:“多小心点,早回来。”

夜幕初降,管云强和李小茜并肩走在校园里,正像其他的大学生情侣一样,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外来的打工者。小管问:“你想在上海扎根?”小茜说:“怎么不想啊,就是很难,你看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小管不语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动用的社会关系,能够帮上她。小茜接着说:“你呢?”管云强说:“我不想干建筑了,想另外找个活儿,能去工厂就去工厂,赚了钱做点小生意。”小茜说:“那也挺好的。”

他们先去罗森便利店。店员说这里没有大前门。管云强说:“你爸也喜欢七块五的红双喜,就是不舍得买。给他买一包好了。”便叫店员拿了一包。小茜把五块钱递给小管,被他推了回去。他说:“你先拿着,过会儿我带你到那边。”小茜顺着他的手势一望,看见了“莉莉饰品店”的闪耀招牌。她刚要走,管云强说:“等等。”从旁边书架上拿了一本最新的《读者》,而后去柜台付钱。

一包烟加一本书,足足花掉一天的饭钱。小管想,接下来几天又得勒紧裤腰带了。在工地上赚钱太少,为了攒钱,没有其他的办法;但有些东西还是要买的,比如书,比如日记本。工作中李克光对他也还算照顾,买包烟是大出血,也是应该的。

莉莉饰品店里的头花、项链、镜子一样比一样精致,看得小茜眼花缭乱。她本是个爱打扮的人,把玩一番就爱不释手了。当然,上海的东西贵,这让小茜有了更多的体会。买副小巧点的耳环,在家乡两三块钱随便挑,这里动辄五六块,甚至十多块。现在经济紧张,不能乱花钱。管云强似乎看出了小茜的心事,说:“你爸不是给你五块钱吗?反正有烟了,你花掉好了。”小茜想想也是,就买了一副心型的耳坠,每只都是三环相套。在管云强的劝说下,她把坠子戴在了耳朵上。

从莉莉饰品店出来就是重庆鸡公煲的店面了,屋里吵吵嚷嚷,屋外灯火通明,不少男男女女的同学在露天吃夜宵。当这两位年轻人不声不响地并肩从路上走过,他们都悄悄地把目光转了过来:小茜天生丽质,虽说穿着普普通通,漂亮的脸蛋、蓬松的头发和精巧的耳坠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同吃夜宵的女孩子忍不住吃醋,却也没有办法,也随着看看,吸引她们男朋友目光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同坐在露天座位上的还有王刚他们四个人。邱大壮瞪着管云强,慢条斯理地说:“那小子好福气。”苗千里只是望着那对小恋人发呆,一句话也没说。

 

 

在交大校园里,民工是个司空见惯的群体,随时都能够见到;但说到走近他们,苗千里还是觉得非常伤脑筋。那天上午,他背着相机去工地,还没进门就被一位白胡子凸牙的老汉拦住了。他问苗千里干嘛,苗千里说:“不干嘛,我随便看看。”老汉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这里不是长城也不是九寨沟,没什么好玩的。”苗千里想,看起来他还懂的挺多呢,说不定是个讲道理的人,就说:“我就是看看,又不拿你的东西。”“不拿东西也不行,去去去。这是规定。”说这话的时候,老汉脸上就有点凶了。苗千里心里很窝火,瞪着他看了几秒钟,终究没有发作,扭头走了出来。老汉悄悄回去和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说:“他背着个相机,一看就知道是个记者,不知道要给我们曝光什么。”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防火防盗放记者”是门卫每日工作之大要。

怎么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如果说这个专题容易做,那就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了。苗千里想,硬着头皮去搭讪吧。

工地上并没有统一的上工与午休时间,出来早的,十点钟就吃午饭了,开工晚的则要十一点半下班。这也是为什么路上一直有民工在走动的原因了。苗千里站在路边,嘴上就像粘了胶,怎么也开不了口。年纪大的过去了,他觉得有代沟;女工过去了,他觉得害羞。支吾着叫了几声“师傅”,没人搭理,让他觉得很沮丧。终于过来一个耳朵里塞着手机的年轻人,单独走,苗千里硬着头皮上去说:“这位师傅,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去看看?”他哪里知道,这个被问的,正是那天晚上被邱大壮说有福气的那小子,管云强。

“看什么?”管云强摘下耳机,侧着脑袋问。苗千里定睛一看,认出了他就是那晚出现在重庆鸡公煲门口的人。看他裤子上满是白灰,一双球鞋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真是判若两人呢。他回过心思来说:“去看看你们吃饭睡觉的地方。”“食堂宿舍那里都没有保安,你想去就去。”苗千里忽然觉得自己倒像个民工了,什么都不懂。他应了一声,跟着苗千里慢慢走。

