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春晓

曼哈顿春晓

看到王强在和一个开车的拌嘴，李帅赶紧跑了过去。

两个小区门对门，都是这座城市里的高档住宅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王强在曼哈顿春晓干门卫，从退伍后找到这里，转眼快一年半了。年初，他也把同村伙家李帅带过来，介绍到自己所在的保安公司，不过岗位是在对面的小区。离得近，什么都便利。两个人都租住在城郊一家旅馆顶上搭建的阁楼里，如果排班相同，可以回去一起吃饭，就是在班上，两个人也可以抽空闲忙儿到厕所去抽支烟。当然了，遇着什么麻烦事，也可以相互照应。

“我们这里有规定，超过了两小时，就得收十块。”王强走出收费室站在车旁，据理力争。车前边，一条横木平躺着，并没有直起身子的意思。

颜惠昌对门卫的唧唧歪歪早就看不顺眼，他恨不得冲过横木去，又怕伤了心爱的车。不得已下车来，说：“你们狗屁规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业主，就只交五块！”

“业主得拿出证据来，你的通行证在哪里？”

“什么狗屁通行证，老子天天从这里进出，当然是业主。”

因为约好时间要给客户送发票，颜惠昌有点等不及了，这些保安仗着有点小权，就不知道姓什么好，忘记了物业保安要为业主服务这样最基本的道理，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恶。眼前脸色黧黑的小门卫却不依不饶，倔强地说：“没有通行证，就得交十块。”

“老子懒得理你！”颜惠昌指着王强的脸说。

虽然中间至少还隔着一些距离，王强仍能感觉到里面浓浓的火药味儿，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但现在不比在部队了，三天两头挥拳踢腿、格斗擒拿，这里没什么小偷劫匪；对待业主，尤其不能出现身体冲突，公司里再三强调过。他以为颜惠昌只是瞎起劲，最后得乖乖就范，因为横木很管用，之前不少看上去牛逼哄哄的业主都是这么退缩的，但这次他错了。

王强看到颜惠昌开了右边车门弯腰拿东西，不禁吃了一惊：莫非……凶器？他心里一紧，提高了几分警惕。接下来，颜惠昌给车熄了火，拔出钥匙，拿出皮包，关上车门，“吱”的一声给车上了锁，扬长而去。“耽误了我的事情，你们要负责任！”他丢下一句话，钻进小区门口的出租车，不见了。

李帅过来的时候，王强正在望着堵在小区出口的车发呆。他赶忙问：“强哥，咋了？”王强把车主不肯付十块停车费的事讲了一遍。李帅说：“那肯定是他的不对，小区业主，那他去办通行证呀？社会车辆就得收十块。把车挡在这里堵路，太霸道了，做人可不能这么无耻到这种地步！”

有小区里面的车在按喇叭，王强忙说：“你说咋办？碰到这种没素质的人，还说是业主呢，我看一点都不配。”他随后向司机扬扬手，大声说，“过会儿从进口出，我给你拦一拦！”便跑到大门外去拦进口的车子了。李帅怒道：“这像什么话？我报告经理找人来支援，要不然你报警吧。这么瘫着像什么！”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曼哈顿春晓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外面车子要开进去，难；里面车子要开出来，也难！因为牵扯到收费，就算穆经理在现场指挥，几个保安一起忙活，还是嫌慢。按照穆经理的意思，王强已经报警了，他期待警察带拖车过来，把停在出口的凯亚车立马拖走，越远越好，扔进东海也没关系。但他听到的却是司机们的抱怨：“你们物业怎么服务的，简直差劲！”“急急火火改革收费，这不出乱子了！”“怎么又是这辆0622！”

0622是车牌号码，王强打量着，想这串数字有什么寓意，却想不出来，看看讨厌，再看还是讨厌。一阵风吹来，王强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这才记起，从收费间出来的时候忘了披外套。

