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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记一次与张生、李刚的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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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江苏路地铁的时候,长长的警笛响了起来,我不由打个激灵。这天是9月17日,星期六,上海进行防空警报试鸣,长鸣3分钟正是解除警报的信号。我和李刚约了12点在二号线地铁车头处的站台碰面,紧走慢走赶过去,他已经在等着了。

我们要去五角场看望张生老师。很早之前李刚就这么提议,我暑假之前问张生,他说好,可是李刚却突然忙了起来。开学之际再联系,张生说,过一周,可以到五角场找个地方喝咖啡。李刚的想法很明确,就是向张生请教怎么写小说。他工作换过好多份,做电影,干杂志,在游戏公司时,还与凤姐、芙蓉姐姐打过交道,当前在一家墓园负责企业策划。不管做什么,他一直保持着写作的习惯。李刚已当了爸爸,时光磨去了身上的锐气和浮气,他几乎每天写诗,而且写得很棒。

我问李刚:“要给张老师买点东西吗?”他也没准备,犹豫一阵说:“不用了吧?又不是旁人,和老师不用那么客套。”教师节和中秋节刚过呢,也不带一点礼物,两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就这么空着手去了。

南京东路转10号线,到五角场站下车,只要半个多小时。我掏出手机,给张生打电话。听着电话铃在响,心里忐忑不安。上次见面,他送给我一册他翻译的《蝴蝶君》。回来后我读完译后记,就放在床头,等着哪天捧起来读完,却一直没动,实在惭愧。正这么想着,电话通了,张生说,我们到创智天地的星巴克去。早知这样,该到江湾体育场站下车,那是最近的,可是已经出了闸机。张生说没关系,步行过去也很快。我和李刚边走边聊,穿越地下广场,沿着淞沪路走,穿过一个路口,再翻一座桥就到了。

江湾体育场整修得非常好,有一种内敛的气派,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民国年代留下来的。星巴克咖啡店坐落在在体育场正门前方的下沉式广场边,占尽了地利。这里顾客不多,有青年人在看书写作业,四下一片静寂。我和李刚在靠窗边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张生就来了。他轻车熟路,不等我们客套,就问好要喝什么,径直去了吧台。他自己没有点咖啡,要的是小塑料壶装的饮料,好像是因为之前喝咖啡太多,对身体不太好,得尽量少喝。

张生穿一件黑色的T恤,胸口印着白字的“华中师大中文系87级”,他说这是在毕业20周年纪念会上发的。李刚好奇,当初一个班学中文的人,现在都干什么了?张生答道:“因为有师范的背景,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中学里,他们在省市级的中学当校长、教导主任,非常威风,家长请他们吃饭都得排队;像我这样在高校里教学做研究的,大概三分之一;还有另外的三分之一,在社会上做企业,或者干各种工作。”同学少年多不贱,毕业20年,已在各自领域站稳了脚跟,正是事业红火的时候。

看看上海交大人文学院出来的人,从事文学、写作乃至教学研究的人太少太少,多半放弃了专业,去做证券金融、市场营销、行政人事等等,这可能也是人文学院成不了大气候的原因之一。毕业后我屡次被别人反问:“交大也有中文系?”张生说,他在交大教了十几年书,在文学相关领域读到博士的就小马一个人,太伤心了。小马现在纽约州立大学,离博士毕业不远,差不多每年都回国查资料,常去找张生。在他的精心安排下,小马还给同济的研究生上过课。

 “你当时的同学中,现在还写小说的多吗?”李刚接着问张生。他回答,“好像没别的了。”

张生是多重身份的复合体:作家,教师,学者,可能还有翻译者。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学术专著等在内,他已出过好几本书。这是他感情的出口,心力的凝结,也在客观上成了立身扬名的途径。鲜为人知的是,张生高中时作文就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高考时更是以文科全县第二的成绩考入华中师范大学。

我不由想起之前在一本2000年的《收获》杂志上读到的短篇小说《外滩》,非常吸引人,我说,张老师发表这个小说的时候,年龄和现在的李刚差不多。张生开玩笑道:“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小说是满天飞了,大学里就写得很多。”

当然李刚无意于和张老师直接作比,说差得太远了。他提出一个问题:怎么样才是好的小说?因为他常常困惑,自己并不熟悉小说里人物的生活,写出来显得有点不真实。

张生回答:“博尔赫斯有句话说,作家最后写出来的东西是他能写的,而不是想写的。写别人的生活不是问题,但展示陌生的生活并非最终目的,你讲某个故事,里面总得有一点让你心动的东西。你打动不了自己,也就很难打动读者。”李刚又问及张生何时发表第一个小说,他说在大二,写的是大一暑假里见到的落榜高中同学在工厂打工的故事。

