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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先生归来吧

——读戴晴《储安平与“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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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先生,您去哪里了?自1966年深秋的某个夜晚您离开人们视线,到现在46年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按照自然规律来说,103岁的您已垂垂老矣,但依您一贯的赤胆雄心,一定是呆在某个隐蔽的地方,关心着政局的动荡、思考着人民的福祉吧?居庙堂者有大手笔的谋划,有见不得人的小算盘,肯定都逃不过您的观察。

这些年,中国发生了多少变化!除了名称没变,面貌已和您出走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还好那时您果断地避走他乡,要不然,您躲得过“反右”,躲不过十年“文革”,身边人自己人,加上红卫兵小将,一定不会轻饶您。刘少奇、彭德怀这些同一阵营里的老战友都不能幸免,曾热衷走“第三条道路”的您还会有活路吗?但谁都熬不过时间,1971年林彪摔死了,您曾提意见的毛主席、周总理,都在1976年魂归西天。后来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中间也有不少风波插曲,跌跌撞撞到了今天。

储先生,您还记得您以往编杂志写时评的日子吧?多么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作为一个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晚辈,我如今读来仍然觉得针针见血,甚至胆战心惊——

坦白言之,近日共产党大唱其“民主”,要知共产党在基本精神上,实在是一个反民主的政党。就统治精神上说,共产党和法西斯党无任何区别,两者都企图透过严厉的组织以强制人民的意志。在今日中国的政争中,共产党高喊“民主”,无非要鼓励大家起来反对国民党的“党主”,但就共产党的真精神言,共产党所主张的也是“党主”而非“民主”。(P46)

这是在国共相争、局势尚未明朗的1947年,您不仅看到了这一点,而且写出来了!您说得这么直白,按照这段话本身的逻辑,您就不想一想后果吗?当历史的车轮滚到21世纪,您的判断仍是那样的独树一帜,因为已经应验。

在同一篇文章里,您还辛辣地写道——

老实说,我们现在争取自由,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P47)

假如我在您身边,一定会冲上去捂住你的嘴巴。您不知道吗,敌对势力面临的结局必定是被专政,泄露天机的人往往难得长寿,明哲保身要紧。当然,您的胆识岂是我等小辈所能料想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国民党查禁《文汇》《新民》《联合》三报时,您疾言抨击,心里想的是,“大义当前,我们实亦不暇顾及一己的凶吉安危了。”(P57)先生堂堂正正,堪为大丈夫楷模!

这也就不难理解,“阳谋”大行其道之时,您会拿出一篇《向毛主席、周总理提些意见》,郑重宣读,还在讲稿上注明“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发言稿”以及“希用原题,原文勿删”,真是办报人的严谨做派。您为国民党下了“一场烂污”的四字论断,又给共产党贴上了“党天下”的三字标签。短短千把字 发言,字字千钧。然而,正如您曾在共和国成立前预想的那样,您的自由,没啦!落井下石的人,向您泼脏水的人,踩着人梯向上爬的人,何其多也。同时也有正直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比如章伯钧先生说:“我看胡风、储安平倒要成为历史人物。所谓历史人物,要几百年才有定评。”(P103)

您一定知道吧,这一茬,五六十万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命运悲惨,但后来逐步平反了,中央级只有五个大右派不予改正,包括章先生和您在内。上面得出的结论是,“1957年反右本身没有错,问题是扩大了”。实际不予改正的右派分子有多少?不足万分之二。您觉得滑稽,荒唐,还是可悲?面对此情此状,您该会拿起如椽巨笔,议论一番吧?

在您出走23年后,有位叫戴晴的女士,写了《储安平与“党天下”》,把她对您的认识和您的文章汇集在一起。这本书出版于1989年5月,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时间节点。上个月,胡耀邦去世了,引发越来越大的悼念风潮;在这个月里,聚集在天安门的大学生开始绝食,国务院发布了戒严令。戴晴当时在书中乐观地告诉您:“工人对解放军的大规模武斗、英雄纪念碑前如雪的白花、中共新任总书记关于‘党政分开,党不可多干政’的郑重宣布这不就等于说了‘党天下’是要不得吗?还有那位可能在中国历史上最有希望名垂千古的改革者,1988年夏,当他会见埃塞俄比亚的门格斯的时候说:‘从1957年下半年开始,我们犯了左的错误,左的错误持续了20年。’他说了,他是这样说的。老友,老友,你听见了么?”(P119)戴女士没有料到的是,那是一个急剧变动的年代,“中共新任总书记”在5月下旬就没事可做了,随后,他的名字淡出官方报道。“最有希望名垂千古的改革者”并没有出现在几代“核心”的名单里,就连戴女士本人,也曾在这次事件中被捕,关押在秦城监狱。

又是23年过去,我读到戴女士这本书,所幸还可以买卖、邮寄。在这里,我知道了您的“第三条道路”,多么高蹈卓绝的姿态!今天,恐怕不会有了。以我有限的判断,很多人不晓得这回事,甚至对您了解也不多。这正是某些人乐见的。章伯钧先生的女儿章诒和女士写过《往事并不如烟》,里面有深情的回顾,这本书曾公开出版,却忽然从市面上撤退了,连旧书网上也难觅踪影。

储先生,您去哪里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多么盼望您归来,享受阳光下的生活,安度晚年,后学得以当面向您请教致意。中国缺少像您这般顶天立地有识见的人。您不需要振臂高呼,不需要评议时政,就算把您的旧著出版,在当今就是极为宝贵的思想资源。 记得有句话说,要看老生常谈,就去翻新书;要看新东西,就去找老书。毫无疑问您的作品是经得起再读的“老书”,戴晴女士的这本也是。然而我又担心,您归来后会被无微不至地照顾起来,无法舒展身手。那定然不是您想要的。戴女士分析说,“他对死的恐惧在于精神与意志尚存,而居然无所寄附。”(P113)您最看重的,是意志的独立、灵魂的自由。

储先生,真是想您呀!

 

           2012-3-7

 

 

《储安平与“党天下”》书影。

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