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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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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门铃响起的时候,老伴还没回来。她带着炎炎出去逛了。星期五下午放学早,他们总是习惯到小区兜一兜。我打开房门,又回书房找出一个纸杯,等着邱广智过来。

“万老师!”小邱的嗓门还是那么爽朗。他手里提着一个西瓜,进门就放在过道里,又四下找拖鞋,我忙说:“不用换了,进来吧。”外面也没有多余的拖鞋,他就随我进了书房。我才留意到,小邱拿的东西还挺多的,手掌都被带子勒红了。他解释道:“过来比较匆忙,也不知带什么东西好,刚才我回学校,一个老师给我这个联合利华的礼包,留着给你用吧。”我说,“你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带东西,这些你也用得着,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小邱说没事,里面是洗发液、沐浴露之类的,谁用都行。他远远地把礼品袋放在书橱旁,和他自己的东西分开。我给他泡一杯茶,坐下来随意聊。

大凡做老师的,最高兴的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学生有出息,发展得好。邱广智参加硕士入学考试的时候,我还是系主任,“西方哲学史”的试卷是我命题、批改,可以说,我看着他来到了哲学系。面试的时候我印象很深,觉得这个小伙子对专业特别热爱,基础扎实,人看上去又很谦虚。他开始读研的时候,我退休了,不过也知道他学得很用功。现在小邱在一家出版社里,刚刚策划出版了一套“读史”系列丛书,学术含量很高。一位学者朋友送我一册,我才知道责编是他,读起来非常舒服。哲学系毕业的学生,不离本行已是少数,在文化单位作出明显成绩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可喜的是,小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小邱说:“万老师,我好像这是第三次来到你家了,考研面试前一次,和雪峰他们过来一次,已隔了两年多。”

可不是,学生过来,我是印象很深的。也就是他们这批人,比较活络,愿意过来找我聊,后面几级学生很少有这样的意识。另外也可能因为我退休了,教的是辅课,和学生关系没那么密切。我怀疑,他们宁愿对着电脑聊天,也不想去找老师交流,特别是我这样的老头子。对这电脑说话简单是简单,可是一些人情味的东西也流失掉了,很可惜。可又能怎么样呢?读书、看报、写东西,陪小孙子玩,我的日子平平淡淡,也习惯了。小邱的到来,算是一种别样的调节。我说:“时间过得真快,从你第一次过来,转眼就六年了。你最近有雪峰的消息吗?”雪峰是比邱广智早两年的学生,很有文学才华,他们彼此之间都很熟悉。

“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只是短信联系过。他在北京做生意,不过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还没有成家。”

“他有30岁了吧?”我问。

小邱答道:“雪峰是80年的,虚岁都32了。要是他下次到上海,我一定拉着他来看你。”

说到那套“读史”丛书,邱广智很有话说,怎么向社里报选题,怎么联系作者,如何把首发式办成读书会,都很有意思。看得出来,他沉迷于这份工作,兴趣和职务完全重合。叫我说,人到了这个份上,是最幸福的。他忽然问:“万老师,你最近有没有在写自己的东西?”

我告诉他,断断续续写一点,以往和自己经历有关的事,但是并不作为任务,有时候写长,有时候写短,有时候不写,主要的精力还是陪小孙子。

“还是尽量向下写吧,现在你的状态最适合写作了,心态静,时间多。待写到一定程度,我拉上几个同学一起给你出书。”

邱广智说得很诚恳,当然,我也觉得非常有道理。人活一世,该留下一些东西,给后人怀想和评说。只不过,过去的事情乱纷纷的,愉快和痛苦夹杂在一起,想得越多、读得越多,越觉得没有头绪,难以着笔。他的提议可作为一种催促,作为回答,我只是说:“这个慢慢来,以后的日子还长。”

老伴和炎炎回来了,我带邱广智和他们打招呼。炎炎问我:“该叫叔叔还是大哥哥呀?”这一下子把我难住了,就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小邱蹲下去和炎炎打手势,说:“你看我很老吗?你该叫我大哥哥。”大家都笑起来。我告诉老伴,晚饭不在家里吃,和小邱出去吃。他乐意和我一起吃饭,却又歉疚于把我带离了家,对我老伴一个劲儿地说:“师母,真是过意不去。”

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小区里香气四溢。邱广智情不自禁道:“万老师,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呀。”我说,好是好,不过很快就不住在这里了,秋天就要住到徐家汇去,小孙子上一年级,只有周末才回来。他很惊奇,我家居然还有另一套房子。

我告诉他,那是一幢花园洋房,是老伴父亲解放前花了若干金条买的。后来“运动”四起,国家没收资本家房产,就失去所有权了,一楼和二楼被别人占用,只留下三楼的租住权,老伴父亲去世后我们继续住。后来这房产几经折腾,先是划给一家道教机构,后来又过户到某房产公司名下,不知什么环节出了问题,房租十几年没有收过,平时也没人管。

