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收到柳桂栋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阅览室里自修。很板正的普通话，很随和的腔调，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是他？从高中的别离开始算起，两个人中断音信已经十年了。桂栋目前在上海做导演，他说，有空要和老同学好好聚一下。

1994年夏天，初中四年级，我和桂栋开始同班。印象最深的是，他戴着变色眼镜，很爱笑，一笑脸上就是一朵花。哪怕复习迎考已经非常紧张，哪怕班主任三令五申不准沾染社会恶习，他还是我行我素，吃过午饭就和张玉、鹿洪林一帮人溜到镇上去。租大书？打台球？玩游戏？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桂栋的脑袋瓜好使则是无容置疑的，很多老师都这么说。经历了中考，我们一起进入高密三中，都分在九五级三班。

不管在初中还是在高中，柳桂栋都以看大书而闻名。在当地环境里，“大书”主要是指武侠小说，有时也包括色情小说、侦探小说，带着那么几分不务正业的意思。因为娱乐项目匮乏，看大书也是一种为很多人喜欢的消遣方式。一次语文课上，韩伟令老师正讲着课文，突然一个箭步从讲台直奔柳桂栋桌前——就像饿急的老鹰向小鸡俯冲那样——掀起他在看的书，向全班同学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你以为包个书皮我就不认得了？告诉你，我早见识过了。”免不了的是敲敲打打，罚站。但桂栋自有他的生存法则，该看大书还是看大书。

曾经住宿在同一屋檐下，曾经在早自习的朗读中听到彼此的声音，曾经在晨跑时一起排在队伍的后头（虽然那时我很矮）……记忆是江中的片片白帆，伫立岸边，我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了，模糊了，消失了。不知不觉已经分开，我不知道柳桂栋去了哪里。读大学期间偶而听同学说起，他是一名小有名气的歌手，出了唱片专辑。真是个奇才。我很纳闷：他怎么走到这条路去了？

晚上六点半，我换几次车赶到了柳桂栋住处。见面忍不住就拥抱了，他还是十年前的他，一笑就是一朵花。这是幢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兼做办公和住宿之用，客厅里挂着导演明星们的大幅照片：张艺谋，陈凯歌，还有我喜欢的007特工布鲁斯南。公司名叫“星球影视”，似乎有盖过“寰亚”的意思，当然也比“哥伦比亚”大；还有一块牌子是“玢亚演艺”。我问桂栋公司主营什么业务，拍电影、电视还是广告片，他呵呵一笑说：“什么都做，只要有钱赚就行。”

桂栋刚从老家回来，带了家乡的将军烟。“来一根吧，还是喜烟呢。”我接过来说：“那我也沾点喜气。”桂栋给他女朋友打电话，要她先转四号线，再打车回来。“我同学已经在这里了，快点啊。”我问桂栋：“你准备什么时候？”“我？”桂栋脸上又是一朵花，“我孩子都快两岁了。”我不由大吃一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先上车后买票？太先进了吧。我便问：“真的？孩子呢？”“离了，孩子在老家。这些我女朋友都知道。”桂栋轻松地说道。乖乖，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还在使劲从原始社会往奴隶社会过渡，人家都已经步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两个人一起翻看高中的校友录，已结婚的人还真多：王寿勇，肖鑫礼，张淑君，刘唤，逄颖颖，刘蕾，范存广，赵松克，李艳青，任淑娟，王晓军……也有不少同学当上了爸爸或妈妈。校友录几乎成了婚姻生活交流中心，没成家的人都不好意思上去露面。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毕竟如今已不时兴单身了。张佩卿和李凤玉一对金童玉女该步入婚姻殿堂了吧？范晓芸的人生大事有没有着落？秦秀芝这位才女是否已遇见心仪的白马王子？王永涛抱得了怎样的美人回家？郑连一曾打算2008年结婚，诺言能不能兑现，就看实际行动了。刚考入大学那阵子大家还有心参加寒假聚会，后来越来越疏远，彼此的发展也变得千差万别。

十年里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柳桂栋在读完高二之后就离开三中，去读音乐学院。那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因为在彼时彼地大多数人看来，文科生不如理科生，而美术生、音乐生几乎是学业上的“渣子糊儿”才会做的选择。（几年后我方才明白，这是多么愚蠢的偏见。）桂栋脑袋聪明，班主任不肯放他走；桂栋转而向教务主任孙彦良寻求帮助，开一个学业证明。桂栋他老爹也去找主任求情，让他挡住桂栋。四面楚歌啊。桂栋向孙彦良力陈对音乐的喜爱和对英语、物理等课的排斥，终于做通他的工作，如愿去了荷泽的一家音乐学校。在社会上闯荡几年后，他出了唱片专辑，接着又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增强内功。那可不是一般的风光，带着歌舞团在全国许多城市巡演，钞票大大的有。阎维文、王燕都是他的合作伙伴。没料到在青岛闹出车祸，桂栋陪上去几十万，家底几乎空了。大概2006年，桂栋来到上海。