这时候苗千里觉得,穿着朴素一点——甚至破烂一点——感觉会更舒服。旅游鞋和牛仔裤都很亮,反而有点不协调。虽说自己也是农村家里出来的,虽说爸爸也在北京城里干重活,可是,或许因为在上海呆了这两年,他觉得和他们农民工在感情上有了一些距离。什么也不用说,单是走在一起,就会有几分不自在。高他们一等的想法刚刚在心头冒出,苗千里就觉得愧疚了。不,不能那样,大家都是自己人。

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的时候,苗千里出入民工生活区就如处无人之境了。他干脆把相机收起来放在包里,跟着管云强去他们宿舍。路上经过一个洗手台,两边都是忙碌的民工,洗头,洗碗,洗衣服。地上满是水迹,排水沟是露天的,随便把水倒在哪里,都会流到沟里去。

隔壁在放着电视剧,在嘈杂的人声里,那声音来得格外响亮。没人觉得吵,也没有人去多留意。苗千里跨进宿舍门槛去,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老王手里端着一大碗饭,盆里有几片菜叶,还有一小块大排。他望了一眼自己的床,闷闷地说:“坐吧。”苗千里好像受到了一股神奇力量的推动,居然坐下了。

宿舍里黑咕隆咚的,头顶上是钢架撑着的木板,四下是铁皮;除了上下层的铁床,屋里再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什。小木桌是用木料简单钉成的,涂料桶翻过来,就是一张凳子。一共有六张床,住着六个人;上铺都是空的,放着个人的行李。床架上拴着一个个的矿泉水瓶子,割上一个洞,里面装着牙膏和牙刷。苗千里正发呆,老孙端着饭进来了。

“你找谁?”没等坐回床铺上,老孙便望着苗千里问。

“呵呵,不找谁,过来随便玩玩。”苗千里干笑着说,“我想拍点照片,工地那边保安不让进去,我就过来了。”

“拍照片?拍什么照片?”老孙见过世面的人,看到是懂摄影的,就觉得他有点来历。

“就是随便拍拍,拍点场景呀,人物呀,之类的。”

老孙一副行家的样子道:“那有什么好看的。摄影一定得有亮点,你去拍汽车、拍高楼、拍大学生,都比拍这里有意思。”当初做老板的时候,他还是玩过傻瓜相机的。

老王也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苗千里。

“反正拍着玩玩就是了。”苗千里很窘,觉得很难和他们解释自己的意图,可是又不好反驳什么,只好由着他们去。他壮着胆子问:“你们愿意不愿意拍照片?”

“拍的什么照片,浪费胶卷。”老孙习惯喝酒,中午晚上都来几杯,床底下堆着好几个塑料桶了。他抿了一口问:“听你口音有点熟,你是哪里的?”

“山东的。”

老孙好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儿时玩伴一样,激动地说:“老乡啊!怪不得听口音感觉这么接近。老乡吃饭了没?你是做什么的?”苗千里这样和他攀谈起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老王闷不作声,看不惯老孙的那种做派。明明是安徽的,见了个人就认老乡套近乎。再看他那喝酒的架势,一副二流子气,赚了一点点钱,都被他吃光喝光了。

苗千里问能不能进到工地里面去,老孙道:“不行的,管得很严,里面也没意思,你还是不要去了。”苗千里觉得不愉快,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转而问老王:“师傅要不要我帮你拍点照片?”

老王道:“我不喜欢拍照片。”他吃完饭了,碗里吃得很干净,只有沿上留着几粒米。他倒了点水,点上一袋烟。苗千里又问:“师傅您是哪里的?”“盐城的。”“那你们是具体做什么的?”“排下水道。”苗千里忽然对下水道来了兴趣,说:“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下水道怎么弄?”老王说:“我不是管事的。要去你得找老李。”忽然发现了一线转机,苗千里乐了,赶忙问老李在哪里。“他是小工头,在南边那个旧传达室里。你跟他说声,借个安全帽。他很少说话的。”苗千里喜不自胜,问:“师傅你贵姓?”没等老王回答,老孙便远远地说:“你就叫他老王行了,还什么贵姓不贵姓。”

苗千里谢了老王和老孙,起身去找传说中的老李。刚刚跨出宿舍门口,碰到管云强打饭回来。苗千里向他笑了笑,走了。

 

 

李克光对苗千里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意外,听了他的介绍,知道他不是来曝光反面消息的,心里才舒缓下来。看着小伙子挺老实,就答应了午后带他去工地,不过再三叮嘱他不能乱动,更不能闯祸。

小茜听到有人过来,谈论去工地拍照片的事情,就从里间走出来看。她依然戴着大耳环,在简陋的宿舍里,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苗千里一眼就看出,她正是那天晚上从重庆鸡公煲门口路过的女孩。方才说话还有点支支吾吾,这时候他忽然来了勇气,说:“前两天晚上你是不是去过华联生活中心那边的?”小茜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千里说:“那天我在门口吃夜宵,就看到你了。”