远处警铃声大作，而且越来越近，王强喜上心头，好比久在国统区的老百姓迎来了共（产）党，期待翻身得解放。敬爱的警察同志应该能够快刀斩乱麻，一解杂症吧。但不久王强就失望了，警车后面并没有拖车。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下来，问东问西，在本子上记录着。警铃声引来不少围观的人，这下，小区门口越发热闹，交通完全瘫痪。王强想起了胶州路大火，消防车又能怎么样，大火还不是烧了四个小时，就算不浇也该自己灭了。

一个警官严肃地对穆经理说：“要改革收费，也得给业主足够准备的时间，对不对？你们说半月之内去办理通行证，就是半个月？要是业主这期间正好出差了怎么办？你们可以半紧半松来一点过渡的时间，对不对？”穆经理连连称是，低三下气地问该怎么解决，能不能先把车拖到一边去。警官正色道：“这是你们和业主之间的事情，警察没有这样的责任。现在你们应暂停收费，引导车辆快速进出小区，防止引起更大范围的交通堵塞。另一方面，尽快与该车主取得联系。”

王强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面对这样的形势，他还是有点心慌，不知事情会怎么收场。天杀的凯亚司机，恨不得千刀万剐！

颜惠昌办完事情，又打车回来，也被眼前的场面给镇住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那么多人，边上还停着警车。他很快就明白，事情是因为他的车引起的，给小区物业制造麻烦的那种快感已荡然无踪，他开始担心是不是要承担什么责任。但颜惠昌很快就恢复平静，这年头谁怕谁。他看到有位警官在四处打量，就上去问怎么了。警官说：“你是0622的车主？”颜惠昌说是的。警官把他拉到一边说：“算了，你也别闹了，赶紧把车子开走吧。”颜惠昌看到对方这般委琐，调门不由高了几分，说：“他们狗眼看人低，拦着我不让走，我只好打车先出去办事情。”警察拉着颜惠昌的袖口，穿过人群来到物业经理面前，说：“我给你把人找来了，你们赶紧协商解决。”颜惠昌斜着眼看了他一眼，说：“你们耽误我办事情，把我的出租车票报掉，我就把车开走。”经理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可是时间确实耽误不起，就对王强说：“你先把钱垫上。”王强也搞不清楚这个“先”字意味着什么，只好当着警察和经理的面，掏出五十块，递给颜惠昌。

警察大功告成，气昂昂坐上警车走了。颜惠昌本准备回家，但现在小区门口正乱着，索性再去公司，免得和门卫纠结不清。

最恼火的要数王强了，公司并没有给他补偿的意思。经理说：“虽然你坚持收费没什么错，但在客观上还是造成了公司停车费收入的减少，还给公司带来负面的社会评价，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一天的工作相当于白干了，王强红着脸争辩说：“那我应该怎么办，谁要是自称业主就放他走吗？！”经理说：“公司有规定的操作流程，但你碰着了刁蛮的业主，你就得认。”王强在心里想，何止是业主，你也一样刁蛮。可是他没说出来。

晚上回去，王强特意到菜市场买了块猪头肉和两罐啤酒，要和李帅喝几杯。他说：“人在不走运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但不能老是这么被人欺负。”李帅安慰道：“强哥，我记住那个畜生了，以后再有事情，给他点颜色瞧瞧。”说罢，摇了摇右手臂。李帅身体壮得很，如果是夏天，手臂弯起来就会露出浑圆的肌肉。王强说：“那是另一回事。我不太想在这里干了。亮亮都已半岁，我照顾不上。老婆说，她姨夫给我联系了县城的气门咀厂，效益好得很。我想比在这里干保安舒服。”李帅和他碰了一杯，说：“在这里生活是很难，挣钱不多，还受人气，以后总归要回去。不过强哥你想明白了吗，现在就回去？”王强沉默了一阵子道：“我打算明天就去找木了良心的经理，向他辞职。”

