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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吉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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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起的时候,刘光明正在翻看客人的留言簿。封面用马克笔标明了省份,黑龙江的、上海的、江苏的,有时一个本子包含好几个地方。读着女文青们百转千回的抒情,他似乎看到她们拿腔拿调的样子。唉,这是干啥呢,不过是到了西藏。电话是潘梓打来的,他又听到了那个甜润大方的声音——

“刘老师,我们从大昭寺出来了,我怎么能找到你?”

“你从出口往左手方向走,大概走一百来米,在右手边能看到玛吉阿米。这里靠近一个小胡同,我在二楼等你。”

来西藏工作两年多,刘光明到过玛吉阿米很多次,基本是为公事,陪同考察团来感受拉萨的风情。其实就是个酒吧加饭馆罢了,饭菜还可以,服务说得过去,另外借助留言簿给爱幻想的驴友留出了表达幻想的地方。但这次不一样,见潘梓是出于私情。

那年刘光明在学校团委工作,潘梓想组队去汶川地震灾区开展暑期实践活动,他担心有余震和疫情,愣是劝阻了他们,这样潘梓改为回家乡调查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课题。当年秋天,读大二的潘梓在学生会当上了宣传部长,刘光明和她多有接触,只把她当作一个调皮机灵的小妹妹。没过多久,他调到省城体育局工作,联络也就淡了。潘梓硕士毕业后应聘到省里党报工作,这次随媒体代表团到西藏采访自治区成立50周年,偶然得知刘光明在西藏交流。她既想看望老师,又不愿错过名声远扬的玛吉阿米,所以就约了利用自由活动时间在这里见面。

“幸亏你告诉我在一条胡同边,要不我就错过去了。”潘梓一边说,一边给刘光明一个大大的拥抱。刘光明只觉被一团紫色的云环绕,霎时脑子短路,两手不知往哪里安放才好。正当他为说什么而发窘时,潘梓已在对面位子上坐下,问他:“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吗?耽误你时间真过意不去。”

刘光明找到了从天上回到人间的感觉,回答道:“哪有,我刚到,难得出来散散心,我得感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刚才点了甜茶和老酸奶,吃的有烙饼、牦牛肉和羊排,你看看还要什么?”

“这些就够了。”潘梓望着刘光明,眨巴着眼睛说,“其实我也吃不惯本地饭菜,酥油茶、青稞团的味道真是享受不了。不过我一个闺蜜跟我说,去拉萨一定要到玛吉阿米去看看,因为这里是约会或者艳遇的圣地。”

“看来我还是点对了。”刘光明脸上露出一丝惬意又狡黠的笑容。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面,可感觉上彼此之间很熟悉,仿佛有某种不随时间流逝而冲淡的默契。刘光明担心潘梓有高原反应,潘梓说没事,只是头一天到拉萨时有点晕,在宾馆里吸吸氧气,平时再注意放慢节奏,就没事了。

“你长时间在高原上,身体扛得住吧?”

刘光明感念她有这份关心别人的情意,胸口涌起一阵暖流,眼前的人似乎更加灵秀可爱了。潘梓的头发调皮地散落着,上面用彩绳编了几条辫子,好像有了几分藏地的味道。然而那紫色的外套又分明属于东部城市,鲜艳着,跳跃着。脖子上拴着一个金刚结,颜色跟辫子差不多,填补了胸部以上的大片空白。刘光明扫了一眼就赶紧把目光移开,故作轻松地说:“你看我晒得这么黑,跟当地人差不多,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潘梓笑着应道:“可不是,古铜色的皮肤,跟藏族人一样健康。”

玛吉阿米二楼基本客满了,可并不显得嘈杂。空气里流淌着轻缓的音乐,一会儿是“我是不是该安静的走开”,一会儿是“明明知道我在爱你”,总让人觉得刚刚发生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靠窗的游客在向外张望,感受八廓街的熙来攘往,还有的在翻看留言簿,或者动笔写下感想。鸽子不时落在窗台上,咕咕叫着。