长得漂亮会给人许多信心,从小就受宠,长大后也一直处在被关注的氛围里。这可能也成就了小茜的外向性格,哪怕是陌生人,也丝毫不会打怵,聊起天来落落大方。她问苗千里:“我听到你说要拍照片,拍的什么照片?”苗千里听她问起了这个,喜不自胜,那不是他最擅长的嘛。“就是拍个校园农民工的专题,当作我们一门课的作业。”小茜问:“这个你都拍啊。什么相机?”苗千里自知遇到了行家,小心地回答说:“海鸥DF-1。”小茜爽朗地笑了,说:“国产的老古董,早该淘汰了。你都是大学生了,还不去买个数码的?”苗千里腼腆地说:“先把技术练好了再说。”他忽然灵机一动道:“要不要给你拍照片?”小茜努努嘴说:“我才不要,我早已经拍过千百张了,麻木了。”

一点点聊下来,苗千里慢慢知道小茜是在影楼工作过的,不仅被当过若干次模特,还玩过很多种相机,对摄影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苗千里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找个影楼工作?技术这么强。”小茜叹声气说:“难啊,我外地过来的,没有固定的住所,而且闵行这边影楼也少,他们不肯要。”“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小茜说:“还在找呢。”

苗千里忽然想起重庆鸡公煲的招聘启事,问小茜有没有兴趣去做服务员。小茜说:“就是河边的那个火锅店吗?”苗千里说是。李克光说:“我倒没有留意过这个,如果能去做,缓一缓倒也可以。”苗千里说:“待遇上面没有写,你可以过去问问。鸡公煲生意好得不得了,估计也不会差的。”小茜想,在饭店里干活可以见到很多人,总归比较有趣。影楼的工作以后还是慢慢再找吧,先干着再说。她谢了苗千里,说是有空去店里看看。能够为小茜提供有用的信息,苗千里心里不禁美滋滋的。

 

 

有安全帽戴着,又把背包放在老王的手推车里,苗千里很容易就进了图书信息大楼工地。工程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安保措施特别有了加强,原先两个门进出,现在只有一个大门了,进出要绕一点路。老王告诉苗千里,前些天工地上丢了几捆电线,价值上万块,当班的几个保安都被罚了钱,后来看管也越发严厉;那位白胡子师傅本来就对人不太友好,被罚之后脾气更差。苗千里想,难怪那天他对自己那么凶。

大楼周围有的地方已经打好了水泥地面,有的地方将要打,钢筋骨架露在外面。下水道也是非常简陋的,破木板挡在口子上,防止工人掉下去。李克光告诉苗千里,水泥上面再铺上地砖,就将要结束了,下水道只要略微装修加上盖子就行。老林、老孙、小管他们都在挖坑,李克光拿了电锯切割钢筋,老王拖着水管给水泥地面浇水。苗千里看大家都顾不上他,也不想给他们添乱,就跟李克光打声招呼,走进大楼里面去了。

到处都是嘈杂,到处都是忙乱。原先苗千里只知道盖楼就是浇水泥垒砖头,到了现场才意识到,里面学问多得很。有人是跑电焊的,有人弄自来水管的,有人铺地砖,有人往墙上抹泥子,有人割玻璃,有人专门拿着榔头钢钎敲打墙上的不平……每人都守着自己的一摊子事,不会对苗千里的到来有什么欢迎,也不会有人打他注意,把他赶出去。生活原本就是那个样子的,苗千里不过是一位看客。万丈高楼平地起,就是一点一点地做,一个个细节地做。师生们正在使用的教学楼、宿舍、食堂,就是这么一点点盖起来的;不久之后,他们又将在这大楼里阅览学习。尽管周围满是电锯或敲打的声音,苗千里却觉得心底非常安静。

民工师傅有的乐意被拍,还特意整整衣服,配合苗千里的要求;有的则不肯,软磨硬泡都不行。几位吊天花板的民工本来在墙角吸烟,看到苗千里走近了,赶紧把烟踩在脚底下。他和他们打声招呼,给他们拍照片,起初不肯,后来终于可以了,还是把安全帽规整地戴起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因为照片成了反面教材,那就麻烦了。

苗千里从一走转到二楼,又上到三楼,一下午把两个胶卷都拍完了。不用闪光灯,完全靠自然光。很多时候他把工人叫到窗户边去,如果他们在工作走不开,只好调大光圈,多花些时间去对焦。侧面光甚至暗影都会出效果的。他拍了若干工种的农民工,记录下他们的姿态。他想,待到大楼落成以后,这也是一份难得的记录了。路过工地的师生会有很多,能够走进去一探究竟的,除了他苗千里还有谁?七十多张片子里,如果能够精挑出三十张,足以成为不错的专题。苗千里越想越兴奋,走出工地的时候,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比拿到做家教的工资还要舒坦。