接下来李刚讲了他写一篇小说时的苦恼:“我在徐汇校区操场上跑步,看到有个不太像学生的人,一直跑,别人跑三五圈停下来了,他还在跑。我就想,他为什么要这么跑呢?一定有原因。我就构思一个故事,说他是外来务工者,为性压抑所困,希望通过跑步锻炼,去参加马拉松赛挣奖金,找小姐解决自身的欲求。可是毕竟对他的生活缺乏了解,感觉不太真实,写出来也不满意。”

窗外是广场,随着音乐的旋律,喷泉忽高忽低。喷泉下方并不是常见的水池,而是带着小孔的地板,和地面连为一体,水柱落下来,很快就不见了。天很热(这也是最后的夏日了,两天以后上海即告入秋),有小朋友在喷泉间穿行,衣服打湿了也不在乎。我看看外面,喝一口冰咖啡,再听他们继续交谈。

张生说:“这个小说很明显有问题。怎么回事呢,你要知道跑马拉松是很需要毅力的,一般人坚持不下来,你给这个农民工安排找小姐作为理由,太低级了,你要知道性欲望是很短暂的,不足以支撑他一直跑下去。花一两百块就可以找小姐,并不算很大的数额。为了找小姐,去辛苦地跑步锻炼,参加马拉松比赛能不能拿到奖金还是未知数,他肯定不会这么干。”

“我真该上去问一问他,为什么要练习跑马拉松。”李刚喃喃地说。

“你可以这样写:一个农村青年带着他的妻子或女朋友到上海打工,结果妻子眼界一开,嫌他没钱没能耐,跟着包工头跑了。青年人非常苦闷,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把妻子追回来。这时他看到报名业余马拉松赛的消息,优胜者可以获得一万块奖金,他就想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平时练习跑步。最后的结局呢,可以是大团圆式的,他证明了自己的长跑特长,也赢得了奖金,打动了妻子;或者有点波折,他没能让妻子回心转意,但是在平时锻炼和比赛过程中,相通了很多道理,得到了自我救赎。如此处理,总比找小姐来得更真实一些。”

不知这个故事是张生读来的,还是以前构思过的,抑或刚刚想出来的,总之十分巧妙,他们的对谈就像事先演习过的公开课一样。我想,张生本身写过许多小说,而且对以写心理小说著称的施蛰存深有研究,他这么分析是一点也不必奇怪的。李刚听后心悦诚服地说:“确实,这样读起来就舒服多了。”

张生也说到了李刚的诗,对一首跟母亲打电话说“我很好”的诗印象非常深刻。他说,这样的诗写了一种很典型的现象,可以说抓住了生活里有意味的东西,很能打动人。他奉劝李刚不要拿自己的单件作品跟别人的诗选、小说选相比较,因为选集是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在时间和读者的考验下遴选出来的,每篇都有可取之处。自己只要坚持写,时间长了,也可以形成自己的风格特色,待做成选集,也会很有可观之处。

不过,张生很少跟在教的学生讲自己的作品,也不愿对他们的写作提意见,因为担心这种师生关系因为太亲密,会影响乃至限制学生的探索。我和李刚当初上张生的课,似乎都没听他专门提过自己的小说。

很多人认为,我会说话、会写字、会读文章,所以也就会写散文、写小说。张生说这是一种错觉,说话和写小说完全是两码事。他对我们说:“比如弹钢琴,谁都可以摸摸键弹出声音,但很少人会说自己是钢琴家,因为中间的差别是很大的。写作是个技术活儿,需要很多训练。网上微博认证的人,写音乐家、钢琴家的几乎看不到,很多人却大言不惭地在上面写自己是作家,我看95%的‘作家’是经不住追问的。”

他由此说到,媒体常常散播一种谬论,许多作家不是大学里培养出来的,“我看恰恰相反,许多作家是大学里培养出来的。王安忆、莫言那代人情况特殊,没有读大学,但这不能说明学校的科班学习不重要,其实他们后来也上过鲁艺等的作家班培训班。”

不管在学校上课还是单独的聊天,我都听张老师说起过这样的观点,就是这个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细,你要比得过别人,除了悟性高,一定得有相当多的学习和积累,要得到有效的指导,否则,视野、胸怀和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是没法比的。他劝李刚有机会读个在职的研究生,说这样对以后的写作成长都会很有帮助。

李刚问:“你最近都写些什么?”