“刚到上海可真是一无所有啊！想想当初公司也有，车子也有，突然变得两手空空，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酒吧歌手我做过，群众演员我做过，慢慢的，事业又起来了。2007年多少有点不顺，张娜拉的一个单子遇到投资商变卦，我搭上去五万。”桂栋向我讲了那个单子的来龙去脉，流露出些须的可惜。我问：“能不能通过中间人把那笔钱要回来？或者一部分也好。”他吐了一口烟说：“哪里！在这个行当里做，折钱也别折了面子。以后机会还多的是。”元旦没过几天，桂栋便开始和潍坊的投资方商谈一部电视剧拍摄的事情，预计总投资超过三千万。

桂栋女朋友说快要到了，我们下楼等在路边，而后乘她坐的出租车一起去饭店。她叫白雪，面庞细嫩，头发短而微曲，戴着很小的耳环，是一名礼仪培训师。她温柔又大方，笑语连连，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冷艳或矫情。饭店里暖意融融，糖藕、苦瓜、回锅肉各成美味，而且有陈年旧事作为谈资，两三口黄酒下肚，我便觉得飘飘然了。

“别看你总成绩比我高，我记得许多次化学考得比你好。”柳桂栋对此记忆犹新。他喜欢化学，也很欣赏几个化学老师，学起来有动力；英语就不一样了，死活学不进去，能及格就谢天谢地。桂栋从初中开始就用随身听，大大超前于同龄人，选择走音乐的道路，纯粹是出于爱好。我想事业的成功或失败远远不是学习成绩好坏那么简单，当初桂栋学业大致只是在中游徘徊，现在可以说已经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了，一点也不比旁人差。

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知道，中学时代不看“大书”有多么遗憾。高二那年夏天去参加高考，同住的四班孙厚法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高中里不看金庸，那简直白过了，至少是不完整的。你说不完金庸的好处。”当时觉得这话大逆不道。其实，中学里有的是时间，求学兴味最浓，错过了实在可惜。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现在自己却远离这片文学树林，非常可惜。说起小说里关于郭靖的一段，柳桂栋如数家珍：郭靖将玉佩挂到脖上，看着华筝纵马离去的身影，又想起方才那几句诗，不觉竟有些痴了。“一面是友人的离去，一面是郭靖深情的回想，他‘不觉竟有些痴了’，写得非常含蓄，却呈现出一幅很美的画面。短短几句，非常有感染力。”可以想见武侠小说对桂栋的文学鉴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这份对文字的敏感性和领悟力对成为一名好导演是必不可少的，相信桂栋可以在导演的路上越走越远。

白雪工作已有五年，脸上洋溢着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或许这正是做培训师的一种优势。她拿酸奶来敬我喝酒，我说：“我一喝酒就脸红。你是礼仪专家，客人在主人面前显示醉酒的样子，一定很不礼貌吧？”桂栋答道：“主人的一番盛情你不领，这才是最大的不礼貌。”白雪只是笑，我也只能喝。我又说：“白雪能喝酒而不喝，这是不是合乎礼仪？”她抿抿嘴说：“那我喝一点。你们北方人都很能喝的，而且越喝脸色越好看。”我赶忙说：“就算我喝酒不脸红，听到这话也要脸红了。”一桌人笑个不停。白雪叫服务员倒了两杯白开水过来。

如果想赶上五号线末班车，我八点四十就得开路；若要赶地铁一号线末班车再转徐闵线，我十点二十必须动身。然而，几次想走，我都被桂栋留住了。“既然有机会见面，那就好好喝酒，大不了住下来。”他是个很重情谊的人。我们说到高中里的趣闻乐事，说到老同学的发展，说到家乡的人情世故，说到今后在上海的打算，如此等等，天南地北无所不聊，一直在饭店里呆到十一点多才离开。“他乡遇故知”，“酒逢知己千杯少”，或许就是这样子的吧。

随着上海世博会的日益临近，礼仪培训越来越受到人们重视，白雪的市场也越来越大。她说，上课的时候，她喜欢把道理转化为故事，让学员在说笑之间领悟到人生的道理。“人们都说《灰姑娘》里的母亲有多么坏。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那个母亲，你会怎么做？你会把亲生的女儿留在家里，而让灰姑娘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吗？”很实际的问题。胳膊肘子往外拐，反而有点不正常了。我问她工作之外做些什么，有什么发展规划，她说喜欢逛街，而且身上只带着来回车票钱。“我想过几年去东华大学进修服装设计，做好礼仪培训再扩充到形象设计。逛街时虽然不掏钱买，却可以看到一些最新的服饰样式，到时候可以根据它们的特点推荐给客户。”我说，那就是把兴趣和工作结合起来了。有目标就有动力，这样的日子也容易过得充实满足。

电脑里循环播放着《最浪漫的事》，桂栋说喜欢这首歌。我说，举行婚礼的时候把这当作背景音乐吧，想来已经为期不远。人生有无限种可能，各有各的曲折，各有各的精彩。桂栋的十年让我有点迷失，真的很难预想，我接下来的十年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桂栋他们还没起床。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向客厅，落在张艺谋脸上，落在陈凯歌脸上，落在我喜欢的007特工布鲁斯南脸上。

2008-1-5 **星号说明