 

十一

 

生活太平静了,一定得想个办法改变,哪怕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也得先打破现状再说。管云强在学校周边溜达过几次,这边有许多家工厂,进进出出的都是年轻人。一天傍晚,正是索广电子仪器公司换班的时候,管云强拉住了一个刚从工厂出来的小伙子问:“你们这里招不招人?”对方答道:“这个我说了不算。前两天我还看到门口有块招工的牌子,这两天没了。”管云强就放他走了。他来到门卫室,向保安询问工厂招聘情况。保安是个中年汉子,穿着破败的制服,一条蓝领带,松松垮垮的,上面满是油灰。他把管云强推到一边说:“先到一边去等着,没看到现在人进人出正忙着?”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管云强只好等在一边。

中年保安只是性子急一点,心肠却不坏。他把管云强带到屋里去看那份刚收起来的招工启事,上面说,要年满十八岁,高中以上学历,提供集体宿舍,待遇是月工资八百块加提成。如果有意,下周二八点半到十一点办直接去人事办公室面试。管云强想,进了工厂里,工作环境总比工地上好,以后机会也多一些,就打定主义试一试。工地上十一点收工,如果行动麻利一点,可以赶得上。

到了周二这天,管云强找李克光打个招呼,提前半小时离开了工地。他赶紧回宿舍洗洗头,换身衣服,然后赶到索广去。那时其他面试者都早回去了,人事部门的工作人员正要去食堂。管云强诚恳地表达了离开工地进入公司的愿望,希望能够留下来。人事负责人说:“你没有在生产线上干过,初来可能要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来熟悉操作。”管云强道:“这个请领导放心,我干建筑也是做过许多工种,上手很快。我会努力把新东西学起来。”人事部门当即录用了他,约定周日搬行李到集体宿舍,周一开始上班。

 

十二

 

李小茜去重庆鸡公煲做服务员了,早十点到晚十点,每周休息一天。累是累一点,因为管吃管住,可以很省心,一千块工资可以净剩下来。宿舍在校门口不远处,是老板自己的房子,简单装修过,给女工们住。哪怕是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小茜的风姿还是会显露无遗,许多男生向她搭讪,要手机号码,甚至有的男生还以此为赌注喝酒。小茜一点也不恼,只一句“你看我们这里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用手机”,就挡了回去。一帮男生起过哄,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别的男生群把她当作谈资。

那其中包括邱大壮王刚他们。邱大壮一向联想丰富,荤段子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颤抖的唇等不到你的吻”本来寻常,到了他口里就成了特别的东西。随便在哪里遇见什么美女,他都要评头论足一番。吃饭时看到李小茜,从上次夜宵初遇开始说起,从她的穿着打扮、气质猜想她的身份,从口音推测她的家乡地,进而推测她已有心上人——那天晚上和她一起走的小伙子,唬得王刚、郑玉林一愣一愣的。苗千里不屑于邱大壮的分析,因为他毕竟去过小茜的住处,知道她的名字,和她单独聊过,但他决定把这一切都留在心里。另方面说,虽然听不惯邱大壮的叽哩哇啦,他还是觉得小茜已有男朋友是很可能的事。假如说——只是假如——他一个本科生去追一个中专生,确实有几分不成体统;可真正的问题在于,就是他想追,也没有几分胜算。感情这东西总是很奇妙的,她心上有了人,自己再去追就有几分不道德了。想到这里,苗千里觉得心里非常闷,可是又不好说出来。他只是喝酒,叫邱大壮以为他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

逢到休息日,小茜就在傍晚去爸爸那边,和他一起吃饭。亲人在身边,心里总是很踏实。

管云强和李小茜的感情也在潜滋暗长着。说不上是郎有情还是女有意,也许说两情相悦更合适些。他们来自一个地方,小茜觉得管云强是个很追求上进的人,对她也很照顾。小茜没搬走的时候,管云强就经常用取工具还工具的机会去看小茜,有时候给她手机挂链,有时候给她饮料;她搬出去后,小管也常去鸡公煲找她。两个人手机都用得很少,偶尔才发发短信。小茜想,以后回家去结婚,两个人在上海租房子一起生活,那就很好了。

 

十三

 

如果再去找找李师傅,一定会有所收获。苗千里这么想着。可能的收获有两方面:让他带自己去工地转转,没准会收获好照片;李师傅住所是小茜的大本营,要是能够遇到她,那可以好好聊聊。苗千里越想越兴奋,好容易挨到了星期六。早饭与午饭并作一顿吃,十一点刚过就到了李师傅宿舍那里。