“你们在西藏采访顺利吧?”刘光明问。

“主要是在拉萨,他们还安排我们去日喀则一天,体验那里的风土人情。扎什伦布寺和布达拉宫风格完全不一样,更像人间的寺庙,也更加神秘。”潘梓吃东西并不多,牦牛肉来了,吃一口,老酸奶来了,也吃一口,似乎根本不饿,只是为了尝个味道,或者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淑女的形象。甜茶倒是对口味,每每她只喝了半杯,刘光明就给她倒满了。

“是不一样,一个是当今班禅的住锡地,一个是达赖曾经的住锡地,布宫基本是个旅游景点了。在扎寺有没有见到活佛?”

“见到了,贵桑旺堆仁波切,差一点就成为班禅大师啊。”潘梓笑了起来,似乎让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活跃。她动手摸了摸脖子,“这个金刚结就是他赐的呢,我的手镯也请他开光了。有段时间我很反感‘仁波切’,因为假的太多,但这次到扎寺走一次就感到,活佛毕竟是活佛。”

刘光明看一眼潘梓的金刚结,心跳禁不住快了起来。可能因为日晒的关系,她脸上有点爆皮,起了高原红,眼睛却晶亮透彻,通往一个深邃未知的所在。

“这里老百姓信仰宗教,是发自内心的。他们卖了牛羊虫草,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到处兜,去寺庙朝拜,把钱花在信仰方面。”

潘梓道:“是啊,不看布达拉宫,不知道达赖在西藏的影响力。所谓‘认清达赖的反动本质’,在延续几百年的惯性和传统面前,实在是很微弱的。”话说出口,她又觉得不太妥当,毕竟玛吉阿米是公共场合,不太适合谈严肃的话题,谁知道隔墙有耳呢;不过能够和老师聊得这么坦荡,可知这里的气氛是放松舒适的。她转问:“刘老师,你在这里适应吧?”

“来到这里,能不能干活是一回事,首先得过身体这关,适应高原的环境。然后再过饮食关,还有民族关系这关。”

“是啊,来这里头几天,就感到这里和内地完全不同了。我一直不太习惯这里的饭菜,在拉萨这样的大城市,找个喝茶的地方都难。”潘梓对刘光明说的深有同感,“去大昭寺之前我们几个走得很累,好容易才找到一家德克士,进去喝可乐、吃鸡翅,真是无比幸福啊!其实在省城,吃麦当劳肯德基是多么容易的事。”

刘光明似乎对潘梓的窘处感同身受:“是不是大昭寺入口的德克士?那可是拉萨名店呢,吃不惯藏餐的游客都去那里吃饭。”

“哈哈,难怪我们排了老半天的队。千里迢迢到西藏吃快餐,也是醉了。”潘梓提议干一杯,庆祝在拉萨的相聚。刘光明也举起甜茶杯,说:“来,见面快乐。”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在这样一个惬意的下午,酒不醉人人不醉。

刘光明接着说:“交流干部中有个说法,第一年靠身体,第二年靠药物,第三年靠意志。我来这边两年多,已是最艰难的时候,也可以说曙光在望了。”映着阳光,黝黑的脸上泛出深沉的光亮。

“我们来这里走马观花,已经感受到这片空间的神奇;刘老师经受三年高原的洗礼,不仅身体会变得健壮,精神上也一定脱胎换骨了。”潘梓似乎对老师的生活充满好奇,又问:“在工作之外,你都做些什么呢?”