曼哈顿春晓是有钱人住的地方，里面矗着十来幢公寓，就是带孔的水泥柱子，高的二十八层，矮的也有十八层。单价四五万，一套很小的房子也得三四百万，比抢钱还要疯狂。楼群中有一片园林，假山是透空的石头堆成的，有桥有水，还有散落的竹子芭蕉。王强常疑惑，住户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单靠工资怎么能挣那么多。他觉得这地方不真切，高楼和花园总是在提醒他，这世界是分类别的，你是一个外来者。六七平方米的旅馆阁楼才是他在这座城市的落脚点，每个月四百块房租。王强想，还是回去住平屋好，宽敞，接着地气。家乡果园里的桃树李树，还有河边的白杨垂柳，都比这里的花园好看，它们太文弱太娇气了，不真实。

王强最后一天上班是12月31日。这一行人员流动快，公司里也有一套应对的机制。你走就走，提前半个月提出来就可以，工资一分也不少发，下个月5号打进卡里面去。说来也没什么好交接的，顶完班就完事。

李帅略微提前一点下班，到值班室来等王强。入夜了，空气里似乎也有种节日的欢快气息。他问：“强哥，2010年快要过去了，你有什么感觉？”王强道：“最快乐的是，我当爸爸了，哈哈。”“那倒是，身份变了。另外你要离开上海了，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吧。”王强点点头说：“也是也不是。以前我还在阿克苏当兵呢，不也是说走就走。上海只算另一个落脚点吧。”

外面“咔喳”一声响，似是爆竹，却来得短而响亮。王强听了赶紧往外奔，李帅也跟着出去。循声四望，王强又看到那辆0622凯亚车了，艰难地打着弯。他到近处一看，新安装的路灯柱已被撞倒，不由热血涌上心头，大声叫着：“停，停，停！”颜惠昌刚和客户喝酒回来，因为饭店离家很近，也就冒险开车。正庆幸没被交警抓着，却在自家小区里惹了麻烦。听到有人喊“停”，他摇下车窗，嚅嗫着不屑地说：“搞什么搞，明天再说！”

看到车窗摇下来，王强索性上去抓住颜惠昌的衣服，说：“停下停下，把路灯的损失赔上！”他赶紧抓起对讲机，让值班经理过来处理。颜惠昌红着脸，钻出车门，乘着酒劲推王强一把，说：“有什么好抓的？”王强非常不高兴，上前还他一下，说：“灯柱碰到了，你先赔上再走。”颜惠昌恼羞成怒，左手抓着王强胸前的衣服，右拳头猛的打在王强脸上。李帅赶紧上去把颜惠昌抱住，说：“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打人。”王强忍着脸上的疼，靠近前，结结实实地揍了颜惠昌一顿，三拳打在肚子上，两拳打在脸上。嘴里还愤愤地说：“砸死你这个畜生。”颜惠昌还想还击，无奈大块头的李帅在拉架，实际上稳稳地控住了他。

经理赶过来，马上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上去拍拍颜惠昌的肩膀说：“老兄，醒醒酒，以后你还想不想开车了？现在你不把这个灯柱赔上，我马上打电话叫交警过来。醉酒驾车，你该赔的得赔，吊销驾照，还得去班房里蹲上十五天！”

也许有寒风的作用，颜惠昌清醒了些。他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对方人多势众，还是息事宁人为妙。他来不及思量小区是否在交警的管辖范围，打个冷颤，又昂着头说：“一根破灯柱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撞断十根，老子也赔得起！”到了值班办公室，颜惠昌爽快地掏出三千块，收条也没要开。王强在心里说，狗日的，凭你那副烂德性，合该吃点苦头。

在回住处的夜宵车上，王强靠窗仰望着窗外。伴着阵阵鸣响，焰火在曼哈顿春晓不远处升起，绽成红黄交错的彩团，照亮了夜空。李帅说：“礼花一炸，就知道又一年过去了。”王强道：“烟花这东西，看上去挺漂亮，实际真是爆得很！”

20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