门锁着,苗千里有点失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处转转。他转了几个弯,来到职工食堂。这里也是铁皮搭成的,大致长方形的布置,一角被围起来,成为另一个小住所。连着灯泡和风扇的线都露在铁粱旁边,乱糟糟的。虽然是正午,里面还是很暗。苗千里进去时,吃饭的人还不多,窗口前的队伍却在不断变长。他举起相机,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对准了他,如同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剑。苗千里赶紧把相机放下了。他想,屋里光线不足,而且空间狭小,拍不出好效果;何况那些不太友好的眼神让他觉得不自在。他在桌前坐下来,继续打量着四周。墙上挂着安全教育的招贴画,地上角落站着几个啤酒瓶。空气里散着浓重的油味,苗千里去看他们的菜盆,立面却没有几个油花。他觉得很难受,可是很快又想通了:民工师傅希望尽可能便宜些,开食堂的人则希望多少赚一点,那还怎么可能肉大油多呢?

苗千里又拐到老王那里。自从管云强走了,他床上住过来一位周师傅。屋里却还是有一个床位空着。苗千里问是怎么回事,老王端着饭碗说,老孙走了。“他去别的工地了吗?”林师傅接过话头说:“谁知道,他说是去海南投靠朋友当经理了,鬼才知道他当的哪门子经理。早就看他干不长远,拣轻怕重的。”苗千里小声道:“这里变动还挺大的,要盖完这么一幢楼,前前后后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呢。”老王说:“有点本事的人就会离开。不过,就算钱少,这里也总会有人愿意干。”

当苗千里再来到李克光宿舍的时候,他正在烧菜。苗千里赶忙说明来意,只是想下午再去工地转转,希望不会麻烦到他。李克光说:“客气啥,你来了这里,干脆再吃一点。”苗千里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李师傅,你忙你的。我拍屋里不要紧吧?”“有啥好拍的,随便你,浪费了胶卷别怪我。”苗千里连忙说好。他先拍了一张李师傅炒菜的,然后四处寻找新的发现。镢头柄上挂着一个头花,该是小茜落下来的。苗千里喜不自胜,找准角度,把头花放在锯齿、电缆线、三角铁、塑料管组成的背景之上,大光圈高速度按下快门。他很想问问李小茜的事情,怕李克光生疑,终于什么也没问。

向外面望去,文竹和观音莲近在眼前,而远处是图书馆的脚手架。这不是很美的小品么?苗千里变换取景框,又拍了两三张。

 

十四

 

就算苗千里不提,李克光也还是会说起小茜来。工作本来平淡无奇,甚至让人困乏劳累,能够叫他觉得贴心舒服的,也只有小女儿了。李克光想,苗千里这小子还算是个懂事的娃,不像他以前在职业学院看到的学生,来城里几天就牛气哄哄,忘了本分。既然这样,两个人还是说些体己话。

“离着这么近,小茜还是很少过来。”

“是不是她工作太忙了?”

“她说是。一个星期干六天,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要是她上班之前过来,我也不在。”

苗千里问:“那她上次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晚上。她到市里去玩了一天,完了过来坐坐,饭也没吃。”李克光闷闷地说。他拿出大前门,递给苗千里。他赶紧摆摆手说:“不抽,我不抽。”李克光坚持了一会儿,便自己塞到了嘴里。

初夏时节,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带着丝丝辣味儿。烟雾从李克光口里吐出,升腾,散开,终于消失。

苗千里很想多一些得到李小茜的消息,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内心里仿佛有一种相反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越是想念小茜的娇美笑容,那力量越是强烈,阻止他这么想。那笑化作远处池塘里多一朵莲花,慢慢消隐在雾气中。苗千里问:“李师傅,如果下雨,你们怎么办?”

“在宿舍里呆着呗。”李克光吐一口烟,淡淡地说。

“有没有工资?”

“不干活儿哪有工资。在这里,干一天拿一天的钱。”

苗千里又问:“那碰上梅雨天怎么办?”

“那就多休息几天。”

建筑承包商真是黑,苗千里想。不给交四金,这已经够恶劣的了,连上班天数都不是农民工自己说了算。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就像老王说的,就算钱少,这里也总会有人愿意干。唉。

李克光想起进校门受阻的事,就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起来。当时急着赶路,没怎么计较;过后想想,还是挺难受。苗千里说:“那些保安是从外面聘的,水平有高有低,我们同学也有被拦住的。”李克光再想想,倒也是,何必和一个孩子说这些呢,过去也就过去了。

 

十五

 

十一点到一点,这是下水道班组民工的午休时间。不同的工种会有不同的作息安排,一来工作衔接需要,二来食堂不至于太拥挤。正午前后,图书信息大楼后边的沥青路上总是人来人往的,因为那是工地入口与生活区入口之间的要道。苗千里戴好安全帽,随他们去工地。李克光披着件迷彩衬衫,老王推着二轮车,立面装着电锯、镐头和水管。天上没点遮拦,太阳越发显得热辣了。

在离工地门不远的拐弯处,一撮人聚在那里,迟迟没有散开。李克光和老王他们看出了异样,不由加快了脚步。近了,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光着膀子,鼻里流出一道血,淌到水泥地上。老王说:“又打架了。真能造作。”李克光蹲下来,把男青年旁边的外衣折一折,垫在他头底下。他把指头伸到青年鼻子底下,感觉到些许热气,神情舒缓了一些。李克光抬头问:“有没有去找车?”