刘光明道:“除了到下面出差,基本呆在公寓里。他们有人喜欢打乒乓,下象棋,我就举哑铃,写东西累了可以换换脑子。”

面对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他不能说,独处之时要面对思念孩子之苦,与老婆有纠缠不清的关系。当然更不能说,某同行和本地洗头妹成双入对,半公开同居;有干部在夜总会猝死,却拗不助家属闹腾,认定为因公殉职;一位中学校长与第三者QQ聊天,被老婆抓现形举报到纪委,最终中断交流、离婚、降职……作为男人,刘光明理解这些作为,然而他们又是不可原谅的,社会对男人寄予若干期望,比如奉献、忠诚、责任,心下蠢蠢欲动时,不管出于无奈还是本分,只能掐灭邪念的火花,去做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正派好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潘梓已经从窗口拿了留言簿,读得津津有味。刘光明不忍打断她,悄悄喝着甜茶,不时瞥过去一眼。他对在外犯了事的同行们报以深深的同情,当一个善解人意、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出现在眼前,宛如穿空而来击中心扉的圣光和灵香,这样的偶遇自是人生的奇迹,又怎么能轻易拒绝呢?

六点半的太阳依然非常明朗,潘梓说:“这些留言真有意思,好像到西藏就接近了神性,有人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吧。”

“好啊。”

“挥挥手说再见/所谓情真意绵/岁月再雕,再琢/人仄影厌/凰也去了,凤也散了/温柔不恋/浊酒煮美艳/一杯一苦涩/一口一生缘。是不是有点悲伤的情绪?好像失恋了一样,又摆出一副看透人生的样子。”

刘光明说:“哈哈,估计是个文艺男青年,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故事。”潘梓抬手捋捋头发,金刚结在胸前跳跃,“你这几年有什么好玩的经历,给我讲讲吧。”

长发彩辫和金刚结让刘光明感受到一种畅怀的微醺。他想起在久乌拉山口眺望珠穆朗玛峰的情景,远处洁白高耸的雪山和眼前飘扬的经幡相映衬,仿佛置身幻妙的天国;他想起在纳木错湖边静思的时刻,汹涌的湖水一浪浪冲上来,涤荡了内心所有的烦忧和杂念;他也想起在萨迦南寺朝拜的体验,高阔的大殿、稀世的法物奇珍超越了凡俗。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次“徒步”的故事。

那次刘光明去一处登山训练基地参加活动,专业的运动员去比赛了,官员们被召集起来参加徒步。刘光明以为徒步就是散步,没做任何准备,空手就去了。向导领着他们穿过一片平地的乱石滩,刘光明穿着皮鞋,走起来磕磕碰碰,但尚不费力。爬第一座山的时候,他有些吃不消,但出于男人的面子,还是硬撑着;等爬第二座山的时候,每走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气休息,想回去却不认识路。别人穿着登山鞋、拿着拐棍,相对省力顺妥,他则脑袋发胀,不知是不是能活着下山。好容易到了山顶,刘光明拔下插在那里的国旗,当作拐棍,一路沿之字形下山来。等候在终点的媒体记者把他当作英雄,因为他虽为最后一名,却是第一个穿皮鞋走完全程的徒步者。刘光明只好强作笑颜,接受媒体的采访和祝贺。

一个讲得绘声绘色,一个听得花枝乱颤。

“哈哈,你可真行啊,绝对是人生难忘经历。那双皮鞋怎么样了?”潘梓为刘老师的坚强和自嘲所打动,饶有兴趣地问。

“这‘徒步’可把我害惨了。皮鞋已裂开口子不能穿,不过我还留着,以后我要让儿子看看,老爸曾经穿着皮鞋翻过两座山。‘徒步’的地方距离羊八井不太远,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不想下车,甚至不想往外看。”

“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潘梓笑得随和而甜润,“你说的羊八井,初中地理好像学过,是有地热的吧?”

“对的,羊八井地热很有名。去纳木错湖会路过那里。”

“纳木错湖是我神往的地方,烟波浩渺,圣洁明澈——可惜这次没时间去了。”

刘光明笑道:“那留个念想吧,下次有机会再来,我带你去,路上可以在羊八井泡温泉。”

“真是好主意,我把这个计划写下来吧!”潘梓翻开留言簿,写了起来。

刘光明想,羊八井温泉、纳木错湖,如能同游该是何等美妙;但只是嘴上过过瘾罢了,几个月后他就要结束交流离开西藏,怎么可能有机会呢?

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向里望望,又转过身去,扑簌簌飞走了。

 

           2015-08-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