邱广智得意地说:“解放前留下来的独立洋房,那环境就更好了,古香古色的,绿化一定也不错。”

我告诉他,这里面有一桩烦心事。

开初邱广智说去学校门口吃成都饭店,我说还是吃好一点,反正我做东。两个人打车来到蜀香村,吃这里的水煮鱼。店里坐满了人,得排队,我到服务台领了一个号,前边还有四五桌。我问小邱,等一等还是换到别的地方,他说,索性在外面等等,反正天还亮着,好饭不怕晚。

就在蜀香村门口的空地上,我对邱广智讲房子的事。地盘被别人侵占发生在很久之前,且不去说它;如今就算住在三楼,也不得安宁。二楼原来住着一个文化人,不知什么原因,他把房子过给一个小老板,好像是做建材生意的。这小老板呢,自己并不过来住,而是把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塞进二十多张床,以非常低的价格对外群租。就算每个床位月租两百,一个月也是四千块,不得了。这么一来,二楼一天到晚都是外来妹洗衣、吵闹的声音,花园被晾衣架占满了,一片混乱。两个老人带着孩子住到这样的地方,且不说耳边难得清静,安全也是不容易保证的。

邱广智吃惊地问:“上海不是出台了很严厉的政策,限制群租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根本没用。我悄悄去居委会说过,他们答应出面协调,没什么下文。小老板是外地的,根本不听那一套。我呢,还不敢直接到二楼去赶他们走,要是被他们认出来了,找我麻烦怎么办?这件事真是蛮讨厌的。”

小邱右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看地,又仰头望。太阳快要下去了,映红了西边的天,仿佛一团愤怒的火焰。小邱道:“现在很多当官的就是混蛋,光拿钱不干事。我租住的小区前段时间装修,换了下水道又铺地面,早上六点就施工,吵得要命,我去居委会讲,他们说坚持一下,都是为了居民好。后来我到网上去投诉,他们居然拐着弯找到我单位,让领导出面说情,撤掉帖子。早上呢,还是很早就施工。现在工人已经撤走,小区地面是铺好了,绿化却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碎石子堆在花园里。他们只管对上面负责,消除投诉,把维修经费花完,至于居民的感受,他们才不管。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外在环境非常漂亮,却没什么幸福感。”

以往在课堂上,大家讨论过政府、权力这些,基调是主旋律的,不会牵扯到身边生活,但这并不代表大家认同那些道理。一个不受监督的政权会变成怪物,内部自成系统,一切目的在于让它自身更为强壮,民众的福祉却成了无关紧要的次生物。邱广智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十分欣慰,却隐隐担心他会变得消沉。从他开朗的笑容看,应是没有问题的。我问他,去投诉的网站是什么,为什么那么让居委会干部害怕,他回答“文明在线”,迎世博六百天的时候开通的,一直运行着,市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上去说,有关部门会去督办。“他们当官的好像很害怕这东西,会影响了政绩。”这是邱广智发现的门道。

天色渐渐暗下去,终于排到蜀香村的位子了。这里吃饭的大都是青年学生,趁周末过来改善生活,享受浪漫时光。先点了一份水煮鱼,两瓶啤酒,小邱又要了白斩鸡和苔条花生。我想过后也去网上投诉试试看,想想又有点上不了台面。明明是维护自家的正当权益,却搞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小邱说,只要能达到赶跑群租的目的,不必担心方法不对头,反正不是杀人放火。去这里投诉,去那里投诉,他们不理会,只好想别的办法了,媒体监督还算得解决问题的正当途径。

以前住在乡下,邻里关系是非常融洽的,你家收了菜,我家做了酱,都相互送一点,有空的时候也可以相互串门。遇着大的争吵,村干部出面就协调了。可是城里不一样,大家各过各的,没有什么往来,想到对方,往往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影响和损害。大城市的生活,在村人看来是十分风光,其实呢,甘苦只有自己知道。邻居群租只是一种间接的威胁,其他像窗外汽车整日鸣响、楼下垃圾散发臭气这样的别扭,不也是得天天忍着吗?

邱广智的酒没有喝完,我喝完了,感觉晕乎乎的;那鱼汤又辣又鲜。这样的晚饭,在我不稀奇也不多见,是一种有滋有味的改变吧,跟隔年的熟识的小友聊聊,烦恼归烦恼,心里多少更通透些。走出蜀香村,夜色渐浓,似乎发酵着所有的忿怨与快意。小邱拦下一辆出租车,到小区门口,把我放下来。他继续去乘坐轻轨了。

 

           201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