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去了。”

李克光直起身来,四下里张望。

苗千里慢慢靠近李克光,轻声问:“怎么样?”

“不碍事。”李克光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强烈,苗千里觉得有点刺目,脑袋里面也有点迷糊。军训中见过同学晕倒,但这种因打架而横在地上的,还是头一回。找车?找的什么车?打架的车还是救人的车?出事情了,打给保卫处准没错,说不定他们还能救人。就算他们找的是救护车,把校警叫过来也不算多余。

54749110。通了。苗千里抬头望着牌子上的指示,顾不得边上有一道道怪异的目光正对着他。“这里是思源北路叔同路口,有人打架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挂掉手机,苗千里觉得时间好像要凝固了一样,灼热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

拍照?苗千里猛然想起身后包里的相机。他不就是为了拍照才来的吗?要不要拍几张,毕竟这样的场景可遇而不可求,甚至可能因此而“不朽”。很多摄影师不是因为拍摄战乱、自然灾害而留下经典作品的吗?要不要拿出相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杵在原处,等着救援力量的到来。是谁把他放倒在地上的?当事者哪里去了?苗千里不知道。周围没有人讨论,他也没办法开口问。他不会人工呼吸,这时候,除了呆呆地站着,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掏出相机的时候,被人摁在地上暴打一顿,那不是活该么?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玩弄这个。算了,苗千里想,算了。

一辆强生出租车沿思源北路从西向东开过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车在路口停下来,里面走出两个农民工,把地上的青年扶起来,搀进去。一个民工问李克光:“带没带钱?”

“有。”李克光擦擦额头的汗珠,钻进了出租车前排。

出租车走了,路口回复了空荡荡的模样,只有一小滩血迹留在地上。苗千里有点失落,仔细一想,原来是因为他报了警。总不能让他们扑一场空吧,那不是谎报军情了吗?他拿定主意等一等。

说来只是说三五句话的工夫,出租车还在往南开,一辆警车、两辆摩托就从不同的方向聚到了路口。苗千里对他们说:“这是血。那人刚刚被一辆出租车拉走了。你看——”他伸手去指,出租车却拐弯了。开摩托的一位警官一手扶把上路,一手拿着报话机说:“一号门,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了,里面有几个民工。挡一下。”“收到。……”

警车远去了,苗千里回头来看那滩血。这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故事呢?是仇恨,嫉妒,恼火,或者只是一个玩笑?这对他们是经常发生的吗?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影响以后的生活吗?他紧盯着血迹。它似乎慢慢凝住了,暗红色的光泽依然触目。苗千里蹲下来,把镜头对准它,按下了快门。

 

十六

 

汶川地震了。校园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活动,募捐,义演,义卖,热闹非凡。郑玉林家在乐山,没有因地震带来直接的损失,却很为这件事受触动。祖祖辈辈若干代人建成的家园,说垮就垮了。很多人因此而痛失亲友,叫人觉得生命的无常。邱玉林见佛扫塔、遇庙烧香,能参加的抗震救灾活动都尽量参加:可买的买,可捐的捐,还和十几位老乡一起参加了“四川学子感谢全校师生”活动,向关心地震灾区的人们表达谢意。王刚在学院的学生会里担任培训部部长,地震来袭,他也有了新任务:买几捆黄丝带剪成条,发动同学去系在校园里,表达追思和祝福的心意。丝带这东西,本来只是平常的绳子,可以包扎礼物、装点环境,要赋予它意义,它便有意义了。

奥运会日渐临近,祥云火炬传递到了闵行校园。行进路线两边的灯柱上挂满了旗子,写着“点燃激情、传递梦想”啥的;喷绘、横幅应有尽有,比国庆节可热闹多了,迎接国家元首来访也不过如此吧。苗千里全然无心拍摄这些东西。他想,不就是一把火么,在大灾大难的环境里,犯得上这么铺张么?