我多少觉得,这么问一个作家是不是有点冒昧,因为很多作家在写小说时,不到最后一行完成,是不会把在写什么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仿佛蒸馒头,害怕提前泄了那股气。不过,李刚是直诚人,问了就问了,张老师也没拿我们当外人,一五一十作了回答。

“现在我写的东西有两块:一块是短一些的,对流行文化现象发表看法,在商报、东早、地铁报上发表;还有一块是长一些的,对苹果手机、社交网络等话题进行深一些的剖析,偏重于研究。”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周立波对他一篇评论的叫骂,几乎失态。正值“中国达人秀”热播天下,这场骂仗颇为引人瞩目。我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不由自主地站在张生这一边。他对社会上的粗鄙倾向提出批评,这正体现了他作为学者的正直和良知;而且说理的口吻也是谦和的,并没有把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反倒是周立波的回应太没风度,再一次印证了文章中的批评。这事并没怎么影响张生的生活节奏,因为他不理亏,没什么需要检讨的,过去就过去了,现在已平静如初。

评论写作和文化研究只占张生工作的一部分,他把教学也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好好给学生上课。当然还有行政工作,毕竟他是同济大学文化产业系的系主任。不久之后,他要去美国加州一所大学访学一年,准备把读初中预科班的女儿也带过去。

我说:“那样系主任的位子就要让给别人了。”

张生说:“我才不会让这些职务耽误了专业的发展,该放的时候就放。学校把我推到那样的位置上,我就在其位谋起政,但不是被它拴住。该出去还是要出去的。”

让孩子也跟着出去学习一年,这可真是开阔眼界的好机会。我不禁想起林长民带着少年林徽因在欧洲游历的情景。

咖啡店里顾客渐渐多起来,几乎坐满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嘈杂,只管我们三个人聊天。张老师说,这一带爱过来的人很多,等到秋来凉快一些,外边露天的座位也会很受欢迎。

时间不觉过了三个小时,我们离开星巴克,一起往桥上走,在地铁站里跟张生作别。我和李刚继续10号线转2号线。他问,看张生现在的样子,干干瘦瘦,脸色也有点黑,怎么跟小马一样?我说,可能因为他们都研究文学,都在美国晒过,而且有师生关系,所以彼此间越变越像。我在江苏路站下来,李刚继续到中山公园站,骑电动车回家。两个人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李刚问了想问的,听了想听的,心满意足;我也觉得这样的聊天就像重新到学校回炉一番,非常受用。工作上有不顺,生活中有无奈,暂时放一放,这样的聊天是一种解脱,一种超越。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快心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在我和李刚眼里,张生是亦师亦友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如果把我现在的状态和他十年前的状态相比,差别简直不可以道里记。至少在我眼里,他的高蹈洒脱的风度、跨界自由跳舞的神采,出乎天然,是怎么也学不来的。所以,崇敬和拜服发自内心,一起坐下来聊天也就感到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了。

当晚张生在微博上说:“下午在五角场和我原来交大教过的两个学生李刚、董少校聊天,本以为会十分轻松,可因为聊的是文学,感觉就好象上了一下午课一样。”有劳张老师了,没准耽误他少写了一篇评论,一节论文,还叫他破费给我们两个人买咖啡。

反刍两天后,李刚用一首诗《聊天——与@五角场张生:@nairuohe聊文学》来加以追忆,篇幅并不长,全录如下:“当我们面对面时\聊起沉重的文学\那些令人崩溃的故事\像一粒粒白色的方糖\迅速融入冰咖啡的棕色之中\不曾减少一点点这世界的苦涩\\我们爱这苦涩\爱苦涩味蕾上留下的回忆\幻想出那似有若无的醇香\就像结婚之后怀念起\失恋的味道,以及\泪水淹没整个世界的快意”。他的诗是一如既往的纯熟,这里有他的欢喜与沉迷。失落归失落,迷惘归迷惘,可最深的感触在后面——这“泪水淹没整个世界的快意”,多么令人神往!

幸运的是,我亲历了这样的快意。不敢独擅其美,留下这篇草草的短文作为纪念,并与众友分享。

 

           2011-9-24~9-25

 

题外话:2007年偶然读到张生的小说《星期天》,十分喜欢,后来写文,似乎也受到那种叙述姿态的影响。此篇取名《星期六》,向张老师表示敬意。

 

链接:张生:周立波在达人秀上秀出了什么

      李刚:聊天——与@五角场张生:@nairuohe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