火炬传递这天,早上全校停课,图书馆工地也停止了作业。校园里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路上站着正装或便衣的警察、武警、保安、志愿者。各个院系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出来了,什么叫倾巢出动,眼前就是。苗千里想,特殊年代有过停下生产搞运动的闹剧,历史咋就这么惊人的相似呢?火炬传递的场景很壮观,不过他隐隐觉得有点失落。

按照学院的统一安排,苗千里他们四个人都守在光彪楼前,迎接火炬的到来。关于传递火炬是不是值得的讨论,在很多天之前他们就进行过了。王刚认为现实需要一定的仪式凝聚人心,邱大壮说,随他们怎么闹,关我鸟事,郑玉林则说,到时候再看。一群人站在路边,想蹲蹲坐坐都不行,只能干站着;几位学生歌手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扭捏作态。

苗千里漫无目的地向四下里打量,猛然间看到李克光和李小茜夹杂在人群中。啊,她也来了!苗千里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不愿和舍友打招呼,只是长大了嘴巴看。李小茜穿着白底黑点的连衣裙,头发从左胸前流下来,右边的大耳环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李克光穿着牛仔裤和印着中国印的白T恤,胡子也刮干净了,一改往常灰头土脸的模样。他们身后站着一个长发青年,手搭在小茜肩上。苗千里看出来了,那正是曾在重庆鸡公煲门口和李克光宿舍见到过的小伙子。

线路引导车、火炬手投放车、赞助商宣传车、新闻摄像车等依次过去了,火炬手跑过来,一手擎着火炬,一手摇摆着和观众打招呼,那速度慢得跟走差不多。不多会儿,庞大的车队挪到前面去,四下观众即作鸟兽散。

 

十七

 

摄影课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有限定题材,这宿舍的四位同学倒同时选择了人物。交作业的截止时间快要到了,中午吃饭回来,他们不由讨论起各自的作品来。

“大壮,你拍的交大女生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王刚。

“进展顺利。我人缘这么好,想要拍美女,当然是一呼百应。”

郑玉林道:“别听他吹牛。拍了那么几个人,还都是我们学院的。”

王刚笑着说:“那就叫‘所拍女生本来少,而且质量还不高’。”

“你们怎么知道?当然有其他学院的,简直是低估本座的实力。不信你们来看!”

郑玉林不慌不忙地说:“我看过啦!确实有其他女生,不知大壮交了什么运,偶尔碰到了一个。找我的标准看来,应该是模样略高于残花败柳的一类。”

“切……千里,你的民工拍得怎么样?”

苗千里答道:“冲出来了,选出二十多张,我觉得太多了。”

王刚说:“老师不是说最好不超过15张吗?”

大壮接上话头:“估计千里不舍得往下筛。”

苗千里皱皱眉头,摆弄着照片说:“还是要下点狠心。”

“啪!”邱大壮一拍自己大腿,仿佛牛顿突然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那般得意:“不是有电影叫《十一罗汉》么?千里你也来个《十一民工》怎么样?”

王刚说:“别听他的,你只管自己选,选出几张算几张,《十五民工》也未尝不可。”

郑玉林建议说:“摄影标题里出现‘民工’未免太直接了,我看不如叫《交大是怎样建成的》,起到一份历史资料的作用。”

“嗯,有道理。我在想想看。”苗千里若有所思地说。

邱大壮又问:“玉林,你的作业怎么样了?”

“哈哈,很容易的,两个中午就搞定了。我拍了十位阿姨。”

“厉害,厉害,两天搞定十个阿姨。很让本座佩服啊!”

苗千里问王刚:“莫非你搞定了十个院士?”

“难,很难。”王刚摇摇头说。“院士太忙了,好不容易找到联系方法,问过去却是不同意拍照。后来我想想算了,拍教授吧。教授也这样。最后连同副教授一起,总共拍了八个人。就这么着交上去吧。”

“那里面有几个院士?”

王刚回答说:“两个。一个张杰校长,偶然遇见的;还有一个是邓子新院士。这个难度真大,还是玉林搞阿姨比较舒服。”

“哈哈哈……”宿舍里一阵大笑。

摄影课老师没有规定提交作业的方式,电子版上传到指定FTP,纸质版上课时交给他,不装裱。他们三个都用的数码相机,只有苗千里一人是机械货。经过仔细比较之后,他选出16张,上面全是人物,既有个人,也有群像。作业名字让他费了不少脑筋,最后他还是决定用个简单又直白一点的:《交大建设者》。

 

十八

 

图书馆脚手架已经拆去,塔吊还高高矗立着。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苗千里看到民工师傅在装玻璃。离落成已经不远了,他们也要换地方了吧?

期末考试结束后,天已经很热。又是一个周六的中午,苗千里带上筛选下来的照片,带上从师傅那里借来的安全帽,也带上军训时发的迷彩服和鞋子,去找李克光。他想,如果不去看看,暑假回来没准就见不到了。

门锁着,宿舍也空了。看样子李克光已搬走,想来只是最近的事。苗千里转而去找老王。那片宿舍区也明显空了,水台前面没几个人。老王正坐在桌前吃饭,大碗白米饭顶上有几颗青菜和一个肉圆。“你来了。”见到苗千里,他抬头问候了一声。

苗千里应了一声,环视空荡荡的宿舍。床板上零零散散放着些木柄、焊条、角铁,塑料瓶还绑在床沿上,只是原先放着的牙刷和筷子已经没了。这里原本是荒地,生活过建造图书馆的民工,不知以后将成为什么样子。

“他们去北新泾了,一个挺大的小区。我明天就走,再过一个多月图书馆就全部建好了。”老王边吃边说。苗千里把迷彩服送给老王,也把照片找出来给他看。李克光,小茜,老孙,都有单人的,老王只是出现在和几位工友的合影中。他放下碗筷,一张张翻着看,嘴里喃喃道:“这照片还真不赖。”

“你能见到李师傅他们吗?”苗千里问。

“能,去北新泾我还是跟着他干。”

“要不麻烦你把照片带给他吧。”

“行。”老王笑了,说。

苗千里把安全帽也交给老王。“不用不用,你用得着,就留着吧。”苗千里说:“平时用不到的。进工地的时候倒多亏了这个。”老王从上铺找了一个新一些的帽子,递给苗千里说:“你留着这个吧。”苗千里想,怎么说都是一场缘分,是一番心意,也是一种见证;说不定哪天还真能派上用场呢,于是就收下了。

 

十九

 

人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点也不假。在第七建筑,李克光看惯了工友的来来去去。有点本事的人就去干技术活,特别是年轻人,去工厂里做,轻松还挣钱多;做生意的也有,开个杂货摊,感觉更有奔头;也有年纪大的干脆回家种地,陪着老婆孩子,也比在外面出大力强。李克光盘算着,等三个孩子都成了家,他也回蚌埠种田去。小女儿恋爱谈得很有眉目了,这是很叫他感到欣慰的事。

这些年来,李克光参与过的项目多了去了:南京的万科城市花园二期,无锡的第三人民医院门诊大楼,杭州的城市信息广场……这些建筑的下水道都是他一手参与甚至负责的。交大新图书馆算是中等大小的工程,施工要求却非常高,他在上面投入了不少的精力。转到北新泾去干活了,也就与那里没什么关系了。就像木工做的家具,卖出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去过问。

诚然,站在大学校园的角度看,一批批的建设者又何尝不是“流水的兵”?初建之时,校址上满是农田,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教学楼建起来了,宿舍楼建起来了,大礼堂建起来了。随后闵行进行二期建设,校园面积成倍地扩大,期间该有多少民工师傅在此劳作奋斗!楼盖好了,他们都没了踪影。新图书馆是闵行校区二期建设的最后一幢单体建筑,可以预想,在往后的十几年乃至几十年里,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

图书馆顺利竣工并通过验收,上海市领导也来参加了规模盛大的落成典礼。那天彩旗招展,鼓乐喧天,许多同学闻讯自发前来观礼。副市长在致辞中说,新图书馆必将给广大师生带去知识营养的滋补,在交大冲击世界一流大学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八方来宾共同为图书馆剪彩,校长和党委书记还为落成志揭幕。

在2008年度的上海优秀建筑评比中,上海交通大学新图书馆获得“金玉兰奖”。张经理领回牌匾,把它挂在落成志背后的墙壁上,让来来往往的读者也感受到拥有如此美好图书馆的幸福与自豪。牌匾的位置有点偏僻,不过它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确定的荣耀。

 

二十

 

一场春雨过后,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散着薄薄的雾气。静寂的夜晚,云破天开,月亮探出来,地上闪着点点亮光。苗千里从图书馆走出来,作个深呼吸,沉浸在静谧的夜色里。

这里是知识的殿堂,这里是栖息心灵的圣地。苗千里有幸作为第一批使用者,感受图书馆的丰厚资源和便捷服务。回头看看,图书馆处在月光的笼罩下,一改白天的巍峨雄壮,变得妩媚又温顺。窗户里透出灯光,分散在不同阅览室的同学老师正在自习、查资料,多少新知识由此流向他们的头脑,多少新成果在这片沃土上孕育生成。苗千里推起自行车慢慢走,思绪不由回到当初给民工师傅拍照的日子。

他们哪里去了?落成志上雕刻着捐款者的名字,走廊墙壁上悬挂着古今文化名人、院士名师的画像,而他们,付出了汗水的建设者,在建成图书馆之后消失了,只有不起眼的“上海市第七建筑有限公司”记载着他们的集体身份。这何异于秦始皇陵里的兵马俑,威震四方的帝王声名显赫,当初制作兵马俑的能工巧匠却全都成了无名英雄。这是他们的宿命吗?

苗千里边走边想,当初镜头的记录意味着什么呢?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在这所以“饮水思源”为校训的大学里,会有人起意探求图书馆从设计到建造的整个过程,追忆他们为方便读者付出的辛劳,那些照片将成为具有资料价值的历史遗存。或许,拍照纯粹属于个人行为,串联起关于小茜、李克光、老王的故事,时间一长便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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